树杈很低,我伸出双臂攀住,猛一用力,送出身子,双脚向上一勾、一翻,就坐在了树枝上。我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她也开始上树,她的动作与我像是一个老师教授的。
现在,我和她各自站在一棵开花的树上。我站着的是一棵梨树,她站着的是一棵桃树。桃花粉红,梨花粉白。她刚刚褪去冬天的破棉袄,穿着一件粉红格子的单衣,我也刚刚褪去冬天的破棉袄,我的单衣是绿色的,尽管是姐姐褪下的,我穿着也不合适,但毕竟比穿了一个冬天的硬巴巴的破棉袄舒服。桃花的香气叫我头闷,蜜蜂嗡嗡的叫声使我昏昏欲睡。
我觉得无聊了。我实在无聊了。天空被繁花掩映,天不见了。我只能看二百米外那棵桃花树上站着的女子。她现在走到枝杪上了,坐下。她的腿悬在半空中摇晃着,她的不知是蓝是黑的裤腿有些短了,使她的一截雪白的小腿暴露在外边,光脚穿一双半新的布鞋,脚背是黑的,这使她的小腿显得越发的白。在我打量她的时间里她并没有看我,由此才使我得以专心地看她。她半侧着头,一下一下心思重重地用手指梳理她的过于浓密的长发。身下的花枝随着她用力的节奏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她看上去像是一棵反季节开花的树上一只孤零零的熟透了的桃子,随时都有掉下枝头的可能。
我希望在这沉闷的午后能发生点什么。我实在无聊得很。连那些在院场边吃虫子的鸡都不肯答理我。
我踌躇再三,下定决心,张大嘴巴,但发出来的声音却如耳语。我说:甜!甜是对面树上那女子的名字。
我知道她听不见。于是我打算把游戏再做一遍,我的嘴唇还没完成一个口型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回答:哎——
老实说,那声音很好听,可给我的惊吓无疑像是无意中引燃了身边的一枚炮仗。“哎!是你在喊我呀!”她热情地再次应答,“我来了——”
我看见树枝在“桃”的屁股下跳了一下,于是“桃”落下了树枝。“桃”一屁股坐在了桃树下,接着一跃而起,向着我的梨树下,飞奔而来。
我像是一只中弹的鸟儿,应声而落,跌在树下的一堆半截子砖头上。顾不了屁股痛,我一跃而起,像是一只仓皇的兔子,只剩下拼命奔跑的份儿了。
一只粉红的长发飘飘的桃子追赶着一只穸着刺猬头的拼命奔逃的兔子,在庄子如阡陌的小路上,从村子跑向坡梁,从坡梁跑向河谷……奔跑在果子沟被繁花覆盖的春天里。
不久,寂静的村庄起了热闹。先是忙碌在吃虫运动里的鸡好奇地停嘴,互相探问眼下的热闹缘何而起,接着在阳光下睡觉的狗给从眼前跑过的影子惊醒,狗想起身上担当的责任,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但接着,它们兴奋了。如果你是个有心人,你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对色彩最敏感的动物当狗莫属:狗!它们被吵醒,本来心生了抱怨,但接着它们就感谢这醒。天啊!那一红一绿、一高一矮,一矮胖一窈窕、一个慌不择路,一个穷追不舍的奔跑的人多好看啊!最先醒来的狗很大方地把自己的赞叹喊了出来:汪!汪汪!汪汪汪!于是,那些还没有被嚷醒的狗也醒了,也开始叫了。公鸡兴奋得忘了时辰,也加入到鸣叫的队列里来,有活泼的狗干脆加入到奔跑里,于是人追着人、狗追着人、狗追着狗,跑成一个连环,从河谷到庄子、从庄子到山坡。这场狗吠鸡鸣中的奔跑,惊吓得那些覆盖了果子沟上空的贞洁的花们纷纷飘落……
因为引领着奔跑的线路,最初,我还能识辨出道路,选择往哪里跑更科学、更安全一些,还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还能闻得见因为大口呼吸而胀满肺腑的花香,用嗅觉辨别我正跑过桃、杏、梨、樱桃、李子、苹果、柿子、海棠花树下的,渐渐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听不见了、鼻子也闻不见了。再往后奔跑,眼睛就只看见黑暗、耳朵开始鸣叫、鼻子像是被火烤灼似的疼痛,无法呼吸。
我们的奔跑终止于一个高大黑影的阻拦。先是我跑到了那个高大的黑影前,黑影横在那里,像一堵墙,我想如果我能穿墙而过,我就安全了,就能够停止这要命一般的奔跑了。于是,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那堵墙奋力撞去,只觉得眼前一黑,我就栽倒到浓重的黑影里去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我妈的脸堵在我的眼睛前,见我醒了,她没好气地说:你咋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你好端端的去逗一个疯子干什么?大概从我的目光里没能看出悔改,妈加重语气继续教导:她是文疯,你不惹她,她会来招你,赶得你鸡飞狗跳、狗急跳墙?实在不像话!秋天你要再不去上学,我就不要你了。
我知道她想把我送给不会生孩子的二姨,就背转身,把一个表情单调的背给她。
这时,我听见甜的声音。甜在唱歌。躺在安全的地方听,她的歌声实在美好。
“叫哥哥你莫要如此介意,妹妹的手艺拙,你莫要嫌弃……”
今年过年回去,姐说,整年呆在城里,烦不烦啊?咱俩干脆回老家过年?
姐说的老家就是童年呆过的果子沟。我说,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回去找谁去?姐说,还能没有你我的饭吃,床睡?
送我们的车停在沟口,姐说,剩下的路走着去。
在村口,遇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甜,她手上拉着个小男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前面走着个女孩,有十五六岁吧。那女孩我觉得面熟,看见她,恍然想起20年前坐在桃树上的穿红衣服的甜。女孩子见我打量她,腼腆礼貌地冲我笑了一下。
我鼓起勇气。做足了口型,那个“甜”字在我嘴里冲开牙齿的阻拦,像呼哨着鸽哨的鸽子一样振翅而起。
我又听到了20年前听过的那个声音,她说——“哎!”
“是你呀?”
“啊呀!都变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又喊了一声“甜”。我看见她静静地冲着我笑,把双眼笑成弯弯的月亮,笑成她前面走着的那个小姑娘的姐姐。
没有奔跑,也没有随之而起的鸡鸣狗吠以及在我们头顶纷飞如雨的落花。
我跟姐说我和甜的那次奔跑。
姐说,甜小时候受过惊吓,是真的疯过一段时间的。至于是否有过那场奔跑,却不记得。我不甘心,就跟她描述小时候记忆里果子沟春天的景象,问她可是真的。她说,当然是真的,要不干吗叫果子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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