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华

    那次经历以前，恐怕没人会识得我。

    那时，我傲立岩头，藐视一切。

    狂风，暴雨，雷电，屡次都想置我于死地却从未成功。反使我之筋骨得以锻炼。我有种预感，天将降大任与我。

    果然，一日，我的主人来了。

    他的脚步震动着大地，一块巨石从我身边滚下岩去。

    你愿意跟我去干一件事情吗？他伏下身来，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使劲地点着头。那时我不知道他就是夸父，大地之神后土之孙。

    他用手中的小刀轻轻劈削着我身上的枝枝杈杈的时候，我问，我们要去干什么？他笑了，笑声在山涧中久久回旋。

    我们要去同太阳赛跑！

    那天晚上，夸父睡得很香，鼾声震动得远处一棵老树瑟瑟发抖。我却睡不着，我很激动。

    蒙陇中，我被一只大手握紧了。

    嘿，咱该出发了。主人显得状态极佳。

    站在海边巨岩上，天边的光极柔和地渗白了一团，咸咸的海风掠过，让我觉得十分惬意。

    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冒出来，主人小腿上几条蚯蚓般的青筋突突地动着。

    在太阳离开水面的一刹那，主人也迈动了脚步，比赛开始了。

    我得承认，考验我的时候到了。

    山川，河流，森林，风驰电掣般闪过去。

    一只鹿或是别的什么动物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条蛇的影子一闪即逝，一块巨石在主人的踩瞪下哗啦啦滚入了山谷。

    主人恐怕什么都不去注意，他只是在飞快地迈动脚步。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地慢慢燥热起来。我知道，对于主人来说，艰难的时刻到来了。他脖颈上青筋暴出，头顶热气蒸蒸，汗珠砸在地上，激起一团青烟，一脚踏下一个湿湿的窝。但他迈动的频率并未缩减。

    我也觉得浑身麻木了，我不知道每一脚会踏在何处，突兀的岩石，深深的荆棘丛，我身上的皮肤多处被擦破。不过，我还是为主人之神勇骄傲、自豪。

    我突然听到一声呐喊，我追上你啦！

    是的，我的主人终于在禺谷——太阳落下的地方，追上了他。

    我清晰地看到主人的喉结在蠕动着。

    我清晰地听到主人的心在怦怦跳动。

    主人渴了。

    主人伏在黄河和渭水边喝起来。

    我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眼看着黄河的水一线一线地落下去。

    他是真的渴了。他喝干了黄河和渭水。

    但他还是渴，来，帮我。他说。

    他想到北边的大湖去喝。

    我支撑着他时，觉得他步伐凝滞。干渴折磨着他，喝下去的水化作热气，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我，走不动了。他说。

    我几乎急出了泪，你是英雄呀，你要挺住。

    我的主人还是轰然倒地，那一瞬我仿佛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徒然地靠着他的躯体。

    手杖啊，主人的声音像是从地下发出，恐怕咱得分离了。

    我满面泪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主人笑了笑，他嘴角上起了一层白屑，突然，我感到他紧紧地握住我，稍稍停顿后，他将我扔向空中。

    我醒来时，便发现了那座山。

    那座我主人化成的山。那座后人称作夸父的山。

    我不想离开主人，我将根深扎入土壤，于是，我化作了树林。后来，便有人将我们写入一本书，叫《山海经》，说，有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日桃林”。

    那桃林，便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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