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撒一次善良的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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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春平

    董某未待后生晚辈称其为“老”,便抱憾归天,英年早逝。

    董某生前只为市直某部门的寻常干事,从未参加过什么协会,墨迹也从未裱糊进过展厅或登于什么报刊,但这个城市中年以上的人却多知董某的字好,即使在洋洋万言檄文战表之类的长文中,他挥毫添得一字,人们也可谷中选豆般指得出来。书法是艺术,搞艺术的大凡成就点气候都必独树一帜,别具风格。董某挥毫运墨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成“家”便也是家了。

    说来也许令人不信,董某的字有此神韵,竟然得益于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董某写字,原本就有些基础,造反派在市图书馆破“四旧”时,混乱中他火中取栗,偷抢出几本稀世的魏晋碑帖,再出手时便如得仙人指教,日见长进。工总司命他写声明,市联筹令他抄控诉,军管会找他誊通令,革委会嘱其书条例。董某不参加任何派别,却可随便哪家派势差遣,且不管文章内容如何,只是专注誊抄,一横一竖一点一捺都极尽认真,常常伏案挥毫,通宵达旦。成桶的墨汁不知让他蘸光多少,五颜六色的纸张也长河流水般在他案头汩汩而去。令其写字的各派势你胜了他败了,或颓了或兴了,得势时从未有人想起过他的功劳,失势时却不乏迁恨责怨,骂他“笔奴”。倒是后来人们对高悬墙头的各式文字看烦了看腻了,站在那里只是欣赏纸上的墨迹,不时发一声感慨:“啧,这字!”

    后来董某悄然谢世,在这纷闹小城有如一弹丸卵石落入滚滚江水,并没引起什么波澜涟漪。一介书生,贫困潦倒,尽遭鄙夷,甚至连他的儿女也不屑为父的艰辛苦楚与世无争。死便死了,世上只是少了一个抄写匠人,有如一片羽毛随风飘去,终成引起人们多大的哀怜?’

    没想,董某辞世数年后,市里突然来了一位东洋贵客,北京陪同的书法家介绍,此人是日本国目前正走红的书道高手,凡其墨宝,尺幅万金,炙手可热。此番贵客跨洋而来,别无所求,只为收集董公遗墨,准备出版董公作品专集。小城人大惊,不知东洋人何以知董公之字。东洋客微微一笑,开口有言,竟令接待人员又是一惊,此人不仅说得一口纯正中国话,且本地乡音方言浓重得让小城人也难分仲伯。原来此人是有着二分之一华夏血统的混血,曾在中国小城生活三十余载。“文革”中,虽未得董公当面点教,却对董公之字极其喜爱尊崇,每每独立大字报栏前,潜心揣摩,偶得寒风刮落的残纸碎片,便珍爱如宝,带回家中临帖,百般不厌。此人后来随母移居日本,亮出颇具董公风骨的墨迹,竟很快轰动日本书坛,很多专门研究书道艺术的专家称,其字是中国书圣王羲之体与魏碑体的完美结合,已自成一家。此人之名由此鹊起,可他感恩于从未谋面的老师,决意回中国搜集董公遗墨,以补恩师毕生追求之憾缺。

    外事人员陪东洋贵客至董家,董公妻子儿女因不识至宝旱将先人墨迹付之一炬,难免大羞大惭,悔之莫及。又陪东洋贵客到董公曾经工作过的部门,翻箱倒柜百般寻觅,又哪得一字片纸?董公生前所书几乎都是大字报,二十余载风风雨雨的洗涮荡涤,早已荡然无存。即是偶有一二直书壁上的,也早被当做动乱残迹清理得一干二净了。有人想起,董公生前所书除了大字报,还曾给市直机关写过大大小小的办公室门牌,或玻璃或铁片或木板,总比纸张耐些岁月的摧磨,于是再查再找,竟仍是一无所获。试想,赫赫然一市首脑,前日军管会,昨日三结合,今番又党政分开,更一次名称便砸一次标牌,哪有空闲之地存放那过时的古董?

    东洋客失望至极,因熟悉故土国情,亦无可奈何。恰逢暑日,口燥身燥,心如火燎,便捧了沙瓤西瓜吃了一块又一块。西瓜利尿,很快小腹饱胀,急起身去寻方便,猛抬头,眼前只觉电火石光,一股热浪从心底直冲而上,面前白牌牌上黑色二字赫然扑入眼帘——厕所!此二字非董师谁人写得出来?

    二十余度春秋寒暑,当年董公笔下奔走的龙蛇何止万千?而今,竟只存这大俗不雅的两字,幸甚耶?憾甚耶?

    东洋客当即请求摘下此牌,意欲携而归去。市文物办闻之,急遣人来阻。东洋客许以重金购买,文物办言称此品珍贵,绝非钱多钱少。双方苦苦争辩,最后东洋客获准拍照,而原件则留市文物办珍藏,三八线绝不肯再退让一步。

    据说此块“厕所”门牌现仍珍藏于市博物馆内,并不轻易展出,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才有幸一睹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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