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前一天,她又气喘吁吁地找到了我,叫我不要去了,她撤诉了,她要跟苗苗私了。
我想见莫老师,我想问问他,他们家跟苗苗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我无法见到他,我不敢去敲他家门,他也没到我这里来过。
我又去医院看姐姐。保温桶里装着她最爱吃的几样小菜。姐姐不在她的病室,护士告诉我,一个男人把她带了出去。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莫老师和姐姐正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
暖风柔柔,绿草茵茵。他们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只有莫老师一个人在说话,姐姐闭着眼,抬起脸,微微笑着,不知是在享受春天的阳光,还是对莫老师说出的话表示赞许。
“方兵,我又一无所有了,苗苗拿走了我的书店,而我不得不乖乖地给她,是的,我被她要挟了,我不得不满足她的要求,否则,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书店,恐怕还有教师资格证。”
姐姐撩了下掉下来的散发,没什么反应。
“方兵,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虽然我一再否认,但那只是一个坚强的谎言,其实你的眼睛没有看错,我跟苗苗的确有过一些事,但那是有原因的,有一天,苗苗来跟我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她很快就发现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想跟他断绝关系,但他不依,还扬言要破她的相,她想让我帮她一个忙。我想,她能把自己的隐私告诉我,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何况她是向我求助,身为老师,我有责任出手相救。她把我带到她家里,她父母都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刻意安排的,她父母去了外地,当天不会回来。她让我等一等,说那个小伙子很快就到,她要我一定跟他好好谈一谈,争取促成他们和平分手。她向我讲他们的恋爱经历,她说他有些怪异的举动,开始她挺喜欢,后来就有些害怕了,他抽烟喝酒,喝醉了就打她,还拿烟头烫她的手臂。她把袖子捋上去给我看,小臂上的确有好几个烟头烫出来的疤,她说身上还有,她背向我,捋起上衣,后背上果然也有。我正在惊讶,哪知她捋着衣服一转身,正面对着我,一对乳房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上面尽是牙咬过的痕迹。她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她的哭声让我赶走了窘迫,我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我的学生,她是个弱者,而且她还是个孩子,不错,是挺大的一个孩子。于是,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来给她安慰,二来可消除自己的难为情……”
“唉,我要是不抱她一下就好了,我不碰她,就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后来,当我再有机会跟女孩子同处一室的时候,我再三告诫自己,无论出现何种情况,千万别去碰她的身体,身体是一种危险品,一触即发。”
“就在那天晚上,我跟苗苗糊里糊涂就滚到一起去了,你知道吗?事后她说了一句话,让我很不是滋味,她说莫老师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暗恋你整整一年了。我没想到自己身为师长,竟被一个小姑娘算计了。但她发誓,她说她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我问她会不会出事,我指的是怀孕,她也说不要紧,反正她有男朋友,万一出事,她会说是他的。后来我又被她请去过一次,理由是她要转学了,她要到外地读书去了,我想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会惹出麻烦了,就去了她家。哪知她还是在撒谎,她根本就没有转学的打算。我很生气,可又不敢有过分的表示,我怕她告发我。真没想到,堂堂一个男子汉,竟被一个小姑娘控制住了。她被发现怀孕以后,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从跟她的交谈来看,她跟那个有虐待欲的男友并没有断绝关系,我找到她,提出赔偿她损失,前提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她答应了,但她不要我赔偿什么损失,她说她是自愿的,因为她爱我。还叫我不要担心,她自已会想办法的。后来你们就都知道了,她弄了个投水自杀的假相,连我都被她骗了,我以为她真的自杀了。说来惭愧,那时我真松了一口气。”
姐姐打了个呵欠,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抬起手来揉眼睛。
“方兵,我来是要告诉你,当初,我隐瞒了事实真相,现在,我遭到了报应。其实苗苗一回来我就有预感,一看到她那副样子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当初我给她赔偿她不要,现在却向我伸出手来了,她要我把书店给她,毫无保留完完全全地给她,不然她就公开当年的秘密,让我这个老师当不成,她完全不是当年那个苗苗了,她现在简直就是个流氓,是个无赖,是个强盗。”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能忍气吞声把书店给她,万般无奈之下,我把这些事情都对我爱人讲了,她也觉得只能这样做了,幸亏她是个顾大局的人,她决定先不离婚,等孩子中学念完了再跟我离。”
姐姐勾着头,轻轻打起了呼噜。莫老师长久地看着姐姐,他摸了摸她的发梢,叹了口气。
“方兵,把这些都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
我轻轻往后退了几步,隐到一丛女贞树后面。莫老师站起身来,扯扯衣服,向大门走去。我赶紧跑过去,姐姐醒了,正望着某个地方,怔怔地出神。
“你来了?”姐姐笑着向我打招呼,她看上去很不错,气色也很好,我打开保温桶,她的笑容更好看了。
“姐,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护士说一个男人来看你来了。”
“没有,除了你,没人来看我。她们肯定搞错了。”
又过了一年。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封急件,地址十分陌生,是外省一个村里的地址,寄信人一栏却写着“方兵圆希望小学”。展开一看,内容如下:父将死,速来!
他终于有下落了。
我查了下大地图,又查了各省市地图,算了一下,从长乐坪到方兵圆希望小学,加起来有两千多里路。来不及多想,我赶紧去了趟医院。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拉上姐姐就要走。
她一副撒娇的腔调。“我不出院不出院,我是病人,你欺负病人,羞羞羞!”
“别闹了,他快死了。这所学校好像跟我们两个的名字有关。”我把信掏出来,她瞄了一眼,眼睛倏地亮了。
三天后,我们见到了方兵圆希望小学,三栋新建的瓦房呈八字形,座落在倚山而建的小镇上。镇子很小,连油渣路都没有,两排简陋的房屋夹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黄土路,它的历史还只有五六年,居民来自五湖四海,白天,各家各户只有女人和小孩,到了晚上,山上突然长出来一些黑乎乎的人,拖着慢腾腾的步子,来到镇上,很快就被各家各户吸纳进去。他们都是煤矿工人,这里是有名的产煤区。他们开始是一个人来的,后来,他们的老婆孩子也从很远的地方赶了过来,老婆在镇上做后勤,孩子就像山坡上散放的羊一样等着长大,长大了就跟父亲一起下到地底下去。方兵圆希望小学将他们一个一个从山坡上收拢来,赶进教室,大大小小一共是三十五个。
校长兼任课老师姓李,全校就他一个老师。稍稍歇息了一下,他就带我们去见父亲。
父亲躺在镇上一个小诊所里,他得了肝癌。他消瘦得厉害,发黄的白棉布被单底下,他的身体像消失了一样。看到我们,他一动不动,过了好久,两颗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李老师充满敬意地告诉我们,方老师太高尚了,他把自己毕生的积蓄拿出来,在这里建了所希望小学。
他告诉我们,有一天,煤矿来了个奇怪的人,他跟我们一起去挖煤,他挖起煤来比谁都卖力,却不要工钱,挖了三个多月,他挖不动了,他的身体出了毛病,在他养病期间,他接触到了那些矿工的孩子,他发现好多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萌生了办一所学校的想法。我们都劝他,别傻了,赚点血汗钱不容易。可他却说,除了自己的吃穿用,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的钱,钱越多,人越贪,人越贪,钱越脏。“我是他从矿工中间选拔出来的,”李老师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标准,反正他就选中了我一个。”
李老师匆匆赶回学校去了,三十五个孩子还在学校里等着他。
我们坐在父亲身边。他吃力地说:“一共是五十万,建校用了二十九万,还有二十一万,留在学校的帐面上,我考察过,李老师是个可靠的人,我在当地银行也聘了个财务监督,以后在财务开支上应该不会有问题。”他说话有点困难,被子急剧地起伏着,见此情景,我们谁也不说话,以免他太吃力。
他闭上眼睛喘息。我握着他的一只手,十年的劳改,还有三个多月的井下挖煤生涯,他的手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原来他的手,白净,修长,敏捷,曾经让母亲自卑。姐姐也握着他的另一只手。
“原谅我!原谅我!”棉被一阵剧烈的起伏,接着,他大声嚎啕起来。
当晚,他走了。
我们将他埋在方兵圆希望小学的旁边。
我说:“我不想走了。”
我托运的行李一个月后才会到,它们是五大纸箱书籍和学习用品。出发之前,当我看到方兵圆希望小学这个名字时,我就知道,我可能不会回去了。
姐姐说:“我本来是想留下来的,但我得去一个地方,李安生在那里等我。”
姐姐说出一个地名,我不太熟悉那里,但我知道,那里离长乐坪挺远的。姐姐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的这次迁移,虽说酝酿已久,但全是李安生一个人在拿主意,他已经先期到达那里,搞妥了工作,也搞妥了房子,只等姐姐进去当女主人了。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但仔细想想,也顺理成章,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李安生每年四月八日都会给她写一封信,这当中,李安生当学徒,当小师傅,当大师傅,帮助姐姐出逃,到后来,辞去工作,只身南下,挂着个牌子四处寻找姐姐,其实他这小半辈子,根本就是为姐姐而活的。姐姐笑着向我复述李安生的原话。“一开始,我恨你恨得眼冒金星,后来,鬼晓得怎么回事,我发现自己有点爱上你了。”
姐姐跟李安生结婚的时候,我没能赶回去,因为学校没人代课。姐姐后来给我写了封信来,她在信中告诉我,她回夫家看望公公的时候,顺便去了一趟长乐坪我们的老家,她说她无意中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
“你肯定猜不到,竟然是黄达,那个大科学家。”
“你更加猜不到的是,他是从那个小巷子里出来的,毫无疑问,他去了那个地方,就是当年母亲带我去看病的那个地方,据说那个黑屋里的太婆已经有九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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