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哭着来到书店,莫老师不在店里,他到火车站接货去了,她又一路哭着赶往火车站。我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找到莫老师没有,反正第二天,莫老师就一脸憔悴地对我说:“事情全乱套了,她非要跟我复婚,她说她错怪我了,她一定要把这错误纠正过来。我说错了就让它错下去吧,大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各过各的吧,可她死活不答应,说是不能明明知道错了却不去改正,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活一辈子,不能一辈子都觉得欠了我的。她只管她自己,至于我,她是不管的,我想不想改正这个错误,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根本不予理睬,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自负,这样的人真讨厌。”
过了一段时间,莫老师还在叹气:“真是拿她没办法啊,那么神经质,比事发当初还要神经质,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
她后来似乎怀疑是我在阻碍她跟莫老师的复合之路,天天下班后都跑到书店里来,既不吵也不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帮我照料一下顾客,有时还给我带点吃的。我开始是不承认,后来就不理她,随她去。她终于不耐烦了,很多顾客在那里,她就冲我大声嚷嚷起来:“你们根本不般配,他那么英俊,那么有气质,你呢?木头木脑,挂副眼镜,打扮到天上去,也不过是个中学生,他不会喜欢你的,他只是假装喜欢你,好让你尽心尽力帮他看店,他在对你施美男计。”这一套不行,又来软的。“你还是放手吧,我付给你青春损失费,你说,你要多少?”最后居然提到了姐姐。
“都是你姐姐的错,要不是你姐姐,我们都不会有这场变故,你就当替你姐姐承担一些责任吧,事情做错了,总得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对不对?”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校长也听说这件事情了,既然是冤案,他觉得有必要马上纠正过来,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就要退休了,他可不想经他之手,以一个错误的罪名,毁掉一名老师,毁掉一个人的前程。他亲自跑到教育局,跑到人事局,做了许多疏通工作,然后才找到莫老师,他请求莫老师继续回去教书,也算是给他恢复名誉。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好事,莫老师当即满口答应下来。至于书店,他让我先替他全权打理,也就是说,他当老板,我当经理。
财政局会计跟着他的脚后跟追到学校去,他平反了,她觉得更有必要立刻复婚。老校长也对他说:“莫老师,为人师表,自己的生活一定要管理好,不可以当着学生的面三天两头吵架。”
就这样,他们复婚了,据说复婚那天,那个财政局会计居然跑到电视台的“点歌台”去点歌,她点的是《化成灰了也要爱》,她能点这样的歌,真让我大吃一惊。
这就是我的初恋,或者说是我的一场暗恋,还没得到回应就结束了。有时我感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幸福,因为我听说,跟自己爱的人真正生活在一起,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就像你得到了一个漂亮的馅饼,你注定无法一辈子保持它的完整,因为你得到它,就是为了把它吃下去,可当你真的把它吃下去了,你就失去它了。失去自己所爱的人,已经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况这痛苦是一口一口慢慢来的,有点像水滴石穿,还有点像凌迟。
可是有一天,很晚了,莫老师突然在外面轻轻敲响我的窗户,隔着窗棂,他问我:“方圆,你吃晚饭了吗?”我说我吃了,他没吱声,站了一会,他没头没脑地说:“我觉得很羞耻。”他说完这话就走了。
我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巨大的幸福,真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确感到又幸福又平静。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再也不想那些事了,不想死去的母亲,不想坐牢的父亲,不想吉凶未卜的姐姐,也不想那些噩梦般的过去,什么都不想。除了替莫老师看店,就看我的英语书。我正在试着学习翻译。我喜欢这一切。
姐姐听完这些,半晌没吱声,末了她问我:“家里有什么吃的吗?我好饿。”
很奇怪,姐姐到家第二天,就感觉身上的伤痊愈了,她找来小锯子,让我帮她锯掉石膏。她掀掉身上的最后一块石膏,在我脸上叭在亲了一口,就跑了出去。她说她要出去透透气。
一直到晚上,姐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回来。她一回来就哭了。“方圆,快给教授打电话,快,让他马上来接我,这里呆不得了。”
原来,姐姐一出门就发现不对头,满街的人见了她就躲,就像她身上带着瘟疫,就像她是条毒蛇,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退避三舍,万一来不及躲避,就以手遮额,或者拉低帽沿,总之,人人都在想尽办法,将自己的脑门遮挡起来。她走在街上,身边光光的,连老人们都躲在暗处斜睨着她,她感到自己如同站在审判台上。她有点不服气,她不相信整个长乐坪的人都会如此憎恶她,她试着走遍每一条街道和小巷,走了整整一天,所到之处莫不如此。只有一个人没有回避她,那个人是个盲人,他胸前挂着抽签用的小木盒,手上拿着根长长的竹棍,姐姐看到终于有个人迎着她走了过来,忍不住欣喜若狂,就站在那里没动,高兴地迎着他,哪想到那瞎子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故意捣乱,想也没想,扬起手中的竹棍劈头抽了她一棍子。
姐姐还是没有死心,到了傍晚,她又想起了一个下流的招数,她扯扯衣服,对着玻璃窗理理头发,站在路边向那些过路的男人抛起了媚眼,她不相信连他们也会对她退避三舍。结果,当他们凑近一看,发现她就是那个著名的奇人时,一个个抱头鼠窜。
一直走到天快黑时,她看见一个卖瓜的八九岁的小男孩,她蹲下来,友好地问他:“你这瓜甜不甜?”小男孩天真地说:“当然甜啦,三块钱一个,不甜不要钱。”难得遇上一个不躲避她的人,姐姐悲伤了一整天的心终于高兴起来,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笑着掏出三块钱给他。小男孩也望着她笑,主动替她挑出一个瓜来,小心地装在袋子里,姐姐看也没看就提着走了。走了一程,姐姐饿了,等不及回家,决定先吃了瓜再说。她打开袋子一看,发现那瓜原来是个烂瓜,底下有个已经腐掉的大洞,她想起买瓜时的情景,他有意挑了那个瓜给她,又小心地把袋子打了个结,他是担心那瓜会在袋子里翻身,她会发现那个破洞。姐姐站在那里,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给骗了。她想起以前,如果她还能看得见脑门上的字,他岂能骗得过她?别说是一个烂瓜,一句假话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可我不想再寻死了,我已经死过很多回了,既然死不掉,那就得活,咬着牙活下去。”姐姐说完这话,就擦干了眼泪。我了解她,每当她擦干眼泪之时,就是一个新的主意诞生之时。
第二天上午,教授的车刚一出现在门口,姐姐就飞扑过去。我在后面向她挥手,她却没有响应。
姐姐穿上白色的实验服,开始乖乖地服用教授的“一号药剂,”一种看上去有点像啤酒的东西,当然,味道比啤酒怪得多,简直难以下咽。教授让她连服三个星期。
服药的间隙,姐姐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有时会想起那个寿星教授的白山羊,那只会流泪,会大声抽噎的白山羊,姐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到底是那只羊被培育了一颗人的心脏,还是一个人在实验室里慢慢变成了山羊?这个问题让她惊得坐了起来。
可没多久,她就什么也不想了,从服药开始,她就被时轻时重的发热所控制,教授说这是正常的,因为他正在锻造她,她正在获得新生。
教授很尽责,常常通宵不睡,密切关注着姐姐的反应,并留下了记录。
低热,头昏,嗜睡。
高热,时有清醒,多梦,但无法复述梦境。
高热,头顶却有清凉感,眼睛有异物感。
高热,眼睛有灼热感。
高热,昏迷,醒来无食欲。
高热,呕吐。
低热,眼睛有穿透效果,能看见人的血管在皮下奔流。
低热,眼睛有奇怪的穿透感。
……
三个星期过后,姐姐并没有出现教授所希望的样子,相反,她开始呈现出另一种迹象,要么蒙头大睡,要么睁开鹰一般深邃的双眼,神态亢奋,胡话连篇。是的,她的眼睛有点变了,瞳孔变小,发黄,像一枚通体透亮的玛瑙珠子。
实验失败了。教授经过一再检验,发现姐姐不但没能回到以前,反而呈现出某些智障患者和精神病人才有的征候。
教授非常小心地把姐姐藏了两三个月,这中间不断地采取各种补救措施,药物治疗,精神诱导,甚至催眠疗法,最后,他甚至想试试做爱这个最原始的办法,企图唤醒她的某些记忆,但他的搔扰把姐姐惹烦了,她突然一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没办法,他只好找到了我。
我决定去打官司,教授劝阻了我。他手上有姐姐跟他签定的合同,“自愿参与‘一号药剂’实验,自愿承担一切实验后果。”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教授一直不承认是他的药剂有问题,他说姐姐一直有着强烈的恐惧感,她像任何实验者一样,对服用的药剂有些担心,对预计的实验结果信心不足,这种不良情绪正是导致实验失败的根本原因。
我说:“黄教授,你对你的‘一号药剂’就这么有信心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自已身上实验?”
教授眨了眨眼睛。“没有这个惯例。”
我紧紧挽住昏昏欲睡的姐姐,以防她突然倒下去,她垂下脑袋,依偎在我的肩头,一副乖巧可爱模样。我又说:“教授,好端端一个人,变成了这种样子,你作何感想?”
“我很遗憾,这样的结果,也不是我想要的。你放心,我们会尽量给她最好的治疗。”
教授所谓最好的治疗,就是把姐姐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接受“专业”治疗。
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由他们去安排。临走前我说:“教授,让你的药剂见鬼去吧,天下再也没有哪个傻瓜来替你做实验了。”他一笑,拍拍身边一沓表格说:“那可不一定,招募通知一发出去,申请书就像雪片般飞来了。你要知道,人人都想做个非凡者。”
教授最后怜惜地摸了一把姐姐的头发,说他就不送我们去那个地方了,那种地方比医院还让他伤感。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姐姐唤醒过来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他没时间,这件事必须放在他的“一号药剂”试验成功之后,该药剂必须尽快研制成功,因为他以此为由费尽周折申请的某项基金已获批准,许多部门、许多人正对他的实验结果翘首以待。
姐姐的行李也从那间灰白相间的小房间里拿出来了,包括她一天一天记下来的日记,我得把它们统统拿到精神病院里去,也许姐姐将在那里过完她的余生。当然,作为实验成本,这笔钱将在教授的基金里支付。
十年过后,父亲出狱了。
他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家门。十年间,长乐坪的市容发生了很大改变,街道由原来的三条变成了九条,我们家从原来的陋巷变成了闹市中心的一片小小阴影。
姐姐住在长乐坪精神病院里。前两年,我把她从教授安排的那个精神病院转到了这里,那地方太远了,不方便探视。现在,我每个星期都去看她,她好多了,除了身体比以前稍胖了些,她的模样几乎又回到了从前,医院的医生们也觉得她几乎康复了,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出院了。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姐姐,没想到姐姐恐慌极了。
“我不出院我不出院,我是病人,我要治病。”
她一边说一边抓散头发,在医院门口的小花园里转起了圈圈。我拉住她,答应她不出院,她才安静下来。从这以后,每次见到我,她都要眼巴巴地求我:“我不出院哦,我不出院,我害怕。”我知道她在怕什么,她宁肯呆在医院里,也不愿看到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世界了,但她终归要走出这个地方的,除非她的病永远治不好。我故意拉下脸来,严肃地说:“不出院怎么行?人不能一辈子呆在医院里,所有的病人都要出院,都要出去健健康康地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姐姐的主治医生找到我,他有些疑惑,说姐姐的情况明明有了很大好转,谁知这段时间又加重了,他希望我这个家属能多来看看她,配合医院的治疗。我想,刚刚痊愈的姐姐可能又得了另一种精神病。
这中间,李安生回来过一次,他的样子变了许多,他以前是个白皮肤黄头发的家伙,身上集中了洋气与野性两种味道,现在,他变得很黑,而且很瘦,也不爱说话。他手上拿着一叠报纸,打开一看,全是关于黄达教授和姐姐的报道,那时的姐姐,披着长长的卷发,裹一袭怪模怪样的白袍子,像天外飞来的古怪精灵,完全不像现在,老老实实,憨憨厚厚,一坐就是半天,不说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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