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隧-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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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这样的感谢,她是心虚的。毕竟,她并不是真为身后人的利益考虑。她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时间已不容乐观,她急需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像一支箭向门口冲了过去。然而就在奔跑的瞬间,她还是一眼就瞥见了之前试图要插队的那个孕妇。孕妇站在队伍末尾,一手托着隆起的腹部,一手拎着包,双眼阴森森地瞪着她。孕妇的眼神幽怨而深沉,能击碎灵魂,她马上就联想到了电影中的那些杀人狂。对,就是那个眼神,让她当即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之感。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待,几乎是逃命一样地,钻进了出租车。

    那一天,她惶惶不可终日,不是讲课出错,就是走路撞人。孕妇那个幽怨而阴森的眼神,让她对自己所谓的“正义之举”充满了自责。她感觉自己不但自私虚伪,而且冷血残忍。简直像个怪物。

    “这就是你所谓的恐惧?源于自己人性深处的阴暗面?这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她流产了。那天,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她在排队往前迷糊着走路的时候跌了一跤。醒来时,医生告诉她,孩子没了。而我,就是间接杀死那孩子的凶手啊。”

    “但你当初没得选择,你如果让她插队,确实就是对你身后孕妇的不公。万一,那天摔跤流产的是她呢?她也站不住。”

    “我宁愿摔倒流产的是身后的孕妇。”她的话让老头瞠目结舌。

    犹如横在一重重的迷雾当中,老头实在弄不清楚这故事的谜底究竟还有几种可能性。于是,他不再替她辩解什么,而是用一种虚无的口气问她,“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孩子出生以后,在一次体验中,血型与DNA检测结果显示,那孩子并不是我身后孕妇和她丈夫的。她丈夫从部队转业在我们学校体育系做搏击教练,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次酒后,将她和孩子双双扔下了三十二楼。”

    老头的嘴巴已张大成了弧形。一开始,他是对这个故事的结局有过预测,但却从未想到会如此血腥惨烈。老头在这个早上听了太多的悲剧,这悲剧甚于自身,让他感到了绝望。于是,他起身向她说,“好了,你不要讲了。我不想再听了。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我要对这个世界保留仅存的爱意,不能让这些不好的东西缠我一辈子。”

    但她依旧喋喋不休,起初,是老头非要交换故事的。她很配合地做了他的听众,现在,他也必须配合,绝不允许半途而废。

    她说,“我还没讲完。”

    “随便你吧。”老头起身摆摆手,已经朝卫生间的方向去了。

    她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继续说,“我还没说到我辞职,今早的噩梦还有我母亲的死,怎么,我听完了你的,你就想耍赖了?”

    老头头也不回,他认为身后的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她追了几步。但老头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打开卫生间的门就钻了进去。“啪”一声,冰冷的铁门隔挡在了他们之间。她觉得自己无法再让老头做忠实的听众,只好沮丧地堵在了门口。

    她贴着铁门絮絮不止,“你知道吗?母子俩被抛窗坠亡后,她的丈夫就逃跑了……”

    后来,她的丈夫被警察在城中村的一个出租屋抓获。他身上还背负了两条人命,一个是妓女,一个是小三。没有费什么力气,他就全招了。他说他恨死了不忠贞的女人,他说他不是杀人,是为民除害。不久,法庭的判决结果就出来了,死刑,立即执行。这个结果让她感到浑身无力,她总觉得这一切不可挽回的事实都是由她排队时的那个选择而引起。从那天起,她每晚都噩梦连连。在梦中,她总感觉枪毙他的那把枪就对在她的脑勺上,扳机扣响,她大哭大喊着从梦中惊醒。这种恐惧折磨着她,让她不能再正常教学。面对讲台下那些目光如炬的眼神,她紧张得大汗淋漓,字不成句。不久,她就被学校辞退了。在去办理手续时,她才知道,当初企图插图的孕妇,其实就是那个很“端”的男人的妻子。在分房之前,他们就找借口假装离婚了,因此一人分了一套。真是世事弄人啊,母亲在知道她丢了工作后,劝她卖了房子回老家去,但她坚决不答应。她拿出了母亲关于鼓励她“自由”的原话来反抗母亲。甚至,她明确表示,不想成为母亲婚姻失败的赌注——母亲的宝,不必押在她身上,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几番争吵过后,母亲就被气晕在了床上。母亲早就查出有心脏病,但一直没告诉她。母亲只是想在岁月弥留之际,让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守在自己身旁,但——

    恐惧始终未曾离开。它缠绕着她,让她不得喘息。每天被虚幻、无聊、苦闷、孤寂、委屈、凋敝、悲戚、无助、焦躁、黯淡、空洞和低潮折磨,最近,她的身体出现了一点问题。神经恍惚,噩梦不绝,并伴有手脚颤抖。这在今天早上达到巅峰。在噩梦中,她看见那个被扔下高楼的孕妇带着两个浑身血淋淋的婴儿居然像蝙蝠那样,倒挂在了她的屋顶。婴儿闭着眼睛,手中攥着还未剪断的滴血脐带,沿着墙壁,一步一步,正朝她爬去。在极端的恐怖中,顶在她的后脑勺的那把枪也如约而至。婴儿毫不费力地就用脐带缠住了她的脖子,她像一只被缚住的猎物一样,挣脱不开。当被手攥脐带的婴儿勒得快窒息的时候,她在枪响中听到了母亲的惊叫。接着,她在大汗淋漓中哭醒了。

    醒来后,她在窗前的墙壁上看到了比噩梦还惊恐的一幕——头顶斜上方的窗角,竟然结了一张硕大无比的蜘蛛网。在那里,两只漆黑的蜘蛛,正忙着把一只挣扎的苍蝇用丝缠绕起来。起初,苍蝇还试图挣扎着逃脱,但在一会儿后,它就被蜘蛛缠绕得几乎是个木乃伊了。哪来的蜘蛛,它们怎么会在屋里结网?不是只有没人居住的荒屋才会出现这样的事么?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透过窗户,满世界都是灰色的雾霾。高楼大厦和河流远山都被淹没在其中,看不到一点光亮。突然,她听到楼下有个声音在呼喊她的乳名,一声一声,声声扎心。她趴到窗户边,居然看见身着鲜红色衣服的母亲,正伸开双臂,像一只大鸟,朝她做出热烈的拥抱姿态。于是,她推开窗户,向着地面上的母亲,纵身一跃……

    意外的是,她从窗口纵身而下,竟然呼啸着落到了床上。她晕晕乎乎睁开眼睛,才发现墙壁上并没有什么蜘蛛网和苍蝇,外面正淫雨霏霏,天地一片苍茫,楼下也没有一身红衣的母亲。

    她正疑惑着,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的号,她颤栗着接起来问怎么了,里面传来的却已是长长的呜呜声。她抖抖索索着回打过去,刚响了半声,就在一阵刺耳的嘈杂声中,她听见邻居说,母亲在刚才买菜时心脏病发作,离世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赶回去奔丧吗?”她拍着铁门大声疾呼,“那只是为了逃避,逃避我心中不曾消失的愧疚和恐惧。”

    老头可能没听到她的话。在卫生间里,他正拿出手机,使劲摁着号码。他打算告诉子女,让他们在下一站来接他回家。

    火车轰隆作响。只要穿过幽深的隧道,就会见到光和信号。他要在第一时间把生病的事告诉子女。他已经从门外疯女人的故事中窥见了子女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他不想把好人让给自己当,却把愧疚和恐惧留给子女。他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他清楚,凡是把这世上任何选择安置进人活一辈子的命题里来考虑,都算不上正确。

    那是个伪命题。

    无解。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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