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和月亮-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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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郑子健退休之前给省作协做的最后一个功德,是建成了万岛湖写作基地。

    事到如今,“作家”已经是社会上谁都可以啐一口的群体。作协这种组织,包括它组织的活动已经成了网络恶搞的笑料。

    也就是郑子健这样的一根筋了。

    情商偏低的郑子健到底没坐上省作协主席的交椅,内定了最近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二饼,据说对他这一类作家的着力培养是挽救文学颓势的对策之一。就等着郑子健到点换届,这样多少给他留了一点面子。烂饭多吃菜,丑人单作怪,越是这种烂摊子越是是非多。郑子健一向呼声跟高,在文坛人缘也不错,不给他留点面子,难免不会有人嘀咕。虽然这嘀咕一钱不值,但总是稳定和谐、风平浪静的好。

    二饼会当省作协主席的消息出来,省作协内部直接的反应就是梁平回了他毕业的高校教书。当初就是让他留校的,不是老爸非让他去省作协当什么作家,这会儿应该是教授了。倒是应了赫拉克利特那句话:在圆周上,终点就是起点——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起点。

    另一个离开的是何为。他写的一个中篇在评奖的最后一轮被审查的领导抽下了,理由是亮点不足,与主旋律不协调。这小子走得有点悲壮。郑子健怎么苦口婆心地劝也没用。何为借了尼采说事:文学死了,文坛要在大白天点着蜡烛走路了。他去的地方是他去救过灾的那个贫穷乡村的小学,他那个中篇写的就是那儿的事。

    离开的两位和将要离开的郑子健,都是李贺心目中的正人君子。省作协有他们就还是一个正经文化团体,没有了他们,那就只能是个蛤蟆窝。他们的离开,让李贺忽然感到一种人去楼空的凄惶。郑子健对李贺说,你可别打走的主意啊,连你也走了,这里就真没戏了。我知道我写作是油干灯尽了,你还在旺盛期,你得好好写下去。我别的帮不了你,可以给你创造写作条件。

    “写作条件”就是那个“万岛湖写作基地”。

    郑子健是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再绝的黄段子都惹不出他的笑。他从头到尾用心盯着,疑疑惑惑地眨着眼睛。等到众人已经哄堂,他还没有搞清意思,只能尴尴尬尬地跟着咧嘴,表情像是蹲在茅坑上大便将出未出时候。尴尬的回数多了,他也会想着改变一下形象,也凑趣来一段。但每回都是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完了自己先呵呵呵呵地大笑一气,好像生怕被别个抢了先,忽然发现周围一片寂静,很奇怪,反复问:你们怎么不笑?!但一旦讲起文学,他就绝不肯胡扯,也不喜欢别个胡扯。文学是很神圣的!古人讲,文之为德也,大矣,是与天地并生者。日月迭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地理之形,多么的崇高!而今有说文学是玩的,有说文学是大便的,有说文学要灭亡的,你说文学是玩、是大便,那样的文学当然要灭亡。但真正的文学绝不会灭亡!

    自从走上文学这条路,郑子健爬格子一天也没有偷过懒,不管动乱浩劫还是地震洪水,夜夜都熬得面如菜色。他把自己关在门窗密闭的黑屋子里,只留一个光线微弱的小灯泡照着稿纸。构思的时候干脆就用被子连头带身子紧裹起来,一裹一整天,出来的时候两眼血红。一家人忧心忡忡,总怕他哪回会闷死在里面。却又不敢惊动,搞毛了,当家的活不成,别个哪里活得成!老婆是插队时在乡下娶的,没上过学,对写字的人和写了字的纸敬畏如同鬼神。男人因为写字出人头地,男人和男人写了字的纸自然就是身边的大鬼神。她一辈子小小心心地伺候着男人,也小小心心地伺候着男人写了字的纸。郑子健写了字的纸不管随手搁在哪里,她决不敢碰一指头。郑子健撕碎了丢进字纸篓的,她背后会一张一张对着拼缝粘起来。什么时候郑子健忽然想起撕掉的纸上有段话原是好得不得了的,唉声叹气,悔断了肠子,她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叠粘得像鞋底样的纸,细声细气说:看看这里有没有。结果往往是郑子健大喜。

    这样的老婆,郑子健自然不会过河拆桥。郑子健一辈子没有绯闻。仅有的一次是一桩张冠李戴的冤案。那桩事了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让人疑惑的疤痕。只是因为听说那女人其貌不扬,有人编了个笑话,说郑子健有一次化装成劫匪去一家小商店打劫,威逼管钱箱的女店员说出钱箱密码。女店员挺身道:我决不说,你就是强奸我我也不说!郑子健上下打量她一眼,说:你想得美!

    焦心的是,很多年过去,郑子健除了唯一一次全国性的文学奖,再也没有影响相当的新作出来。多年写出的稿子堆了半边墙,就是没有一家出版社肯出。说是郑子健写的那些若是出了书决没有人肯买,出书的就要赔本;郑子健是名作家,又不好让他出钱;就是郑子健自己要出钱,出版社也不划算,因为没有效益。

    郑子健发现,而今作家光闷头写书怕是不够了,必须培养读者。而且必须从娃娃抓起,又最好是从受金钱污染较少的穷乡僻壤抓起。于是发动作协一帮人向山里乡村中学小学送书。

    交接仪式回回都很隆重,师生们站满了一大操场,升旗列队,敲锣打鼓,代表发言,歌舞表演,最后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找作家签字,把跟随郑子健下乡的一帮人围个水泄不通。媒体的记者也很积极,回回搞得一头一身大汗淋漓,报道也做得沸沸扬扬,唯恐天下不知。一帮人的感觉是时光倒流,回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又找回了明星的精气神。郑子健自然最有成就感,回回都红光满面,服了伟哥一样气昂昂的,好几天都安静不下来,见人就比比划划,介绍盛况。

    过些时候,郑子健带着外地来取经的同行去参观送书的点,头一个是郑子健自己老家的那个乡中学。因为是老家,郑子健事先没有打招呼。校长和老师见到忽然出现的郑子健和跟来的一群,一下惊慌失措。

    原先讲好让当地木工做的简易书架影子也没有。那堆书像那天送来时一样依旧呆在墙角里,外面的包装倒是撕开了,里面的书除少了几本学生字典和卡通杂志,郑子健的小说集、何为和李贺的长篇、逢中的诗集、二饼的大部头长篇报告文学,都七零八落地跟万人坑里的尸体一样堆着。明显是被翻动了几下以后就丢下的。乡下的土墙青苔长得齐腰高,可怜那些在先前的主人家里精心存放了多年的大作一本本软塌塌地发了霉,开始腐烂。找了几个学生来问,有的说是回家要帮家里干活,没工夫读课外书;有的说是看不懂,不晓得讲的是哪个年月哪个地方的事;有个老子在城里做生意的干脆就说不喜欢,只喜欢水点桃花。

    郑子健从来没有摸过电脑,不晓得“水点桃花”是一个新蹿红的网络作家的名字。待别人详细说明,郑子健仰天长叹:天丧予啊!

    不过叹气归叹气,并不等于郑子健真的绝了望。他们这一代正当年,不是哪个说抛弃就可以抛弃的。他们已经写出的,许多已被历史确认为经典;他们将要写出的,只会更加成熟。别人不认是别人的事,自己不能动摇!就是哪天真的写不出了,也要给文学当看门狗。

    拜托!文学的门就不消看了。李贺举了巴尔扎克为例:半夜巴尔扎克听见门外有贼的响动,说,你不必费事进来了,里面比外面还穷。

    不见得!郑子健斩钉截铁地说。那时候全国到处在搞写作基地,郑子健说,我们也搞一个。

    写作基地的选址,郑子健定在了老家的一面山坡上。山坡正对着一座大水库,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头露在水面上,云烟缭绕。当地干部为了压倒外省那个千岛湖,把这水库叫做了万岛湖。反正没谁吃饱了会来数山头。

    一帮人站在山坡上,面对万岛湖,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肥胖的二饼翻山翻得喘不过气,料想会不高兴,哪晓得他说,宾馆住烦了,还是这里好!

    写诗的逢中远远地一直走到水边立住,一副秋水伊人的情状。好久才转身回来,说,我想了两句话:神灵乎山水,锦绣也文章。如何?

    二饼说,别酸了,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老郑要办好事就抓紧,逢中要在这里辅导红罂粟,一天都难熬。

    逢中细细的丹凤眼忍不住瞟了一下人堆中的几个女诗人,呵呵笑道:那倒也是。

    郑子健眉头紧皱。逢中那副对子让他受到启发,写作基地必须有一篇像模像样的碑记。酝酿既久,忽然大叫:哪个过来,帮我记一下。郑子健这些年愈益健忘,灵感触发的好句子若不及时记下,转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万岛湖也,为水利之功,成风景之观。荡荡乎于大地之上,怡怡然于长天之下。东仰蟠龙云山,北依金凤秀岭。积吴山万壑之郁翠,承楚地千古之雅风。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今有高志者,创建写作基地于斯,以为文学立使命,为往贤继绝世。文坛翘楚、后生学子,时来聚首。或清泉烹茶,长歌当酒,文人相亲,无分你我,取长补短,如琢如磨;或远山凝黛,细雨吹声,展卷读书,博览中外,虚怀若谷,广纳厚收;或闭目游心,精骛八极,天下风云,俱来笔端,时代华章,彪炳青史……

    逢中一边记一边喝彩,口服心服。

    郑子健办写作基地找的第一个人是白板,让他帮忙请几顿饭:基地基地先要有地;有了地就要有房子;有了房子就要有人——也就是编制;有了编制就要有经费。这个事是要上文学史的,郑子健说。白板庄严地听着,深感重担在肩。

    白板这样的人会痴心文学,真没人想得通。白板小学的时候偶然从一本什么书上读到郑子健一篇写月亮的散文,好奇得不得了,一夜一夜地翻开那一页对着月亮照,以为那些字真的可以变成爬上月亮的梯子,发誓长大了当作家。可惜后来书读得并不好,只能在心里记住郑子健的名字。直到有了小老板身份,觉得可以结交郑子健这样的名作家了,白板才把积攒了多年的小说稿寄给郑子健斧正。郑子健真的一页一页仔细批阅。批阅完了,认真退回,白板又寄来一批,又批阅,又退回,又寄来。如是几年,郑子健最后不得不说,你安心开店吧,小说这碗饭别吃了。白板好久没有回音,郑子健以为自己话讲重了,让白板吃不消了。但想想,如果这样就能让白板安心当他的小老板,也是对他负责。不料过了几个月,又收到白板的一部巨著手稿,白板在信里说,这部新作比刚刚得了茅盾奖的一个小说一点不逊色,请老师鼎力推荐,这也是他最后一部请老师斧正推荐的书稿,如果不成,就按老师讲的,从此搁笔,决不食言!几年来,这样的话白板说过起码有十回了。但郑子健还是怀着极大的希望耐心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实在找不出鼎力推荐的理由,只有再次写信,说为了你,也为了你一家老小,求你再别起写小说的念头了!白板回了一封很悲伤的信,说写小说可以死心,老师为不才的学生白辛苦了这么多年连顿饭也没有吃他不能死心。看了白板几百万字的书稿,郑子健从来不肯受白板的一点回报,想想总是有一番师生的交情,就邀上作协几个赴宴。白板也就从此跟定了郑子健。郑子健讲什么白板都当作圣旨。只要郑子健有事,白板自己的事再忙,也会马上丢下,跳上电驴子,屁滚尿流地跑来。

    郑子健找白板,都是公事,比如开了谁的研讨会要请记者和评论家啜一顿,外地来的作家足浴,文学院卖报纸杂志的零碎钱花光了,要找白板买单,之类。每次买单,白板都像是办自己那家店的头等业务。完事了,一脸荣幸,好像是沾了作协的光。要是作协有几天不找白板,白板就自己来找作协,找到几个是几个,一块去喝酒。白板说酒合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没有你们,喝酒没味道。白板喜欢喝酒,什么时候见到都是晕晕乎乎的醉态,其实酒量并不大,一口两口就红脸,一杯两杯就搞不下去了。

    白板算不上大款。娘老子早年做工的厂子倒闭,问亲戚借了点小本钱,从乡下贩菜到城里菜场来卖,后来攒出一间卖杂货的小店面。白板高中毕业连考了两年没有上成大学。看看儿子没有指望学而优则仕,自己也又老又病,娘老子就把店面交给了儿子。白板从小搭错了筋,做梦都想当作家,决没有想过当卖杂货的小老板。当了小老板,依旧还老做当作家的梦,把稿纸写得满屋子雪样地飘,出的书一整车一整车,拉得牛出汗。梦醒了,晓得自己不是吃那碗饭的角色,却不甘心,硬往作家堆里凑。白板赚的钱,除了养家活口,一个是花在小姐身上,一个就是花在作协这帮人身上。问他在小姐身上花钱和在作协这帮人身上花钱哪样快活,白板说一样快活。让大家十分感动:白板真是白板,白璧无瑕。打白板秋风的饭局上,大家一致说,一定要在白板生前给他写个天下至今最好的墓志铭,让白板知道作协这帮人是有情有义的,让白板到了死的那天知道自己这辈子活得值得——虽然没有当成作家,但是作家给他写了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一个对文学痴心的人,一个对朋友厚道的人,一个总想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小姐和作家的人。他一辈子没有醉过,一辈子没有醒过;一辈子没有穷过,一辈子没有富过;一辈子没有冷过,一辈子没有火过……

    那天大家七嘴八舌议了个开头,就没有再议下去。因为白板的日子还长着,业绩是一定还有发展的,说不定哪天就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不过不管怎样发展,怎样惊天动地,这样的开头语是决不能少的。白板自己也基本上同意,说你们讲得不错,只怕高度过了,我当不起。另外,是不是“小姐”可以划掉,跟“作家”连在一块讲,对你们不好。大家说,有什么不好,我们还不如小姐呢。除开你,在座谁敢讲自己比小姐身价高?

    当时文学院的几个名人逢中、二饼、幺鸡都在。幺鸡一向对单位的事没有兴趣。郑子健刚说完办写作基地的想法,幺鸡就嗤了一声:嗤,还写作基地!嗤完就提前走人了。

    最赞成办写作基地的是逢中。逢中喜欢双手叉腰直立,恰如“中”字。逢中平时老是离群索处,斯人独憔悴的样子。但这“群”不包括女诗人。逢中以辅导女诗人为荣,喜欢说“寡人好色”。又常常暗示,这“好色”不是虚的。使其“中”又有了器官的意义。

    逢中老子解放前丢下老婆孩子去了台湾。因这背景,逢中只上了中专师范,毕业分到一个乡镇的小学教书。上师范时逢中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芦笛”。在墙报上用了几回,被人指出是冒了当时一个大诗人的名。逢中舍不得“笛”字,便抹去“芦”,改成“阿笛”。“阿笛”其实更有味道,天生就是一个情人符号。当时就颇有几个女生“阿笛、阿笛”地给逢中递过纸条。可惜因为逢中的海外关系,又分到偏僻乡镇,几位最终都没有为爱献身。

    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浪漫的日子。逢中一回味就咂嘴,舌头在多沫的嘴角上乱舔。脸格外地灿烂起来,满脸皱纹格外地密集起来,层层叠叠的沟壑瞬间淹没了细细的丹凤眼——二饼形容逢中的脸是大寨田,千沟万壑。

    我最好的诗是那时候写出来的,逢中说,那些诗都没有发表过,只有藏之名山,传诸后人。为了证明那些诗确有传世价值,逢中偶尔一首两首地拿出来示人,露一点冰山山尖,透一点春消息的意思。逢中最得意的是一首描写花骨朵的诗。作协几个读了说,不过就是一个诗人用发抖的手指摸花骨朵的蕊么,好在哪里?逢中连喊你们懂个屁。这之前,他一直眯眼盯着我们的表情,不停地往回吸收嘴角溢出的口水,就等着一声叫好。

    你们真的没有看出来?什么是花骨朵的蕊?那是花骨朵最圣洁、最神秘、最鲜艳的地方,也就是阴蒂啊。逢中终于不得不说穿,脸上失了光泽,皱纹变得僵硬:难怪你们的货色那么干巴,那是文学?是便秘!

    逢中长期受到压抑,火气很大,谁惹火了他就恨不得咬谁一口。作为一个诗人,逢中的诗作在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出来是很晚的事情。在那之前逢中所有被审定可以发表的作品,都因为报社或编辑部打电话或发公函到单位来调查政审而无从问世。

    逢中的婚姻自然也不顺。因为要写诗,加上要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逢中上了师范就极少回家,毕业分到乡村小学一个人住了快二十年,过了四十岁才成家。老婆在学校食堂洗碗,当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前夫是知青,回城以后甩了她。日后逢中申诉离婚,理由是因为意志薄弱,沉溺于一时的官能冲动,导致了无爱婚姻。

    逢中各类表格的专业成就一栏,填得很满。公开发表的作品都是歌词。为了证明自己确系诗人无疑,他特地用很粗的笔画把“歌词”一律写作“歌诗”。他有一大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头衔:功勋诗人、桂冠诗人、世纪之星、未来之光……国内以至国际凡可以见到的诗歌评奖,几乎都有他参评的名字。每年作协的年终总结,他的发言就是开列国内国际各类诗歌评奖的清单。这清单逐年增长,新的奖项和新的头衔层出不穷。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名字永远同所有这些熟悉的和陌生的奖项和头衔连在一堆。“青春王子奖”规定了参赛者年龄最大不超过三十岁,逢中早已过了做王子父亲的年龄;“红罂粟之蕊奖”明明白白是专为女诗人设的,逢中那首描写花骨朵的得意之作照样得奖不误。只要交足了参赛费,什么奖、什么头衔都是可以得到的。

    发现这奥秘的,是一朵还没有出名的红罂粟。她起先慕名跟逢中学写诗。因为亲近,发现那些吓人的国家奖、国际奖其实是商业活动。而逢中交的各类参赛费是节衣缩食挤出来的,逢中那个台湾将军父亲不过是个荣民院的荣民。为此逢中在个别辅导后请红罂粟吃夜宵只好让她买单。对逢中的诗名和逢中的台湾父亲都极感失望的红罂粟则只好报以一记耳光,飘然而去。

    对这类闲言碎语,逢中不屑一驳。像他这样的名诗人,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是很自然的事。逢中那首《红罂粟之蕊》,正好就是那个女诗人大奖的冠名。这样以歌颂女性器官张扬生命意识的杰作,逢中几十年前就写出来了。如今诗坛上几个乳臭未干的香艳派算个屁!

    逢中以女性器官入诗,又以这诗题做了打算编集出版的一部诗集的名字。那时正流行文稿竞价,一个女大款将自己的失身故事编成的剧本可以竞到上百万,逢中这样有至高文化品位的诗作岂能埋没。

    对逢中诗集的艺术价值别人自然不敢怀疑。但老成持重的郑子健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一点提醒:若要交钱,我劝你莫凑闹热,莫做冤大头。郑子健听到的说法,那竞价是个陷阱,几个文坛泼皮拿了几个末路名人做幌子来骗吃骗喝的。逢中说,你多虑了,这竞价是有官员主持的。郑子健仍不开窍:官员就可靠了?逢中眯起丹凤眼说,老郑,许多事你不懂的。

    报上发布竞价参与者名单,逢中的大名赫然荣列其中。那天,逢中举行了一个酒会。会前,逢中去隔壁的小卖店取啤酒。啤酒是作协用防暑降温费批量买了由各人自取的。逢中取到的那一捆,其中的一个瓶盖有锈迹,逢中当街惊叫起来,过路的人以为他遭了商店的迫害。店方答应更换那一瓶。逢中不肯。必须整捆更换。店方不肯。逢中凝聚起脸上的千沟万壑,逼住对方,用深沉而清楚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你们晓得我是谁?对方茫然:你是谁?不就是个人吗。逢中从牙缝中龇出一丝冷气:无知!想想又不对头,别人说他是个人怎么就无知了?要说他不是人才有知么?便又补充道:我是诗人,著名诗人,高级知识分子!知不知道?你们这一班,只晓得歌星影星,浅薄!这才转身昂首而去。酒会也因此流产。

    参加了分红的大报小报把文稿竞价炒得沸反盈天,但始终没有逢中和他的《红罂粟之蕊》什么事。

    那之后逢中有好长时间没有谈诗谈红罂粟及红罂粟之蕊,单位和场面上也难谋其面,听说是病了。估计因为心情抑郁,免疫力下降,偶感风寒,小恙而已,大家都没有怎样在意。

    但逢中却因为这回“小恙”出了大名。

    有一天,从郑子健到省作协各位,每人都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装了一大叠当代诗坛好几位泰斗级元老给逢中回信的复印件,对一位诗坛宿星的不幸罹患绝症深感痛惜并致深切关怀。

    媒体很快得到消息,先是蜂拥到省作协,打听到地址又蜂拥到逢中的家。躺倒在床上的逢中展示几位诗坛泰斗给他回信的原件,泪流满面。泰斗们惺惺相惜,证明逢中在诗坛上与他们是一个级别。

    原来当地人多年来忽略了一位就在身边的文化大师。媒体纷纷发表报道,感叹墙里开花墙外香。这样的传统陋习不改,当地文化建设岂非空谈?有关负责人也放出口风,拟以政府名义专为逢中设立大师工作室。

    逢中忽然成了新闻人物,郑子健很是纳闷,又凡事喜欢盘根究底,赶紧去医院了解逢中的病情。倒还真不是空穴来风:逢中在那次诗稿竞价无果之后,有一次发现痰里带血,觉得自己怕是没有几天好活了,反复恳求医院用尽一切手段检查是否肺癌。医院被纠缠不过,只得照办。结果证明的仍是最初的诊断:上呼吸道感染引起部分毛细血管破裂。在切片送检、结果出来的间隙,逢中奋笔疾书然后黯然邮出了给诗坛泰斗们的临终遗言。事后好久北京有会,郑子健在会议期间走访几位收到过逢中临终遗言的诗坛泰斗,打听到临终遗言的具体内容,逢中称其一生追求诗歌艺术,正当英年,却病入膏肓,将撒手诗坛。当此之时,心里最所放不下的就是此生最所仰慕崇敬的您老!

    几位对诗坛现状忧心忡忡的元老知道诗坛还有这样的赤子之心在,只可惜天妒英才,真是悲喜热衷肠,个个都在当夜写了回信。

    逢中因为名声鹊起而重新振作。那之后主要在忙两件事,或者说是一件事的两个程序:一个是申诉离婚;一个是统计并列出一长串本市著名寡妇的名单,然后按名单逐个寻访,以便重新组织一个与著名诗人相称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问逢中这么大名气为什么只选寡妇而不找女孩子,逢中说,女孩子生涩,不够味。但大家觉得,逢中是被那位红罂粟的耳光打怕了。

    逢中不久终于找到一位中意的独身女人。她的前夫是某县文化馆的干部,就因为会写诗跟她离异,她后来进城打工,从洗脚女一直做到洗脚屋老板,发誓非诗人不再嫁。

    缘分啊!逢中把溢出嘴角的口水吸收回去,细细的丹凤眼眯成两条线:说不出的温柔啊,天天晚上给你洗脚,完了“啵”的一下给个吻,三十如狼四十似虎,弄得你相当吃不消。

    李贺当时正好接到一条手机短信:女人8岁你要编故事哄她睡;18岁你要编故事骗她和你睡;28岁不用故事就和你睡;38岁她会编故事骗你和她睡;48岁你要编故事不和她睡。

    准备编不和她睡的故事吧,李贺说。

    逢中睁开丹凤眼,咂嘴说:我们不是故事,是诗!

    一说起晚年婚姻的成功,逢中脸上层层叠叠的沟壑每条都有蜜流出来:生活一旦成了诗,怕是诗倒写不出了。

    听说郑子健要建写作基地,逢中跃跃然:有了如此写作基地,何愁没有创作冲动,何愁没有无愧时代的大作品!

    “操!”是二饼的口头禅。语义不明,应该只是一种情绪。一个人鼻子上架着酒瓶底似的眼镜,鼻子下的嘴巴却说出这么粗的字眼,就使那情绪显得更其恶劣。

    二饼总是愤愤不平。一位名人正红,一颗明星升起,一部新书轰动,二饼都要“造”。二饼是专业作家,但文坛上的动静却总与他无关。天下风光都让别人占着,独他是被弃者。

    先前给领导写总结、写报告、写讲话稿,脑子灵,记性好,晓得各个上司的口味,记得各种流行术语和上司喜欢的伟人语录、名人名言。因此文章成功率就高,很得赏识。都以为二饼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他却转了舵。

    当时,整个社会都在呼唤:伟大的时代需要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没有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也就不能充分证明时代的伟大。二饼在这个时候提出进省作协当专业作家,正是时候,很快得到批准。

    问题是,文学创作到底不是写总结,只要有观点有例子就可以捏拢;做作家也到底不是种白菜萝卜,只要有规划有决心就可以达标。二饼成了专业作家之后,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字发表出来。年终总结,二饼坐在角落里抬不起头。

    实在说,二饼也不是没有一点才情,又经过了多年文字工作的磨炼,应该有些底气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命中率。逢中给他出主意,让他读一点弗洛伊德。投稿前,先摸一下那个杂志的情况,若分管自己这个地区的责任编辑是男性,那署名时就用一个女性化的笔名如“倩倩”、“莎莎”、”娜娜”之类。

    在党政机关做了多年秘书的二饼当时很气愤,说,邪门歪道,不成话!回去却如法炮制。果然奏效。有一篇小小说被采用,继而得到编辑丽丽热情洋溢的来信。事先二饼打听过的,那家杂志管他们这片的是个男编辑,显然换人了。

    这位叫丽丽的女编辑一样对二饼很崇拜很仰慕,来信随后越来越密,信里的意思也越来越明白,最后干脆就是满纸的关关雎鸠了。

    二饼那些日子真是得意非凡,直接感受到了做名作家的无比幸福。婚外情是一种时髦。二饼的婚姻早已有了疲惫,如今轻轻易易就平地起了波澜。不过一篇小小说!倘写出了《红楼梦》,那会是何等境界!

    高度兴奋的二饼忽略了一件事:自己署的是个十足女性化的名字,对方也是奔一代才女而来的。等到有一天两个人迫不及特地如约见面,“丽丽”果然是一个跟二饼一样的老胖男人。

    二饼后来的成就要感谢郑子健。一位省级干部愿把自己的革命斗争经历提供给作家做写作素材。郑子健考虑到二饼是从大机关出来的,有同行政领导打交道的经验,就征求二饼的意见。没想到二饼却拿糖:那不就是写回忆录吗?那是秘书的事。言外之意他已经是作家,不是秘书了。

    郑子健说,你考虑了后果没有?二饼说,什么后果?难道会亡党亡国?郑子健说,亡党亡国倒跟你没多大关系,只是将来评职称,是有正式发表出版的字数要求的。二饼这才怔了怔,说,我考虑一下。

    二饼差一点拒绝了一个百年难逢的机遇。

    省级干部对二饼很好。让司机开着小车,亲自带二饼沿着自己战斗的足迹,踏遍青山。一路住的都是星级宾馆,受着当地党政部门很好的接待。

    中间也遇到些小麻烦。比如省级干部总是忘不了打仗的一个细节:在枪林弹雨里冲锋陷阵,打着赤膊,一手提枪,一手摇一把大蒲扇。剿匪反霸是这样,抗美援朝还是这样。省级干部口述的时候二饼照录不误。听二饼念初稿时就问:这里怎么没有蒲扇了?二饼就要费许多口舌,把前面念过的地方又重念一遍。说剿匪反霸这一段是三伏天,可以用蒲扇;抗美援朝这一段是三九天,就不好再用了。省级干部并不强人所难,只是迟缓地眨着眼睛,张大了嘴巴“嗯嗯”地点头。二饼也因此心情舒畅,废寝忘食,日夜兼程。

    接近出书的那些日子,二饼整天坐立不安,不停地给出版社打电话。早上起来,眼圈总是黑的。大家就晓得二饼又失眠了。二饼自己也不掩饰,说,倒是睡着一会了,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领诺贝尔文学奖。大家不由担心,书出来或不出来,二饼的精神都说不定要失常的,怕是要蹈范进中举的复辙。

    书到底出来了。将近五十万字的一部巨著,沉甸甸压手,装帧印制精美豪华。出版社是很用了心的。

    只是出了一个错误,是个要二饼命的错误:

    书的作者写的是省级干部的名字而不是二饼的名字。

    二饼的头轰然一响,又去翻扉页,翻版权页,翻前言后记,都没有他的蛛丝马迹。

    二饼慌慌张张地抓起电话。

    出版社那边回答:我们不可能出错,印刷厂也不会出错,我们是以原稿为根据的。

    二饼说,不可能,原稿就是我写的,原稿在我这里。

    那边说,那你拿来。

    二饼这才记起,原稿写好后,送给省级干部审阅了。

    二饼又给省级干部打电话。省级干部“嗯嗯”了半天二饼也没有听清意思。

    两眼发黑的二饼只有去找郑子健。

    郑子健说,算了,你以前给领导写报告,哪里署过你的名?

    二饼说,我现在不是秘书,我是作家,我有著作权!说着就晕倒在地。

    大家七手八脚把二饼送进医院,二饼醒来第一句话就是:

    我要起诉。

    官司却没有打起来。

    省级干部把二饼请到家里谈心:事已至此,署名不好改了,稿费都会给你。

    这部名著的出版,是一家大型企业当的出品人,给出版社的印制费和给作者的稿费都相当可观。接下来省级干部给二饼陆陆续续介绍了他说得上话的一大串企业,让二饼去写这些企业的创业史和企业家的奋斗史。跟二饼没有署名的处女作一样,这些大部头的出版费和二饼的稿酬,都是由企业提供的。二饼一本书的稿酬就赶上了郑子健一辈子稿酬的总和。

    这些巨著一部一部出版,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喜获丰收。

    每次出版都举行隆重的发行仪式,又通过媒体组织读书会、讲演会、知识竞赛,送上去参加国家最高级别的评奖,屡屡榜上有名。因为有这样的奖垫底,二饼也就有了信誉,企业和企业家只要想立传都会来找二饼。形成了良性循环。

    领导说,如今一些坏书也“炒”得那么火,我们自己同志写的好书为什么不“炒”?又语重心长地告诫文化界:你疏远生活,生活就疏远你;你不为社会服务,社会就不为你服务。没有什么客气好讲的。

    二饼成为省文学界的代表人物。领导逢会必号召向他学习:不是讲要出大家,出大作么,二饼就是大家,二饼的著作就是大作。提干、晋级,二饼就是标杆。各种各样的头衔纷纷涌向二饼。为此二饼请人设计了一种折叠式名片,以便容纳这些头衔。

    二饼庆幸:当初要是不放弃那一本书的著作权,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书的著作权。

    幺鸡最把二饼看不上眼:就他写的那些,文学还怎么不叫垃圾?!

    幺鸡说话的时候像一只准备扑向母鸡的公鸡。极细的颈上几根暴起的青筋绷得像琴弦一样笔直,一只极大的喉结在那弦上激烈地上下滑动。他瘦得像一只皮包骨头的老公鸡,声音嘶哑,中气不足,一旦激动,就格外吃力。

    你只怕是妒嫉吧。逢中眯着丹凤眼说:你口口声声说二饼搞的那些不是玩意,你不是连那些不是玩意的玩意还没有么!他心里其实高兴,觉得幺鸡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妒嫉?妒嫉二饼?笑话!幺鸡的口气反而缓和下来,觉出自己刚才有些过火。对他来说,二饼根本不足挂齿。

    在作协,幺鸡常有些怪论,听起来不大对头,想起来又好像也说得过去。

    年终考核,幺鸡发言:一个人称不称职,要看他的实际本事,不能看他出了几本书。众皆哗然。他却有他的道理:上中学的时候,他的班主任出过好几本《同中学生谈写诗》,可是这位班主任发表在本地晚报上的诗,却是从学生板报上剽窃的,作者就是他本人。那样的书出得再多又算个屁。

    大家起哄说幺鸡是你把老师害了,你自己要投了稿,老师也不至于剽窃。幺鸡说,我那时候年轻,不想出大名,自古以来,多少神童就是被捧杀的。

    上中学的那几年,正是全国大饥荒。一帮同学想打牙祭了,就抢着帮幺鸡做作业,逼幺鸡给报刊写稿。这时候的幺鸡只能顾肚皮,顾不上会不会被捧杀,又讲义气,稿费来了,在手上还没有捂热,就吆五喝六地花光了。高中毕业,已经小有名气的幺鸡进了剧团编台词。多年后剧团半死不活了,幺鸡又进了省作协。

    当了专业作家的幺鸡却不再沾文学的边。他说,作家也是人,也要完成原始积累。但文学跟钱是两码事。老郑有许多话我不同意,有句话我坚决拥护:文学是神圣的。我绝不会拿钱买奖,也绝不会靠奖卖钱。赚钱就好生赚钱,写作就专心写作。把文学跟钱搞到一块,等于做鸡做鸭。我现在是坐不下来。一旦坐下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国内这些乱七八糟的奖有什么拿头?要拿就拿诺贝尔奖。那个名字古怪的外国人没有讲错,时下的中国文坛堆满了文字垃圾,虽然老哥看上去有点滑稽,但最聪明的话常常是最傻逼的人说出来的。将来真正能写出惊世骇俗之作的,除了他幺鸡没有别个。因为没有人对当代社会能像他那样知根知底。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又要登报,又要上电视,又要坐主席台,很麻烦。哪有工夫应付?

    幺鸡在单位凡事不在乎。考核的时候别人都努力说明自己怎样称职,独他自报不称职。按规定不称职就要解聘。但这样一个天才,谁敢解聘?于是就仍是“称职”。评职称,他根本就不到会:你们看着办吧,我随便。我们自然当仁不让,把高级职称指标用了个精光。但职改临结束,上面给作协增加了一个高级职称指标,指明了给幺鸡。

    幺鸡从不操心什么好处,倒是什么好处都操心幺鸡。

    幺鸡的名片同二饼的名片恰成对照,头衔只印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大家说,自由撰稿人就是个体户,你不该领工资的。幺鸡说,我没有说要工资。但会计月月催幺鸡:你不把工资领走,搁在我们这里我们负不了责。

    单位分房子,幺鸡主动说,你们把最好的那一套分给我,我花钱买。但让幺鸡花多少钱?钱收了又怎么上账?作协在房改前最后盖的这幢宿舍楼的经费全靠幺鸡的活动。没有幺鸡就没有这幢楼,你让幺鸡“花钱买”?

    单位说话最随便的是幺鸡,而且口气大得吓人,批评的都是举足轻重的时政;跟书记说话,开口闭口都是“贵党”如何;开会学习概不到场,说是自由撰稿人不参加官方的活动,但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不参加作协的“官方活动”。他在省里是通天的,交往的都是扎扎实实的政治家,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不是二饼那个权力不够大、雄心不算小的省级干部。

    幺鸡是省作协最早有手机的人,那时候不叫“手机”叫“大哥大”。打手机的时候他老是站在天井当中,砖头似的“大哥大”特显眼。省作协的办公楼上百年前是一家私人客栈,回字形结构,上下二层的楼梯走廊环绕着不太大的天井。站在天井当中说话回声特别大。幺鸡在“大哥大”上左一个“文书记”,右一个“武省长”,弄得大家、尤其是头头的神经很紧张,都屏心静气地谛听。

    知道上下四周的门窗里有许多喇叭一样张开的耳朵,幺鸡的头微微侧向有电话的那边,很轻松亲切地同电话那一头的人开着玩笑。起先不是没有人怀疑过他是在蒙人,因为无法确认对方就是他大呼小叫的那个人。但后来事实确凿地证明,那是真的:

    幺鸡家里夜夜麻将鏖战不休。不过他从不吵扰四邻:地上铺着厚地毯,窗上挂着厚窗帘,桌上铺着厚台布,人来人往尽量保持安静。没想到牌友中一个人后院起火,老婆因为老公经常夜不归宿打了举报电话。当地派出所突然出警,桌面上的钱全部没收不算,还狠罚了一笔。幺鸡当时不动声色,如数照付。第二天他去派出所给了所长一个电话号码,说,麻烦你给这里打个电话。所长看看电话号码,又看看他,犹犹豫豫地拨了电话。通话完了,所长站起来对幺鸡说,对不起,请把我们昨天开的收条还我,一会我让人把钱送还你。

    幺鸡并不拿这类事显摆。别人向他证实那些电话,他坚决否认:你肯定听错了。我那些电话都是打给小姐的,约饭局,约桑拿。这也是事实。他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局,三天两头必须桑拿:要不然,还叫过日子?这才多少流露出一些显摆的味道。

    在对女人的热爱上,幺鸡跟逢中有相同之处,只是逢中根本不能跟幺鸡相提并论。幺鸡热爱的是女人而不是某一个女人。他的结婚和离婚都很频繁,身边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各种冶艳美女,让眼花缭乱的逢中常常忘记把溢出嘴角流得老长的口水吸收回去。隔些日子你忽然碰到幺鸡你很难当即断定他是处在婚姻中还是处在独身状态。反过来,同幺鸡见面你头一个问题就问“离了没有?”你总能得到肯定的回答。让他最快乐的是女人,让他最辛苦的也是女人。关于他的笑话传得最多的是他老是在小姐按摩到高潮的时候居然鼾声大作。

    论家世幺鸡其实没有什么背景。父母给他最大的遗产就是对离婚的爱好和脑子的精明。

    文革,天下大乱,幺鸡比所有人都有远见:第一,决不当头,连战斗组长都不当;第二,一边拿起笔做刀枪,一边及时给名字满街打叉的领导通报消息,让他们及时避开部署周密来势凶猛的冲击。几年后,他的战友有的暴死,有的坐牢,他则成了先前连门边也摸不到的领导家里的常客。那些戒备森严的深宅大院,他可以随意进出,不必事先通报。他生病,住的是全省最好的高干病房,前去探望的整天络绎不绝,都是有相应身份能进得了这种地方的人。

    幺鸡在麻将和女人之外的兴趣是举荐贤才。在许多有平时不常见的头面人物出席的场面上,常有人一见幺鸡就立刻从主席台跑下来,或是从幺鸡身后“嘎”然一声紧急刹住的小车里拱出来,老远就向幺鸡伸出双手,而后一把挽住幺鸡瘦骨峥嵘的肩头,将嘴附上耳去问候某老爷子还好吗之类,幺鸡则以某老爷子发言人的气度郑重回答好或比好更好之类。因为他的举荐,许多县处级升任了地厅级,许多地厅级升任了省部级。自然也使一些老是在背后牢骚满腹的人吃了恶亏。

    幺鸡因此成了“业余组织部长”,比业内组织部长还忙,手机也就几乎是长在耳朵上。也因此常常有各种来源的巨额收入。因为没有一官半职,他收什么人的钱、收什么钱、收多少钱都扯不上贪污受贿。

    除了政界,幺鸡联系最广泛密切的是商界,同时兼了天晓得多少家公司的顾问,专门负责办批文。这些公司除了优厚的酬金,还轮流给幺鸡配小车,送宾馆包房钥匙。

    幺鸡不为自己谋一官半职,也不办公司当老板。他收获的是独一份的满足和自在。他说当今天下活得最滋润的莫过三种人:一种是有权的人;一种是有钱的人;一种是有闲的人。而唯有他,三种人都不像,但三种人的好处都占全了:不是官,却有权;不是老板,却有钱,不是官也不是老板,应该是闲人,但他闲得充实。

    同幺鸡看不起他们一样,省作协最看不起幺鸡的是逢中和二饼。

    什么东西!一提到幺鸡,逢中的嘴就咧到一边,双手叉着腰,还一跺脚。

    什么东西也不是!二饼则用力推一推酒瓶底似的眼镜,把话说得更狠。

    他们所以蔑视幺鸡,首先是因为幺鸡在写作上差不多是一张白纸,不及他们二位一根毛。

    他们不了解幺鸡。幺鸡是有作品的。数量不多,但有一篇是一篇,记叙所见到的某某同志或某某同志的二三事,几乎篇篇都被各类文摘报刊转载。只不过用的是笔名,且从不重复,别人也就无从晓得。

    幺鸡所以隐姓埋名,是因为他写的那些“某某同志”皆是一个省或一个市的经天纬地的人物,而他是自由撰稿人,不是御用文人。还有一个技术上的原因:那些文章是要付版面费的。筹款和交款都由他经办。为了免得引起对“某某同志”的猜疑,只有隐形。

    不管心里怎样不是味道,大家对幺鸡终归是无奈。搁下文人相轻,幺鸡并没有伤害大家,相反还让大家得了实惠。

    写作基地虽说选在郑子健老家,郑子健说话却不灵。当地自以为已经是风景区,要的地价高得吓人。郑子健让二饼去找那位省级干部,请他出个面,疏通一下关系。省级干部曾经在那里当过地委书记。没想到省级干部长叹了口气:人走茶凉,不灵了。他在政坛上其实一直并不十分得意,要不也不会搞到附庸风雅写什么小说的地步,自己无能,又不得不让作家捉刀,至今心里都过意不去。

    二饼回来报告郑子健,一边的幺鸡马上就从郑子健手上接过那份建写作基地报告。不出一个月,有关部门就让省作协去办手续:拟建写作基地的土地给省作协免费使用,50年不变。50年后自然更不会变,要变也只会变得更好,因为50年后只会比现在更重视文化。至于建筑部分,可以采取市场化运作,招商引资。这些事又只有靠幺鸡。幺鸡满口答应。

    幺鸡是文学院的福星,文学的福星!郑子健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

    除了下雨下雪,郑子健见天就一早一晚坐在万岛湖边的山坡上,来得早,走得晚。早看月落日出,晚看日落月出。

    郑子健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近女色;再好的茶都是牛饮;任何筵席都是早早要一大碗干饭,一小碟辣椒,三口两口扒完走人;任何风景区都是背着手闷头疾奔,等大队人马拖拖拉拉回到车上,他已经在车上做了个好梦。他赶早去晚地坐在湖边不是来饱览大好河山,也不是来吸纳天地精华,原因一点诗意也没有,就是睡不着觉。上班,开会,只要一坐下来,他随时可以睡着,真上了床钻了被窝,又睡不了几个钟点。现在写作基地基建,他就是真睡着了,鼾声如雷,心也是醒的。

    写作基地的基建其实轮不到郑子健操心。他每天跑的其实都是冤枉路,来了,也是个局外人,插不上嘴,更插不上手,跟山上那些看基建闹热的放牛崽没有两样。集资的股东成立了董事会,下面成立了专门的管委会,设计请了省里的专家。幺鸡说,老郑你就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等着住进去写《红楼梦》就是。挖个粪窖搭个猪圈你可能内行,做这个事你不灵的。郑子健只有喏喏,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设计已经对郑子健表示了足够的尊重。郑子健的那篇碑记,用一块卧牛石镌刻了,放在写作基地主楼与湖边之间的大斜坡上,还特地盖了一个碑亭。离坐在山坡高处的郑子健脚下最近的是写作基地的院墙,院墙过去是主楼,主楼过去是碑亭,碑亭过去是洋洋大观的万岛湖。

    郑子健像块石头一样默坐,朝朝暮暮看着一面面墙壁、一根根柱子、一条条横梁在一大片茅草丛生的山坡上一点点冒出,就像小时候跟着娘老子下田,看禾苗从汪汪的水田里冒出,忽然就是一片青绿。

    说是“忽然”,其实过了春夏秋冬。郑子健住在老家的祖屋里,那个村子跟这里隔着两条岭,走起来有好几十里山路,若是搭农用车或骑单车走乡村公路,则要绕大弯,多一倍的路程。郑子健觉得不划算。他是个急性子。在城里坐车,一碰到堵车就下车步行。回回都是车子先到地方,但他并不觉得吃了亏。下回碰到堵车,还是死活非下车不可。在山里的这一年,他在路上跑烂了鞋子,在石头上坐破了裤子,人也日见苍老,头发白了不算,胡子也拉拉杂杂地跟着白了。作协一帮人隔些时从省城去看他一回,回回见面都吓一跳:

    老郑老郑,莫把写作基地搞成了你的葬身之地啊!

    郑子健瞪着眼睛看大家,忽然一拍大腿从石头上跳起来:

    我还没想到呢,对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

    白板跟着叫起来:我跟你做伴!

    大家也都忽然想到,要讲埋人,这里还真是一处好风水。乱糟糟地吵:那就别叫写作基地,叫作家墓地。

    想得妙,配么?

    幺鸡冷笑:

    先搞搞清楚,地是哪个的,我们只有50年使用权。

    幺鸡讲得有理,大家只有低头。一个人生前风光不容易,要想死后风光,也不容易。

    等写作基地的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大家就更觉得自己不配埋在这种地方了。

    当地民居风格,内部是高档宾馆的装修和设施,高山墙,大飞檐,主楼三层,正面对着万岛湖,依山面水,堂而皇之,像一本打开立起的书,中间书脊那儿是楼梯,各层都有宽阔的露台,站在露台看万岛湖,正是站在岳阳楼看洞庭湖的境界。《岳阳楼记》不用改一字,现成就可以用上。范仲淹真是了得,没有到过岳阳楼写出了《岳阳楼记》,而且岳阳楼可以用,任何建在有点规模的湖边的楼都可以用,让后辈文人只有惭愧的份,给范仲淹倒洗脚水都没有资格。这样的“写作基地”只怕是受用不起。

    大家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

    这个叫名“写作基地”的院子完工后,举行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挂牌大典,三面的山坡上站满了人,坡下的水面上挤满了船,四下里气球高悬,彩旗招展,炮仗震天,各家媒体都用了一句话:

    “万岛湖沸腾了!”

    但是,等这些响动沉寂下来,“写作基地”除了一个名义,就没有省作协什么事了。

    集资股东董事会下面的那个管委会在基建完工之前就开始了招租。所谓“招租”,也就是一个说法,承租的就是几位股东自己。他们要在这里办度假村。

    这是暂时的。幺鸡解释,投资总要有回报,起码应该让投资方收回投资。其实也快,要不了几年。

    度假村!

    郑子健直着脖子叫起来,转身指着湖上那些叫名“伊甸园”、“农家乐”、“蓬莱仙境”的影影绰绰的岛子:

    就是跟他们一样?赌钱卖毒?养鸡养鸭?

    讲话要负责任的,度假村怎么就是赌钱卖毒、养鸡养鸭?你见过?郑子健的土气幺鸡是晓得的,就是想不到会土得这么厉害,好歹是个文化人,又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郑子健犟起来九条牛也拉不转。

    幺鸡说:

    你们经营也行,只要还得起钱。

    “你们”?你是哪边的?

    郑子健脸一黑。

    我哪边的都不是。我是自由撰稿人。

    我们自己搞!

    郑子健跟股东董事会签了个协议,给他一个期限,由他来组织实施文明经营,接待正规的会议、培训班和旅游团队。收入除了纳税、还贷、维持写作基地的正常开支,其他就用着补贴长住写作的作家的食宿。想法倒是美得很,遗憾的是上上下下跑疯了,车子跑烂了胎,嘴上磨起了泡,文学院一年的邮资和话费用了个精光,一桩业务也没有揽到。有几个在单位管事的朋友很兴奋,说,我们总想给职工搞点福利,让他们去风景区住住,就是找不到免费的地方,你老兄来了正好。

    到了规定的期限,郑子健两手空空,大病了一场。

    度假村——还是叫写作基地——生意很火。幺鸡总结了三条:一是名字不俗;二是档次很高;三是服务全面。

    文学院的好几个兄弟也在这里找到了生财之道:

    逢中的太太开了省城那家洗脚屋的分店。逢中后来又给几位诗坛泰斗写过诀别信,泰斗们记得逢中好像死过一回,不再回信。逢中从此安心帮太太打理洗脚屋。

    二饼有了一间专用的写作室,给几位投资写作基地的股东写传记。

    这不就是写作基地么!幺鸡说。

    逢中和二饼都早已跟幺鸡改善了关系,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白板原说写作基地建成了,就把城里的店卖掉,到写作基地去开超市。写作基地总算有了,要开的超市却没有开。郑子健住院的日子,白板天天夜里去医院替换郑子健老婆。

    郑子健出院后办了退休。郑子健办写作基地,原也有退休后来做几年自己喜欢的事的考虑,即便看门,郑子健也情愿。现在是连门也看不成了。这样的度假村,就是八抬轿子抬,他也不会去。但心里又放不下,有一回带着白板偷偷回了一趟老家,半夜摸到湖边。

    写作基地楼上灯火通明,时有欢声笑语透出,又立刻被深山的寂静淹没。大晴夜,没有风,天映在湖上,成了两个天:上面一个,下面一个,一样的星星亮,一样的月儿明。

    小时候,郑子健放牛,在坡上晒着日头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断黑,牛不见了。他不敢回家,垄头垄尾、岭上岭下到处疯找,半夜找到湖边。他放的是头小骚牯,正在发情期,闻着母牛的臊气窜了几十里路到湖边来了。他精疲力尽,脚一软就仰面瘫在卧牛身上。

    也是一个大晴夜,也是两个天,两个月亮,一个远,一个近。远的象征理想,近的象征现实。一个人只要吃得苦,肯下力,再远的理想都会很近。这个感想,后来就成为郑子健那篇童话成名作的主题。

    你到底成了大作家,白板说,不像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郑子健看着这么多年不离左右的白板,很难得地幽了一默:“看来他们给你凑的那个墓志铭还真不是扯淡。”

    二

    万岛湖像是从开天辟地起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李贺。

    郑子健退休的时候,幺鸡很大度地给他在写作基地留了最好的一间房子:一个大套间,朝南临湖的一面全是落地窗。这样的大套间大楼两头各层都有,主要用于接待各类重量级人物。留给郑子健的这一套在顶层东头,与其他的客房隔着一个极大的书库,既安静,也没有南方夏天要命的西晒。

    “当真?”

    郑子健问。

    “我说话什么时候不当真过?”

    幺鸡心里对郑子健是很有几分敬重的:世上这样的老实人还真是不多了。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那自然。”

    郑子健就把这间房给了李贺:

    “你用!我说过给你创造条件的。”

    李贺看着郑子健,心里有些酸酸的——他的王国就是这么一间房了,而且是别人施舍的:

    “谢了!”

    李贺的感谢是真心的。他正想找这么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呆下来,过一段隐士生活。这里应该是他的瓦尔登湖。

    上大学的时候,李贺很迷过梭罗。梭罗刚进大学就放言,要将《圣经》一周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教义改为工作一天休息六天。这个哈佛大学品学兼优的学生,在瓦尔登湖实现了这个愿望。

    一湾纯洁透明的湖水,一片茂密翠绿的再生林,两年离群索居的日子,一段隐居生活的尝试,一次对超验主义的身体力行。

    这里有的是最好的春天和黎明,没有的是无谓的热闹和喧嚣;有的是大自然的澄净,没有的是工业社会的污染。

    然后留下自我在微观宇宙经历的记录: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困境和人希望提高自我精神的习性,而远不是退隐林中的琐碎,或者对社会的抱怨。一会儿为自我辩护,一会儿充满了喜悦、自由、奔放。

    《瓦尔登湖》是一个独特的煎蛋卷,一盘充满维生素的菜肴。

    梭罗的出色在于,通过艺术来实现自己决意要做的事;通过创造一个有机的形式,使自己的决定新生;通过有意识的努力,重新获得一种成熟的恬静,而不是黄金年龄的清纯狂喜。

    去瓦尔登湖那年的梭罗28岁,比现在的李贺小好几岁。

    想要模仿梭罗当然是一件可笑的事,甚至有些厚颜无耻。梭罗在瓦尔登湖边自己一手建起的栖身木屋只花了28美元,每星期维持生活只花27美分。一年工作六个星期就可以挣足全部生活费用,剩下的46个星期写作和研究自然。在短暂的日子写出的二十多部散文都是世界一流的。

    而他住在星级度假村,并且注定即便写了什么也不过是些文字垃圾。除了相似的职业,一切都与梭罗的世界相去十万八千里。

    只有大自然是平等的。

    清晨,风在水上滑行,湖边的泊船轻轻地摇动,偶尔撞出亲昵的响声。水鸟神气活现地站在桅杆顶上,不时勾下头,啄一啄羽毛。

    大白天,天和水在很远的地方连接起来。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水被天照出一片白亮,刺得眼睛生痛。不时有漂浮的树叶般的船,从那白亮上悄然划过。

    薄暮时分,最远的天边,横着条状的金色云霓。巨大浑圆的太阳在那条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进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笔直地向上扬着,在它面前缓缓移过。一片帆长久地在太阳的圆心处停着,凝然不动。淡淡的紫色的暮霭弥漫过来,把湖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

    到了夜晚,雾气一团一团在黑暗深处浮起,远处越来越清晰地现出一些起伏不定的轮廓,那是对岸的山峦。渐渐地,山峦上的光亮越来越广大,似乎有个人高挑着一盏雪亮的灯,正从容不迫地在山的那一面攀上来。那盏灯终于一点一点地从山脊露出,漫无边际地照亮了幽蓝的夜空。这是月亮。所有的星星都隐没了,而在默然里涌流的湖粼粼地闪起光来。湖边的蓼草静静地摆动,偶尔响起鱼跃的声音。几只水鸟被惊起,拍着翅膀从草尖上掠过,又消失在另一片草丛中间。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把湖称作“大地的眼睛”,同样适用于这片生物多样性极为丰富的湿地,这里的水质达到直接饮用标准。冬季是天鹅和白鹤的天堂,夏季是白鹭和灰鹭的王国。湖上的无数岛屿,是乡土社会的史书库,漂浮在蓝天一样明亮和广阔的湖面,正是让人莫名地向往的岛屿,拥有着美丽、成熟、淳朴以及大自然超常宠爱的岛屿。附近的村庄,夹在老屋和新墙之间的幽深巷陌里,响着当地盲艺人的古老弦子和渔鼓。一个人如果曾在城市的生活中一度觉得亲切却陌生、虚荣但似乎不真实,那么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这里的人群陌生却亲切、也许缺少虚荣但真实可信。它远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梦境,还同时是精神意义上的梦境,它就在于现实中。

    一百年前,德国哲学诗人荷尔德林已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个“故乡情结”。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感的凝聚,是无尽的梦幻和永久的魅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精神之旅,每一步都在寻找最终的故乡。

    李贺相信,正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体验,使得瓦尔登湖的光芒穿透了生命的意义,万岛湖同样会是一个精神生命的原点。万岛湖是云、水、阳光孕育的诗篇,而他就该是鱼,是鸟,是水柳,是爬满岛屿的白蒿、马鞭草和碎米花。他将为水的灵魂所吸引,依靠着帆在风云间行走,从路途到心灵,从喧闹到安静,从混乱到清晰。

    来万岛湖之前,李贺专程去陈蓁从省台调去的那个城市跟她见了一面。

    陈蓁离开省城没有给李贺一点音信。有关陈蓁后来的种种,李贺是从梁平和欧阳那里知道的。陈蓁是作为一个复仇者离开的,她不告诉他,让他有一点感动:她不想连累他。但是他忘记了,这同时也表明,她不再与他共着命运了。

    见面是在一条小街的一间静静的茶室。大白天,茶室空空如也。陈蓁叫了几样甜点,说,对不起,我现在是素食主义者了,要是你需要荤菜和酒,我可以请他们上。

    “我也喜欢甜点的,你忘了?”

    李贺有点忘形。

    “没忘。”

    陈蓁淡淡地说。

    李贺的笑容僵住了:什么都没有忘记,什么也都不会重复了。

    “谢谢你来看我。”

    陈蓁轻轻把甜点往前推了推,平静地看着李贺:

    “说说,你还好吗?”

    “还好。”

    李贺说:

    “你真的信佛了?”

    “……你我都不要再介入对方的生活——哪怕只是猜测,好吗?”

    沉吟了一会,陈蓁回答。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星半点火花,先前的桀骜与锐利,连一点影子也没有。心隐隐作痛。他把眼睛从陈蓁那张表情漠然的脸上移开。陈蓁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字,是个有功力的书家的手笔,字写得跟内容一样端庄宁静。

    苍苍竹林寺,

    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

    青山独归远。

    是中唐刘长卿的《送灵激上人》。

    静穆的寺钟,在薄暮的深处几如杳然。夕阳残照,荷笠的僧人独自向着遥远青山,渐行渐远。

    清寂令寒气彻骨。

    陈蓁在对面安静坐着。李贺没有追问。一切其实无须追问,追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走出茶室,陈蓁说:我送你去车站?李贺说:别。又说,我想抱抱你。陈蓁走近一步,说:好。

    陈蓁的手冰凉。

    不只是他,是这个世界,永远地失去了那个生命像火一样熊熊燃烧的陈蓁了。

    如果说,文学对于李贺还有一点用处,那就是他应该让先前的那个陈蓁在文字里活着。他所以感激郑子健,是因为完成这件事,最好当然是有这样一个地方,远离城市,远离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生活,面对深远的山和深远的水,专心致志地沉入回忆。这其实是一种凭吊,凭吊陈蓁,也凭吊自己。

    这里虽说是度假村,到底是在荒山野地。虽说时常会有二饼和逢中,但他一向跟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道,他们也懒得理他。

    至于以后,李贺不想想得太多。他肯定会回到省城去,他不可能长久忍受这里的寂寞。他永远都只是个俗物,没法形而上。性欲每天像潮水一样高涨,克制的能力实在有限。他高雅不了,更别说超脱。回去了,也许像梁平、何为那样,换个单位;也许就在作协混着,混到作协本身也混不下去。也许找个简简单单的女孩成个家,生儿育女;也许就打一辈子光棍,在一个又一个杜咏春、筱桂兰怀里逍遥,直到被当成药渣倒掉。

    李贺在这个世上的“业”还远不到了结的时候。

    邮箱里出现了一封署名“水水”的信:

    “李贺老师好!我在博客上遇到您的朋友吴天明老师,他给了我您的这个邮箱。我看了您前几年的一篇小说,写一群南方乡村的人,想与您探讨,可以吗?”

    “你小子,别给我惹事了。”

    李贺抓起电话给吴天明拨过去。

    “我给你惹什么事了?”

    吴天明装傻。

    “水水!”

    “我操!你得给我烧高香才是。那是跟你惹事吗?那可是绝对正点的美女,比你染指过的那帮文学女青年强一百倍。起码足够给你填陈蓁的空,你那个陈蓁是明日黄花了。”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博客上有啊,要不要我告诉你她的博客?”

    “不要。”

    李贺断然说。他不开博客,也不上博客。网络就是个侏罗纪公园,满地爬着恐龙。

    操,博客上的,还美女!

    “你不是色中饿鬼吗?你不是不怕逼的和尚吗?你不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吗?”

    吴天明在电话里嚷嚷。

    “去你的。”

    李贺关了机。

    妈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年头,女人好像都患上了爱情饥饿症。看来,社会还真是不能放纵女人。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贺放下电话就回复了那个“水水”。那天他写得顺手,正要找点消遣。

    “老师好,信已收到,感谢您这么快回复。您的小说不只是故事,它深沉厚重,您叙说下的生命那么真实,令人牵肠挂肚,很心疼。如果经历的一切都是财富,您该是怎样博大的宝藏啊。原谅我口无遮拦:真崇敬喜欢您!请放心,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见面,我不是害虫。”

    好像一直就在一边等着他的动静。什么叫“我不是害虫”,明明就是让你明白,她就是“害虫”。“请放心!”放心什么?太初级了。

    “老师:您小说里的那个老人,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小说里他的生死未定,真的结局是怎样的?他到底是坏人还是英雄?我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不该这样问,可心里怎么也放不下,请别见笑,打扰您了。以后能常向您请教吗?顺便告诉你,我属于这样一个文学部落:

    高原上,有一条无名河,舒缓地流过我们最早的帐篷。那个春天,河两岸也是文化沙漠,河很沉寂。

    阳光洒落,河里的冰悄悄消融,春汛的消息近了。

    水声潺潺,一群人走上缓坡,驻足远望,河两岸是百草凋零、生命蛰伏的隆冬景象。

    无声无息地流淌的河,承载着太多期望。

    这群人里有“田园派”,也有“工业派”,他们书写的本土篇章,渐渐在河两岸流传。

    河在蓄势,穿越沙漠。

    搁浅的语言被风扬起。

    哪嗬咿嗬嗨!三月三的河,九月九的岸,春风沐,硕果结。

    雄心勃勃的人们为河流描绘多姿多彩的图景。

    河水每天都是新的,自在游憩,每一个生命都生长得那么自然繁茂。

    丰润的季节,无名河百回千转,演变交响,越流越宽广。

    给您看看我们在河边的合影,几乎包括了我们这个文学部落的所有成员。

    祝安好!一并感谢您的朋友吴老师,祝福他。”

    照片的清晰度不是太高:一群穿工装的青年男女,站在河边的沙地上,背后的远处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电站。表情大都很严肃,自我感觉良好,只有一个女孩,安全帽挎在肩上,头发随风飘起,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张随便撩一眼就不会忽略的脸蛋,从里往外冒着年轻的气息。

    李贺盯着这张脸愣了半天:她是不是“水水”呢?如果不是,她干吗发这张照片来?美女是一切女人的天敌啊。如果是,她干吗不在邮件上说明?也许她发这照片的目的并不在引起对方对自己的注意。真要那样可就没劲了。

    “真是个动物!陈蓁还没走远,就又眼馋上一个了。”

    李贺一边骂自己,一边给吴天明发短信:“给你邮件了,快看快回复。”

    给吴天明发的那个邮件是水水发来的那个所谓的文学部落的合影,让吴天明确认,哪个是水水。

    吴天明很快就回了短信:你是真信不过我啊?哪个好看就是哪个!操,这么快就交上火了,你让我酸得心尖子都痛了。

    李贺把水水从合影上裁剪下来,设为桌面,盯了好半天,然后字斟句酌地回复:

    “水水您好!很感谢您关心我的写作。我写小说很差劲的,基本都有原型。你看到的‘老人’是我们家附近一家小食店做饭的,小时候我很反感他,兵痞子,常给我们讲下流故事,后来城里搞运动他给赶到乡下去了。长大了,多少懂得了一点世事,知道生活挺复杂的。那个人的结局只能是不幸,不必写出了。今后对我的小说,有兴趣的,还望指正。匆不一。祝好!”

    挺正式,挺客套,想不到自己还能这么人模狗样。“还望指正”,我操,煞有介事。那天剩下的时间,李贺一直盯着电脑桌面上的水水,浑身像烧着了一样,他能听见血流在血管里撞来撞去的声响。晚上,实在睡不着,一个人光溜溜地钻到湖里,狠巴巴地游了一圈又一圈。回来,倒头便睡。早上醒来,发现床上一大摊地图。他顾不了许多,一骨碌下床,扑向电脑,立刻就出现了水水:

    “老师,读您的小说很动容,您小说里的人物有着朴素的、残缺的、弯曲的甚至有毒的美,呈现着生命最原始的状态,很真,真得让人疼痛。我想,写下这些故事的您多么像奔腾的江河,浩浩荡荡畅流不休!此刻,我在听小时候就喜欢的印度电影《流浪者》主题曲,有一种深情的忧伤在回荡,沉下去,沉下去。这种时候我会说:水水,你瞧你,足有七十岁了!可有时,我的内心深处又汹涌不止,被无穷无尽的瑰丽念头所占据。因此,我读奥修,读奥勒留,想让这颗心保持安静,可是啊,不怎么管用。特别想和您谈谈,您怎么对待心里的您?”

    “瑰丽的念头!”应该接着说瑰丽的念头,扯别人干吗呢。

    李贺记起谁说的一句话,和女人打交道最受罪的是她跟你谈论哲学和文学。什么奥修,什么奥勒留,他从来不玩这类莫名其妙的深沉,说白了,他几乎就不看任何的书,连自己的小说发出来他也懒得再看。但他还是忍不住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奥修”:

    “奥修读过,读了几页就只想睡觉,不读了。不如读山水。前不久我来到我们单位的这个写作基地(我会在这里静下心来爬一段时间格子),我们头专为它写过一则短文。我很喜欢,寄您看看。写山水也就是写自己的内心。”

    李贺说的“我们头专为它写的短文”,就是郑子健给写作基地写的那篇半文半白的碑文。得让话题集中,一切与什么奥修、奥勒留之类的无关。

    “老师,您朋友的那篇短文,怎么有点像古文啊,好在还能猜出点意思。正如您所言,写山水也就是写自己的内心。人生在世熙来攘往,醉名醉利不如醉山水来得痛快!要是我能去那个湖上就好了,跟老师一起摇船,一起看云、鸟和月亮。

    能告诉我您在您的家乡经历过什么吗,那些岁月对您有着怎样的意义?谁又住进了您心里?如今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我问得太多了,如果惹您烦恼,就拒绝回答。

    下雨了,我要去看雨,暂写这些,祝安好。”

    总算切入正题了!李贺想。但李贺早已不是当初的李贺,得把架子搭足了:

    “你给我出难题了。你也许在想象中把我放大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写作其实都很平庸的,我的作品影响太有限了,你肯定看得不多。我本人也极简单。三十几年的岁月,三言两语就完了,毫无意思。”

    “老师啊,我不是小女孩了,也从不盲目崇拜谁,我向往的是所见的每一样美好。尽管喜欢您是从您的处女作开始的,尽管它呈现的是已成为过去的一个时代,却因为您的叙述仍旧熠熠闪光!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您,就看见月光下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水,它那么静谧广阔动人。问世间,有什么比洁净的灵魂更令人敬重的呢!听说您要静下心爬一段时间格子,又泪水婆娑。当众人都趋之若鹜成为物欲的奴隶,您却在满怀沉重地歌唱!在这个沉郁的写作与斗争的黄金时代,何如浴火涅槃重新开始?人生阅历就是财富,想来您已参透人性了,我相信,您换个新的方式看世界,再用只属于您的语言去解说您眼里不同于他人的人和事物,一定会超越“平庸”!

    认识您也是有私心的,我愿当你是大哥,想从您那儿获得些生活的启示。我一直梦想着有一个大哥。我知道,所有的疑惑最终都需要自己去解答。今儿在朋友那儿偶然发现何训田作曲的《般若心经》,听来深为动容、胸怀豁然。不知您是否喜欢,祝每一天都是新的。”

    李贺跟音乐的关系主要是卡拉OK,又主要是为了女孩子。他知道何训田是因为《阿姐鼓》,后来在外省开笔会,参观一个院子奇大的庙,跟几个一样没雅趣的人在院子里瞎逛,听过庙里播放水水现在发来的这支乐曲。觉得还有点意思。大庙的香火烟雾腾腾,乐曲在缥缈间回荡,风铃悠然伴随轻柔的女声,反复吟唱“般若波罗密多”,一派云淡风轻。一种悲悯、自在、随兴与智慧,穿过灵性的微光,让听的人心绪跌宕起伏。

    但那只是当时刹那的感觉,一转身就丢到九霄云外了,让他心跳的是水水,只是水水:

    “你愿意把我当作大哥,我很高兴。说到了‘浴火涅槃’,听来还真有点瘆人。给你看两张照片吧,是我在写作基地拍的。”

    “大哥?”见鬼!女孩的小把戏罢了。

    两张照片,一张是纯粹的风景,一张加进了李贺,背倚栏杆,莫测高深。

    水水的回复似乎离李贺暗自巴望的越来越远:

    “大哥怎么如此年轻呢,简直不像话嘛,简直没法叫您‘大哥’了!您说‘瘆人’,多像个孩子,照片上的您有着孩子一样的眼神和笑容!

    您可真自在啊!您天天在那么美好的地方读书、写作、散步吗?希望您看到的总是朝阳!晚上呢?天一黑就睡觉吗,难道不看湖上的月亮吗?昨晚想过请您拍水里的月亮来着。我们的电站在空旷的高原上,我常去野外奔跑,深切地爱着大自然,在网上看到一位女诗人的诗,很喜欢,也给您看看:

    《我的床》

    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我倒进温暖的玉米地

    小狗啃着玉米,还有一群羊

    那铺天盖地的喜悦呵,我的床

    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我躺在干净的河上

    河水它冻得很结实

    那干净的河啊,我的床

    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我走进安静的田野

    阳光铺满大地,油菜花儿开得正香

    那金黄的油菜田哟,我的床

    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我睡在高高的麦垛上

    小虫在四周吟唱,银河流过我的村庄

    那银河下的麦垛呢,我的床

    是什么时候呀,不记得了

    我回身眺望

    又快乐,又忧伤

    在光阴的最深处,我的床

    李贺有一点按捺不住了。必须要直奔主题了,而且那一层窗户纸只能由他来戳破:

    “真希望能像你一样摆脱庸庸碌碌的拘束过纯真自在的生活。在你的信件里,关于你自己的文字很少,能说说吗,你的经历,你的成长,你的家?”

    水水的回复比李贺想象的要快,本来他以为她多少会有些犹豫的:

    “好吧,说说我,和我的家。

    父亲生在一个自古就苦涩的村庄。黄河一路奔腾,在一个极平常的小村庄拐九十度急弯儿,朝风大沙多有冰有雪的北方,平静地流去。

    大河西岸的沙土窝子生长玉米、大豆和高粱,沙土窝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白盐碱地。茅草和芦草随风蔓延起伏,白絮的黄河柳、落了白花的黄河槐、阳光下叶背泛白的黄河杨,共同经历着河滩寂寞的秋天。

    岸边生长着父亲贫瘠的童年。黄水渗透血脉,黄土裹实肌肤,黄土、黄水给了他最丰足的养育、最宽阔的恩泽,使伸枝展叶的他在性格里长成大河。

    祖上三辈子没人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幸运地上完了中学。

    那年月,割一筐草可以换一角五分,孩子辍学挣钱是实惠。可父亲的父亲在村人的嘲笑中仍一趟趟走远路给念书的孩子揣去口粮。他小声跟人家说:孩子自己不断上学的念头,俺用头拱钱也得供。

    尽管对父亲充满了感激,可到了父亲没能为他的父亲写半个字,因为,一拿起笔,泪就如倾泻的河水。

    想到父亲,他就怎么也狠不下心吃上碗一角五分的豆腐花,他把只花一角一分就换得的咸菜在一星期里嚼得有滋有味。

    生活提前拔节了父亲痛楚的成长,也夯实了他的站立。

    清洁的黄河口,二十岁,父亲宣言:我要向自己作最彻底的挑战!他桀骜不驯威武不屈地横游初汛,让大河水清洗过本就自由放浪的灵魂得以大气雄浑焕然一新。

    从此,站立在大河之上,走向坚实和无畏。

    家乡的黄河口,有他清贫自尊善良的乡亲,有碱滩大泽上命硬的苍苍芦苇,有宝藏和朋友,有羊皮筏子和白天鹅,有他承受风暴的张力与粗犷,有他的柔情与纯粹,有他骨子里流淌着荒原和苇荡的血在一日日生长延伸。

    想念黄河时,父亲就从异乡赶回,走上清明的河堤,听一听大河涛声、闻一闻大河气息、看一看大河身姿。度过一个又一个透明开阔、地久天长的生命节日。

    父亲爱看古书,中学时他迷上《水浒》,满脑子行侠仗义,天天做少年的英雄梦。

    寂寞的生活让人渴望热闹的文字,父亲工休的每个时段都塞满了书,黑蝴蝶一样的文字轻轻撞响了他沉睡的灵魂。

    尘世的风景严酷多姿,石纹深深刻进了骨头。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父亲选择了一种庄重的生命方式——写作。他偏爱小说,觉得这种表达方式更能够承受生活的重量。

    父亲的写作关注着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命运,情感时常泛滥,灵魂最深处的爱不免澎湃。作品悲悯的情怀,让读者好似在针尖上行走。字里行间尽是不容漠视的生活。语言是又土又咸的方言:‘一色白花花的野滩子,种啥啥不长,种麦子收不出麦种子;种高粱,高粱秸子都长焦了。’

    脉管里涌注了黄河的奔放、个性里印上了黄河的豪迈,天马行空的想象因大河而宽广,处处显露河的气魄和力量。他的写作是为黄河种下的花朵,为黄河放飞在天上的云彩。

    三月的大河还在苏醒之中。从黄河口出发,一个孩子般纯净的青年走出门去,在北中国游荡漂泊。

    寻访呼兰河,倾听燕赵悲歌,沐浴齐鲁长风,纵马鄂尔多斯,穿越塔克拉玛干,醉卧阳关、狂歌长城,在广袤宽厚的大地上,父亲无数次把手上的地图摊开。无数次抵达,无数次抚摩心灵,黄河与泰山、大漠与草原,留下他一串串深重的脚印。

    然后在家里的石桌旁坐下,在石凳上盘起腿,畅快地喝酒,幸福地煮面,拨响吉他,为生命的鲜活和纯净唱一首灵魂深处的歌。里面有戈壁的虹、草原的风、星空下的马头琴。

    曾经尝试南下,走得更远些,可南方温润的山水软得叫人举不起笔,繁盛的草木绿得叫人写不出字。父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只属于草原、沙漠和盐碱滩,属于无可阻挡的广阔。真正能给他回家感的是赤裸的北方。

    行走成就了他真诚干净、磅礴大气、执着坚毅的写作。

    一骑铃音响过,素衣飞处,雪中枝头的梅花,开得格外烂漫。

    母亲前些年恋恋不舍地告别开了几十年的机器。一向风风火火、忙惯了的她闲不下来,买了烤炉在街上最热闹的地段摆了个‘风味烧烤摊’。

    最初,生意冷清,少有人光顾,母亲自信的神采黯淡起来。暮色笼罩,天就要黑了,母亲还没有吃晚饭。已在街对面一棵梧桐树下站了许久的父亲走过去,一言不发地递上钱包,母亲不解其意,他轻声说:我请你。昏黄的街灯亮起来,母亲的眼里有了泪光。

    母亲在父亲心底是要强的、值得敬重的女子,他曾给电视台《再就业》栏目为这个‘脾气比男人还犟、干起活来不服输’的女子录制的专题片写了旁白。

    结冰的冬夜,父亲常常把寒冷关在门外,读热乎乎的文字。日子是一口深井,守着老人和孩子,一家人在小镇相濡以沫。如今,母亲租了一间临街的门面,开了个小小“果蔬美容店”,这会儿,或许正给爱美的女孩们出主意呢。

    喝酒、读书、写作、做好人,父亲的岁月荏苒。

    季节走远,父亲老了,挂起工衣、脱下大头鞋,但依旧放不下文学。

    汤汤无名河,无数次改变自己的流向,父亲坚信“留住文学就留住了春天”,他伸出热忱的双臂,挽住众多热爱文学的晚辈,让黑蝴蝶一样灵动的翅膀将天空幸福的音符划响。

    大旗招展,作为土生土长的黄河之子,他从祖辈手中接过大河,他时刻关注着河的命运。大旗飞扬,他以一颗赤子之心热爱黄河,他为黄河奔走呼号。

    绿绿的风儿吹醒沉睡一冬的生灵,新雨初晴,嫩竹正茁壮成长,朝向彩虹眷恋的蓝天,蔓延成林。翠色洗染大地,一只大情大义的竹笛正在无名河两岸鸣响!

    在激荡不息的涛声里,父亲让无名河岸边的文学部落,燃起热烈的火把,张扬并坚持着一个群体共有的文学理想,父亲说,一条河,只要涌动,就能源源不断地滋润生命,创造奇迹。

    季节的河总是浩浩荡荡,宛宛转转地流淌。

    父亲的话感动着我们:‘语言能让一块石头说话,能让大地生根,能让满山碧绿,能让枯树开花。’

    那天,父亲自言自语了一首元曲:‘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你’、‘我’,指的是写作和自己,这份情感已然难分难舍。父亲荣辱不惊,自有一份镇定与从容。多年来,他已习惯与强大和烈性保持距离,拒绝走出森林或摔成瀑布。

    林静了,河宽了,河水幽静地在广袤大地上蜿蜒。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书稿,父亲永远精精神神地去走前面的日子。

    直到最后那天,我把一束菊花和一卷菊香四溢的书稿捧献于父亲坟前,眼里不免再次汹涌,那一刻,黑夜还来不及抵达。

    父亲是电站的外线工,在我记事的年纪里,他一年难回几次家。我小时候常生病,常被关在黑屋子里,听虫鸣、听荒原、听日子寂寞的喧嚷。暴雨过后,地势低洼的空荡院落成了汪洋,漂着各色花瓣,房子像极了停泊的船。

    大雨让所有的幻想、声音与颜色生根,终日像鱼儿那样喜悦着或悲怆着,为眼前临近的水域和帆。

    出了屋子,常站在大路上瞎想:干脆来个土匪把我劫走吧!有时住乡下姥姥家,一年有半年不上学,我更喜欢到处游逛,看电影、看戏、赶集,还迷过一阵子少林拳,做饭缝衣啥也不会。十九岁上水电学院,毕业分到现在这个电站。写情诗追上一个男孩,后来他跟局长的女儿去了兰州。我也不再爱他。

    人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更深地理解世界,读过精神分析一类的书,看到一个不完全健康的我:心灵深处有着太多的痛楚和不安宁,也许是这些年开始写作的根源吧。近年参加的活动多了,天南地北认识了不少人,可文学圈子并不是想象中的净土。去年,参加一家诗歌网站活动,两个诗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来听说居然是为了我。我傻乎乎的性情常常惹祸,该拿自己怎么办呢?不愿意戴上假面算计得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想坦诚干净地存在。

    喜欢您,不仅是因为小说,是您清澈、深邃又热烈的眼神深深吸引着我,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我最早是在一本刊物上看到这双眼睛的——别笑啊。对了,以后就叫您‘哥’,行吗?”

    打开邮件就知道了,一切跟预料的一样。那样长那样密实的文字,那样的真实,不是可以编造的,那样的热切,温度扑面而来。当李贺跟随着这些文字走到尽头,走到一个几乎天真地叫他“哥”的女孩面前,他不知为什么忽然一阵发冷。

    在李贺所有的感情经历中,这种感觉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发生。是一种恐惧,一种对纯真的恐惧。

    这种恐惧跟田田好上之后曾朦朦胧胧地发生过。那个夜晚李贺醒来的时候,田田已经离开了他的房间,天亮以后他在被单上看到了新鲜的血迹。那个笔会剩下的时间里,田田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在握别的时候轻轻问了一声:“高兴吗?”李贺当时有些猝不及防,他没想到田田顾及的始终只是他的感受。他突然觉得内疚,那时候他还完全没有结婚成家的念头,他不能确定跟田田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可以确定田田不是能让他最后安生的那个人。他却结束了她的初夜,也许从此就毁了这样一个好女孩。是田田解脱了他,让他放下了负担。甚至还可以成为结识新的女孩子的谈资。田田跟那个男孩去深圳后,他们的IT公司做得很成功。有一回接待她和李贺都熟的朋友,说起李贺,她惊叫起来:他还在写小说啊?!

    不过,李贺还是由此获得了一个教训,就是,如果仅仅是为了快乐原则,那杜咏春、筱桂兰之类就是边界。她们跟他一样是有过并且喜欢故事的人。陈蓁曾经是他确定的情感的最后归宿,但陈蓁唾弃了他。这唾弃的本身当然是因为他对她的伤害,甚至是巨大的伤害,但这伤害毕竟不等同于对纯真的毁灭。陈蓁已历尽沧桑,有足够的智性和承受力。而毁灭一个涉世未深、充满幻想的女孩,就只能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罪孽。

    现在这个水水,你能确定全身心爱她吗?你能确定你会为她付出所有而永不后悔吗?她对你是那么崇敬,那么信赖,那么毫无防范,那么透明敞开。她完全没有看到你的黑暗面,甚至完全没有想到你会有黑暗面,你的卑劣,你的无耻,你的下贱,你的风流成性和玩世不恭,你的不负责任。她看到的只是你用文字装点起来的假象。她就凭这假象倾慕了你,向你捧出了她的纤尘不染的心。还有,即便她不在意你所有的这一切,你真的能为她放弃你现在的这种散漫的不思进取的耽于享乐的生活吗?你真的愿意永远地走进那片高原大漠的粗粝的苍凉的生活吗?

    你这样的人不适合水水,你没有资格。水水像一个婴儿的梦一样不容你这样的脏手触碰。除非你真的想下地狱。

    李贺用一张风景照换下了电脑桌面上的水水,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到此为止!你这个流氓!垃圾!畜牲!

    “哥,没看到您的信,大约是不知怎么回答那些傻话对吧?以后不说了,尽力。”

    “哥,您在吗?为什么不回信?”

    “哥,您没事吧?”

    “今天,无名河被天上落下的水盈满了,青蛙在丰盛的草里鼓歌,风吹拂的声音那么轻灵,我惊讶地望着水影里的自己:你把什么放入了自我?”

    “今天是第几天了,哥?一直没有您的消息。从吴天明老师的博客上翻出了您,在他那些关于您的文字里您真是太可爱了,还有那些您的照片,看了又看,心里生出无尽的惆怅和伤感,是什么?忽然委屈得想掉泪,什么都做不下去,我这个没出息的。”

    “我有什么地方错了吗?但愿没给哥带去烦恼,把您希望和不希望的都告诉我吧,哥,说话啊。”

    “原谅我天天写信,哥,实在忍不住。昨晚读安东尼的《小王子》,他说:因为有一朵我们看不到的花儿,星星才显得如此美丽。不禁又想到您,您和我之间有多远?愿意离我多远随您吧,但请允许我在灵魂深处爱您,拥抱您!”

    “说话啊,哥,我会受不了的。”

    李贺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一打开电脑,水水就逼近在他面前:

    别这样啊,哥!

    “水水你好!没有及时回复你,请你谅解。”

    接下来,李贺本来想说,“出去了几天”,但马上就放弃了:别再撒谎了,流氓!

    “我很感动,为你的率真和浪漫,不知说什么好。作为一个多少有些经历的人,我得对你说,率真和浪漫是容易受伤的。你对真实的我还几乎没有了解。如果你真把我当哥,那么,听哥的,以后我们只谈小说,好吗?有你这样的读者,我很满足。衷心地愿你幸福!”

    水水的欣快让人心疼:

    “是我不好,道歉。听您的,哥,让我们干干净净地谈论文字和人生吧。

    以前,有个小男孩带着他盲目的向往和一帮朋友找到我时,我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和他说话(他太高了),因为彼此精神世界的不同听不懂我的话,他眼神里的迷茫和慌乱让我难过不已,我外在的‘仰视’和骨子里的‘俯视’之间的巨大反差忽然叫自己心惊:为什么就做不到平视?我该怎么做才不伤害他?

    哥,对于我的忽然出现和打扰,您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吧?

    此刻的北方阴沉、混沌,真害怕有一天我会堕落进巨大的虚无之中,多么向往明快、轻捷的南方。深邃沉静、轻盈明朗、洞彻超然、拥有丰沛率性的男性魅力——您是如此优秀,我无法阻止自己像一棵植物追随阳光一样向往着您,您就是南方。

    给我一些时间吧,我还学不会克制地隐藏情感,如果您没法把它搁在心上,请准备一只青草筐盛放,装烦了就倒进湖里。也许不久的将来,我的内心足够强大到不需依靠任何外界的力量,会歉意地把我任性占去的自由还您,彼此开怀一笑,咱们再平等地做朋友行吗?难为您了。

    愿能彼此激励,让精神插上羽翼,把心灵的舞蹈变成飞翔。悄悄拥抱您,祝好!”

    “如果向往是一种慰藉,那就向往。但一、要努力使自己安静;二、要有发现自己盲目的心理准备。给你看一篇我还没有最后完成的小说。”

    李贺把就要杀青的他和陈蓁为原型的故事给了水水。就像是交出一份自供。他找出写那故事之前给陈蓁的邮件,一字不改地同时发出:

    “这些时,我闷头在写。一个率真激情的女孩在一个实利世俗的社会中的命运的跌宕起伏,抗争和失望——包括对男人的失望,让我的精神经历着地狱般的煎熬,那些字、词、句就像刀子一样在心里剜着。这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发不发表,我现在都没想,那并不重要。

    “我当然知道我没有资格重新拥有。我说那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糟糕,但还没有糟糕到把什么女人都当作玩物,对什么女人都不知道敬重。回想起来,我这一辈子对不起许多用情真诚的女人。罪孽很深,自有天谴。作为一个写作时才有清醒的臭文人,我深感女人的伟大。

    “不敢指望回复。如果有,你说什么、怎么说、哪怕是痛骂,都行啊。”

    这些话,也是说给水水的。

    “倚在床上抱着笔记本仔细读完,长舒了口气。看小说也是件体力活儿,从没读过这么长的。

    您的写作把我带入一个陌生、躁乱、冷酷的世界。欲壑难填、勾心斗角、玩世不恭、灰暗腐败——种种丑一再呈现,让我忍不住站起来,不停地跑到屋外去。得承认,我有着非常脆弱的一面,水一样经不起晃动。更惊讶的是,之前对男人的想还在云彩上,您的小说就像一堂启蒙课,令我恍悟而慌张,开始害怕起自己来,心与身体与魔,这难以分解的围困和悲伤。

    第一部分有点心神不定读不下去,想男人,想荒毁的日子。男人如同欲望的兽,要么跋扈,要么困顿,却从没‘吃饱’过。您把他们置于两种时代背景下,却揭示同一种叹息:男人女人们因向往爱情而寻求,却似乎总是无奈地难以真正到达,在短暂满足欲望、对付寂寞或死命挣扎之后还剩下什么?爱的陷落是我们无法治愈的内伤吗?

    女主人公让我觉得实在太沉重。读到这儿,身体的欲望已消失殆尽,一种不容亵渎的情绪升腾。她有着消极等待的孱弱的植物美。这个女人,好像就如此真切地存在于熙攘的人群中。有多少纯真最终堕入虚伪狡诈,又有多少憧憬被践踏进泥潭之中?嗜好摧毁他人或被他人摧毁,固然是人性可悲,可究竟是什么侵入命运、制造了悲剧?好在,她渐渐醒悟了,由幼稚软弱变得成熟坚强,可这人生的学费实在太昂贵了,付出的代价如此令人痛心。让我唏嘘的是,当再次遇到心仪的男人,她仍然心怀期待,如一棵向日葵渴望阳光一样渴望着爱情,似乎又一次面临着盲目交托命运的危险,这是当下女性人格不能完全独立的重复印证。

    我最喜欢写乡村女人的那一节,满是泥土气息,情和欲都那么美好。她身上没有许多作家偏爱描摹的‘怨妇’影子,如同一条喧腾的河,善良纯朴、率真干净,不屈服于命运,野性热烈,执拗奔放,使死亡也显得从容、悲怆超过了沉重!

    真的,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你以前的乡村小说:叙述调子舒缓,仿佛一片朴拙的云悠然低悬。你关注着、爱着的草根儿们,在汗珠子里淘生活,安然自足没有野心,有的是简单、执拗、顽强的生命力。他们苦恼着、快活着、骄傲着,格外令人动容!他们微小得就像一棵赤碱蓬(别笑,这是我见过的最寂静又热烈的野生植物),笨拙地爱着生活、坚守祖辈传下的信念。该怎么办呢,您和遭遇这个物欲诱惑高于一切的浮躁年代的人们一样无法回避内心的疑惑、迷茫,抵挡还是妥协?也许没有答案,滚滚红尘中,究竟有多少人能清醒地自主选择呢。可你笔下人物的心里都开着花儿呢,那一方土地因他们的‘固执’如此美好!在您似不经意的刻画中想表达的是这样吗?我说得对吗?还有那些鲜活灵动的歌谣哪儿来的?就像一尾尾鱼游活了一湾水,使得整篇文字都流动起来了!不由想象着您在唱着那些歌儿,一个俊朗的少年,跃动着、欢快着、叮咚响着,溪水般明亮而轻盈,噼噼啪啪落在石间飞溅着美丽的色彩和声音,如此质朴动人!山性里缠绕着灵动的水性,这是南方的雨水云雾晕染的大美吧。今后要看重并无限地扬升它,你说是吗——这是一个建议,不是教训,别生气啊。

    当然了,写过去、未来容易,写当下难,您的尝试是大胆的。您的主张和写作意图矜持又鲜明,对女性的深度理解尤其令我惊讶。您的写作中有种极其诚实的激情,感动之际,心情由轻忽变得凝重。

    尾声很有分量,‘责任、担当’的确是当下人们越来越缺失的品性,生命的纠结和冲突中,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无情抽打着他、她的灵魂(对了,莎莱梅是尼采最爱却又最让他伤心的女人,是吗?)。可贵的是,您和您笔下的人物指出了这个痼疾并已开始沉重地思考,我看见您轻轻扬起的‘莎莱梅之鞭’正映在时间斑驳的墙上。一代人就该有一代人的担当,但愿,您的努力能让越来越多的人一起思考,那么这个时代的荒唐就多了一分早点结束的希望。

    读罢,望着忙碌的世界,心忽然变得怅惘。哥,您写作中那种赤裸诚挚的反省意识,让我充满了敬重。无知的热烈才是盲目,我在努力理解您,还要重新理解您。期待你新的写作,它会更深沉更广阔更有力量。”

    真的是作者与读者的交流了。李贺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一点惆怅,他并不甘心让水水认定自己就是小说写的那么肮脏:

    “真对不起,让你受累了,这年头让人看小说就是让人受罪。你的理解让我很觉新鲜。

    敢于审丑才有坚强。真的,人太复杂。物质化使人的内心越来越黑暗。谁来救赎啊?”

    “我懂得太浅。而你是贝加尔湖。既然我们已经在平等对话,从今儿起,我要称呼‘你’了,得有个‘平等’的样子对吧。”

    水水突然提了一个没头没脑的要求:

    “能让我看看你二十岁的照片吗?”

    李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贝加尔个屁。你一抬举我会紧张的。说得到未必做得到,眼高手低,志大才疏,这就是我。你不鄙视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二十岁的照片?行啊,光屁股啃手指头的婴儿照都行。”

    “古人说,昨非今是不须论。哥,和二十岁的英气勃发相比,如今的神采里沉淀着阅尽人世沧桑后的睿智。性情中还保留了些孩子气,让我一想起来就不禁莞尔,没法不喜欢你。哦,是爱,爱一朵花儿那样爱你。但愿,沉沦、狡诈、欺侮等阴暗的东西永远与你无关。我要放下所有私念,拥抱你!

    另外——别笑——你有会算命的朋友吗?如果有,请他给我的一位女友算算,好吗?我不懂,但她挺信命的。”

    “放心,有事只管吩咐,哥都给你办。”

    李贺马上就给梁平发了个邮件。梁平的父亲在大学是教中国哲学史的,梁平自己受家学的影响平时也喜欢鼓捣命相一类杂七杂八的旁门左道,作协开会,或是外面来了客人,老有人让他打卦,看相,算八字。

    梁平是个超认真的人,只要不是他烦的,谁的事他都一板一眼地做,很快就从邮箱里给了回复:

    “姓名为五格三才五行相生,聪明伶俐,朋友多,富有文才,事业有成,是文艺成功之数。

    先天条件:命坐卯宫,有太阴星,虽‘陷落’(不亮),但生于北方,应判为‘庙旺’(亮)。

    太阴星化气为‘富’。命宫持此星的人,在生活里讲究情调,希望实现自己浪漫的人生,性格谦虚温和,本性端雅纯祥,与人争执会退让,因此少与人冲突,喜爱文学、艺术,想象力丰富,凡是美好的事物都力求欣赏,并想拥有,因此可以利用天生的艺术感作为生财之道。理解力很强,思考也缜密,做事小心耐性好,对事物能观察入微,厌恶社会上鬼蜮的一面,因此易沉于感伤的气氛。

    但是,命盘中太阴为‘陷’,表示感情生活易出问题。

    面形方圆,有洁癖。人好静,重感情,明事理,宅心仁厚。身材瘦削,姿态优美。是明眸皓齿光艳照人的美人,说话和动作均优雅而富有魅力,但理想过高,难与现实相对应。居住宜傍近泉池,或较低或凹抱的处所,采光应充足良好。太阴在卯,先花后果。早年外出离乡吉。与亲人缘分薄,骨肉离散。

    才华卓越,年少时就有美名,受到许多人的羡慕。

    命宫有天魁。天魁是南斗的助星,化气‘贵人’。为天界的和合之神,品格高尚,容貌秀丽清纯,且具威严。遭遇困难时,会受到有形、无形贵人之助。在学生时代能受到师长的垂顾,进入社会能获上司器重,以及名人、有地位者的帮助,但这些人都属父辈。

    天机与羊刃同宫,婚前会有失恋的痛苦,婚后会有离别的打击。然,华盖、喜神居太岁,悲中有喜。或情感急转,凶中化吉。贵人相助,动中求福。”

    李贺好女孩子这一口,谁都知道,但梁平从不拿别人的私生活打趣。从李贺那里得到的资讯只有姓名和生辰,他一句也没有多问,把郑重其事地推算出的结果交给李贺,同样一句闲话也没有。

    收到水水那个邮件的时候李贺就肯定她说的那个女友就是她自己,果然:

    “哥,对不起,我骗你了。我让你帮忙算命的我的那个女友就是我自己。真惊奇呀,你朋友太神了,他说得太对了,性情、际遇皆相符,那就是我。

    命运神秘、庄严,时间会引领、昭告。

    给你看看我的一段视频。

    致谢,也请转谢你的那位朋友。”

    一方小窗,一张小床,床上有一张小几,小几上是一台笔记本,开着,在放音乐。然后一个女孩从一侧走进画面,头发在脑后挽成一束,垂到凹陷的腰际,身体修长挺拔,手臂光裸着,很结实。她走到床边,转身坐下,脸对着笔记本。是那张李贺已经熟悉的让他心跳的生动的脸,这会儿神情专注,格外优雅而妩媚。

    身上燥热,又不安分地别别蠢动起来。

    流氓!

    李贺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

    水水像是在远处注视着李贺一举一动,他还没有回复,她的邮件就来了:

    “哥,这会你一定在看我的录影了。生活在当代还真便捷,看录影就像见了面,一下子省了两千里呢。如果你可以拍片子,也寄给我看看。

    哥,有一天离开了你的湖,你会去哪?不,别怪我霸道,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住在我心里。

    我多想和你一起生活,即使永远隔着大山、大江,愿意吗?”

    水水退却了,却没有放弃。

    李贺,你要敢碰键盘,我就宰了你!

    “夜深了啊,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写信。哥,你别烦(我是挺烦人的)。

    先说点小话儿:昨晚发过信就后悔了,怎么又由着自己性子打扰你呢?生着自己的气,把手机扔进草丛里。又回头去捡。瞧,我成了情绪的奴隶,如此不堪。

    再说句小话儿:明儿得疯忙一天,但愿占满这颗心不乱想。静心还真难呐,尽力吧……我又不懂事了。”

    电脑前的李贺攥紧了五指。

    “你看,大自然中,万物都在交流,天空的,大地的、四季的,生生不息!我们也一样,就像南风和北风,风来风去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这多好!可是哥,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呢?

    是怪我口无遮拦吗?我只是在袒露人的原初本性啊,把真丢掉、非人性的伪装才是丑的,你说是吗?”

    “哥,啥时候你会喜欢我呐?”

    “求你,没空回信像老师那样留个‘阅’字吧。”

    “哦,别为难,只愿你开心。”

    “等喜欢的感觉消失就没这么讨嫌了,对吧?

    那一刻,永远别来。

    我宁愿清醒而痛苦,也不愿糊涂而麻木,谁也不喜欢多悲哀啊。”

    “真不愿惹你烦恼,可是,忍着不想起太难了。

    哥,这些天,你一回、一次、一会会儿也没想起过我吗?”

    “唉,真泄气啊,没法喜欢上是吗,就当孩子看吧。”

    “说起来难为情啊,曾想过寄身体的录影给你(我的什么都想让你知晓),这也是人性使然吧,无邪和流氓气总是并生并长,我不怎么好,没办法纯粹。肉体本身并不是罪孽,本应该让月光和爱穿透。

    尽说些丢人的,你不会笑话对吧?感谢哥,你一直以来的宽厚让我懂得了很多。如果不想说话就寄录影给我好吗?”

    “出门了一趟,行前单位的老大姐一再叮嘱,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小心被人贩子卖到山里去,我说山里好啊我喜欢,她说傻吧你就。路上没听她的,想说啥说啥,遇到好多可爱的陌生人。在动车上,窗外那些树跑得太快,晕得人站不住,只好坐地下,一个年轻的北京白领让座给我;夜里下车后,一个大婶把我送到地铁站口;昨上午在王府井,执勤的师傅耐心地给我画方位图;偶然遇上的一个东北女孩放弃原计划的旅游路线,陪我去看鸟巢,车上有个老外一直红着脸咳嗽,我问他来自哪个国家(我英语还对付),他说荷兰。还好不是美国、加拿大,不然吓死了。

    在北京住了一夜。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水泥格子不禁想,从这个格子到那个格子,人要在里面度过一生吗?难过又孤单,一晚上没合眼,真想高原和我的小屋。

    也想念你。原来,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隔着千山万水,而是在人的心里。不是抱怨,而是委屈。哥,如果人心里有很多房间安置不同的朋友,我恐怕还在你的院门外呢是吧?是觉得无所适从,到底离你多远,和我来往对于你是件麻烦事吗?

    不论谁来信,我都会回复,哪怕有再多麻烦,这是对另一个生命的尊重,发信的不会知道对方是否忙,也绝不是想给收信的添烦。哥不回信是因为厌烦轻慢才置之不理,可以这样判断吗?

    知道吗,哥,你一直高高地站在光阴和阅历之上,根本没法儿平等地看待我。说真的,我理解不了你了。”

    “一直都很感谢你。”

    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李贺敲键盘的时候紧紧咬着嘴唇,以免哽咽出声音来,尽管没有人会听见:

    “被人喜欢的感觉是很温暖的——这样说也许有一点自私。只是希望那喜欢给你带来的是快乐,而不是让你深陷的苦恼。

    每次看你的信,我都那么感动。为你的诚恳和认真劲儿。对一个靠写作混饭吃的人,有这样的同行和读者是很该满足的。

    对你的一些话,我一直没有正面回应,我不希望你我在这个层面上说事,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它都毫无意义。世界上有许多种感情,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美好的,但又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它们之间的差异只在微妙之间,过犹不及。在你我之间,经由对文字的好感而进入对人的好感,是自然的,但这毕竟不是爱情。爱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一个可以滥用的词。这些话对你来说,显然是多余的。相信你会冷静下来。你应该得到真正优秀的人的爱,有一个真正幸福的家庭。这是一颗苍老的早已百孔千疮的心灵的劝告——在心理上我已是一个老人了。你连我的面也没有见过,你对我没有任何直观的了解,光是凭文字是靠不住的,甚至根本就是完全不靠谱的。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出,我一直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也一直给了你最大的尊重,我相信你是能感觉到的。

    我们都做对方的好同行、好读者、好的批评者,我想我们——首先是我——是会很轻松很愉快的。否则我就会感到压力——这样说,也许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也许是经历得太多,我对压力的承受能力越来越低了。我也相信你知道,我所以会感到压力,是基于对你以及你我之间友情的尊重。并不存在‘没法喜欢上’的问题。

    你很有文学才华——真的,不是夸你,是我的真心话,读你的文字,觉得你的文字能力其实比我强很多,一面读我一面就想,这个人是会有大作为的。

    你对我的作品的意见对我也是很有好处的——无论是肯定还是委婉的建议,我都听得很认真。一个真诚的有好的见解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与性别无关,我是渴望的。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看信件了。

    愿你一切好,愿你幸福!”

    散发着咸腥的血滴落在键盘。

    “哥说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看信件了。这封信,无论你何时看都没关系。

    你的回信写得这么长,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以后不那样了。本想早些回信,昨回家路上来了大暴雨,跑着淋得不像样儿,今险些爬不起来了,这会儿吃过半箩桃子才好些。

    你的意思我早已明白,可我的喜欢这么真切地生长过,怎能一下子割舍呢?来自生命深处的,我都会珍惜铭记。我喜欢藤的自然蔓延,也深知其惯于缠绕的可厌。

    非常痛,哥,从看你的信起就一直眼泪不断。这会儿能放下了。只愿你过得好。

    好吧,今后,就把你当老人看待,对于常胡思乱想的我,也许这是个好出路。

    哥,你说的道理,我懂得。我想,世上应有这样一种情感:既以真相见以爱相待,又和世俗生活无关。所以,把压力扔了吧。

    我从不希求完美无缺的生活,让生命像风一样刮来刮去吧。

    我喜欢你和你的文字(跟任何别的都没关系),喜欢你让我体味到生命的丰富美好,这多么难得!因此,内心里对你深怀感激。

    我想把你的小说发在我们文学部落的内刊上(不影响你给正式刊物),不知道是不是委屈你了。算是一个纪念吧。愿你超越自己成为新的你,乘着语言的翅膀凌空飞翔!但不管飞到哪儿,都记着遥远北方高原有个喜欢你的人。

    我想你也会喜欢上我们这个文学部落,喜欢上高原这一群满身机味儿朴素又真诚的人们的。若将来有机会来,你就是我们这个部落的朋友。

    有空来看看我们。

    常写信好吗?寄一段长些的录影给我吧,就这一个愿望。”

    不能!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李贺再不会回复。他在心里决绝地说:

    长痛不如短痛!

    三

    不到梭罗在瓦尔登湖隐居时间的十分之一,李贺结束了在万岛湖边的“隐居”。临走之前他删去了水水的最后一个邮件——那个邮件他一直留着,每天看一遍:

    “哥,好好的吧。不是兄弟般的呀,是柳榆、鹊鹨、薇荇好了。就快放下了。顺便寄去我的一幅画。安好。”

    那是一幅电脑画:一口极幽深的井。下面的一行文字是:

    “井·水和月亮。”

    她并没有放下。

    即便她放下了,你呢,李贺?

    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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