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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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可能呢,杜主任说,安靖就是安志薇,李教授的夫人!

    他说安志薇刚到重庆时,就叫安靖,他记得太清楚了,因为他们是南开中学的同学。

    他说李教授当初之所以对安志薇没有印象,除了人多确实记不住之外,还因为李教授安置她的时候,她不叫安志薇。

    她叫安靖。

    1955年之前的十多年间,杜主任尽管没再见过安靖,叫成了安志薇的安靖嫁给李教授之后,也从没认过他这个同学,他却是认得她的。她跟李教授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把她认出来了。

    杜主任毕业于内迁的中央工业大学,在重庆化工学校教书,渝州文理专科学校建成后,他被抽调过来,进了生物系,算是充实初创学校的师资。1955年6月,李教授有了第三次婚姻,作为学校的创始人之一,又是学界名流和学科带头人,学校想出面为他操办婚宴,被李教授谢绝了;系里要为他操办,同样被谢绝了。李教授说,事不过三,我已经顶格了,该知趣了,悄悄结婚就行了。

    他态度坚决,只能由他。但系里的同事还是在他婚后次日,相约去他家祝贺。

    李教授当时就住在银杏坡。那时候住房紧张,许多拖家带口的教师,都是几家人打伙住一个套间,早上起来进厕所,要排很久的队,碰上肚子不争气的话,简直憋死人,甚至有人在外面大呼救命的,而里面的人还没尽兴,免不了边起身边咕隆,由此产生了一些摩擦;做饭也是矛盾的根源,大家的时间都紧,谁先做?谁后做?弄到后来,谁也不进厨房,各家准备一个煤炭灶,摆到走廊上去。那真是乌烟瘴气。李教授住在银杏坡,相当于住别墅,是学校对他的特殊照顾。

    那天李教授听说有同事来,便借来凳子放在院坝里。同事坐了一阵,还没见新娘,就对李教授说:

    “你还是让我们认识一下吧,不然她以后到办公室去,我们还不知道是大教授的夫人呢。”

    系里真没有人见过她。给李教授介绍的媒人,也是校外的。

    李教授就朝里喊一声:“你出来倒杯茶呀。”

    她出来了,穿着旗袍。那时的重庆,已没有几个女人穿旗袍了,穿旗袍的女人都在日本投降后回北平去了,回上海去了,后来又有一些跑到台湾去了。同事噢嗬一声,恭维她的年轻漂亮。但杜主任没恭维,这不是因为她本身并不漂亮,而是她刚在门外一站,杜主任的嘴就像被弹簧撑开了:

    这不是安靖么!

    他没敢认,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叫一声:“老同学。”

    她没回应,把茶倒好,递到他手里,说声“慢用”,就给别人倒茶去了。杜主任很难为情,一是怕认错了,二是怕别人听见,以为他要跟大教授攀关系。幸好没人听见,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聊。

    当然,最让他难为情的是:他并没认错,她也听到他打招呼,就是不想认他。

    杜主任说,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确是不想认他。

    那时杜主任还不知道她叫安志薇了,是几天后听同事谈起才知道的,但他说毫无疑问,安志薇就是安靖,安靖就是安志薇,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安志薇在南开中学没读到毕业就退了学,可她的样子他是忘不了的。班上同学,最忘不了的人就是安靖。虽然她那时候胖乎乎的,有段时间还胖得一塌糊涂,现在瘦了,瘦得都敢穿旗袍了,但眉眼和气质是变不了的,人的眉眼和气质就跟掌纹一样准确。

    杜主任说,安靖——就叫她安志薇吧——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那时候,日军在武汉的W基地刚刚建成,还没有携带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飞往重庆,重庆这片土地上,呈现出偏安之地共有的景观,人们抓住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急急忙忙地抢生活。

    在这大背景下,又分出两个群体、两种态度:土著民的态度,下江人的态度。

    “下江”本是长江下游的意思,但重庆人把当时逃亡而来的人统称下江人(或下江客),不管他来自武汉、上海、江浙,还是来自东北、平津和山东。他们有时把下江人称作江底脚的人、脚底下的人,这只是一种方言性的称呼,没有贬义。却也不是真的没有贬义。重庆人不喜欢下江人。重庆人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他们吃热腾腾的火锅,下很重的辣椒,脾气是热出来的,也是辣出来的,男人说粗话,女人也说粗话,他们把心里想到的,爱恨情仇,都用粗话说出来,不说粗话就没有爱,也没有恨。

    下江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大多中规中矩地说普通话,他们说的话像水草,一截儿露出来,一截儿埋起来。长水草的地方大多浑浊,重庆人觉得下江人就是浑浊的。单凭这一点,两者就不是一路人。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下江人的大量涌入,搅乱了重庆人的日子,使物资短缺,物价飞涨。稍微娇气些的女人,想去街上买双玻璃丝袜,还要请人帮忙扛钱,她自己扛不动买一双玻璃丝袜的钱。

    反过来,下江人又看不起重庆人,广义地说,是看不起四川人。看不起,当然就不可能喜欢。

    在下江人眼里,四川人脏、穷、懒。他们被日机追赶着,好不容易在宜昌上船,光着屁股的纤夫拉着他们的船,逆水上行,听够了猿猴的哀鸣和高寒的川江号子,终于把自己的半条命送到了重庆,在朝天门码头,倒是看到了古渝雄关的气势,然而,下船之后,见层层石级之上,拥挤着脚夫、挑夫、乞丐、卖春妇和各类牲畜;爬上石级,走过河街,又见四川人大都包着白帕,不禁拊膝长叹:

    “老天啦,我们大老远跑到四川来,结果四川死的人比我们那里还多呀!”

    后来才知道,四川人包白帕不是有新人亡故,而是古巴人留下的习俗,是为了祭奠开疆拓土的先祖。可白帕早已不白,油光光的汗渍像涂上去的胶水,密布着红红黑黑的虼蚤屎、虼蚤血——这是脏。水里,风帆补丁重补丁;岸上,遍街的“捆绑房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马上就要塌了——这是穷。这哪像一座城市,纯粹就是个乡镇码头。懒就更不必说,天雨喝茶,天晴也喝茶,边喝茶边摆龙门阵,还乒里乓啷地打金钱板,咿咿呀呀地唱川戏。

    (杜主任说到这里,杜芸秋插话:当年,四川省教育厅请在重庆的徐悲鸿主考中学图画教员,徐悲鸿出了个题目:“至少两个四川人,在黄桷树下有所事,黄桷树不画树叶。”考生抱怨,说这不像个题目,无从下笔,徐悲鸿启发他们:头上缠块白布,穿上长衫,光着脚,不即是四川人么?所谓有所事,摆龙门阵也好,赌钱也好,极度自由,有什么难的呢?学生恍然大悟。)

    重庆人就是那样悠闲地打发着日月,但下江人不会悠闲,加之劫后余生,更是把每寸光阴攥得梆紧。上面说急急忙忙地抢生活,是下江人的生活,重庆人是被下江人挟裹着这样生活。因为不这样就没法活。物价像长了翅膀,而钱袋又像瘪了的气球,买米只能一角一角地买,“角”不是钱币,是量米的容器,买一角米,只能供一家子熬顿稀饭。买米需全家出动,排很长的队,有时要排大半天,上了岁数的人,常在排队时就饿昏了。开初,把米买回来,还把老鼠屎拈掉,用纱布裹着,春一春,后来春也不春,管它是秕糠、老鼠屎还是石子儿,都眼睛一闭吃下去。吃了这顿,再想下顿的办法。

    他们甚至连烧饭的柴也买不起,只能一小把一小把地买。有首童谣这样唱:

    “檐老鼠,夜夜来。锅里煮的是角角米,灶里烧的是把把柴。”

    重庆人有怨气,认为是下江人给他们带来了厄运。

    下江人也有怨气,认为重庆这么个烂地方,要不是战争,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一定来呢!

    这种气氛,也传染到了学校。

    学校也分出两大阵营:本地学生和流亡学生。

    有天上国文课,老师讲一个成语:蜀犬吠日。

    老师刚把这个成语写在黑板上(一块破旧的门板),安志薇突然拍着巴掌,高声说:“啊哈,四川人都是狗哇!”

    教室里静了片刻,一个本地男生飕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前排的安志薇:

    “亡省奴!”

    教室里又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响起两大阵营拍桌打掌的对骂:

    “四川狗!”

    “亡省奴!”

    “四川狗!”

    “亡省奴!”

    老师无法控制局面,直到把教官请来。

    抗战初起时,全国学生就呼吁改平时教育为战时教育,他们不愿隔岸观火,准备随时以身报国,但不可能跑到前线去给日寇朗诵唐诗宋词或莎士比亚,必须学习适用的本领。在多数地方,这呼吁像扔进海里的沙子,只在重庆的部分学校开设了军事课,操练队列,偶尔拉到江滩打靶。

    教官把双方压下去了,以为事态平息了,可当天傍晚,本地学生和流亡学生就在食堂打了群架。

    校方很震惊,立即召开大会。

    操场上,本地学生坐左边,流亡学生坐右边,校长亲自讲话。

    校长把脸转向右边,说同学们,我现在不是你们的校长,我现在是你们的爹,是你们的妈,我带着你们,虎口脱险,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逃到了四川。为什么逃到四川?因为中国有一个四川,敌人的魔爪还伸不到四川,四川人民朴实、善良,他们会接纳我们,而且真的接纳了我们,把他们的房子给我们住,把他们的粮食给我们吃。你们以为四川穷吗?四川不穷,你们背诵过《迁都宣言》,里面怎么说的?“四川古称天府,山川雄伟,民物丰殷;而重庆绾毂西南,控扼江汉,尤为国家重镇。”我们到来之前,四川人没饿过饭,现在他们饿饭了,是因为他们把粮食分给我们吃了。

    右边学生低下了头,校长又把脸转向左边,说同学们,我现在不是你们的校长,我现在是你们的爹,是你们的妈,你们的爹妈好好地活着,而他们的爹妈,还有他们的兄弟姐妹,许多都被日本人杀死了,他们不愿做亡国奴,或者说,不愿做你们所谓的亡省奴,于是逃,千里迢迢地逃到四川。为什么逃到四川?因为四川和他们有同一个中国。而今,中国的手断了,脚断了,只剩一个脑袋了,日军却步步紧逼,要砍掉我们的脑袋,这是我们共同的伤痛,共同的耻辱,共同的危机啊!

    操场上有了哭声,流亡学生哭得最厉害。

    事情是安志薇惹起来的,但大家都注意到,安志薇没有哭。

    校长扫视全场,接着讲话。

    他说,同学们哪,幸好我们还有一个脑袋,有了脑袋,就要想问题。为什么我泱泱中华,却被一蕞尔小国践踏成了这般模样?证明我们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想不挨打,就须强盛。要强盛,就得学知识。“风雨绸缪,同仇敌忾,竭诚纾难,矢志不移”,这同样是《迁都宣言》里的话。逃亡不是目的,偏安也不是出路,我们的目的和出路,是把侵略者赶出去!我听说,山东中学是以班级为单位逃亡的,他们带着书,带着小凳子,走路走累了,就坐下来听老师讲课。这件事情,让我看到了一束光,看到了中国的希望。你们就是中国的希望。你们千万不要让中国失望!……

    杜主任说,这次大会过后,安志薇沉寂了些日子。

    但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是不会沉寂多久的。

    她本来就喜欢逃课,现在逃得更勤,而且从不为此愧疚。

    老师问她去了哪里,她都是若无其事地回答:“到街上走走。”

    鉴于她是只身前往重庆,老师想,她恐怕是去街上张贴或察看寻人启事吧,也便给予谅解。

    1939年底,汪精卫与日本特务机关签订《日华新关系调整纲要》,并于次年在南京成立伪政府,汪精卫亲任行政院长和国府主席,企图将重庆政府贬为地方政府。消息传来,重庆各界成立了“声讨汪逆罪行委员会”,并举办了近万人参加的沙磁区“讨逆锄奸大会”。当时汪精卫的儿子还在重庆念书呢,同学们都要打他,安志薇又站出来了,拦住,不让打,说汪精卫叛国,他儿子又没叛国。

    结果她自己被打了,打得鼻血长流。那时候,班上同学年龄悬殊很大,安志薇算是比较大的,但不是最大,再说她是女生,触犯众怒,又没人帮——汪精卫的儿子倒是想帮,敢吗?

    杜主任说的那个安靖,怎么跟父亲说的安靖那么像啊。

    体胖、逃课、退学……

    杜主任还说过,她的老家在青岛。

    难道她真的就是安志薇?

    父亲说,世间存在着神奇之事,难道我的这次重庆之行,也遭遇了神奇?

    今天,杜主任说到安志薇,不像第一次跟我谈她时那样平和了。

    他对安志薇的印象似乎非常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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