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队长已经听说了跑水的事，正在大队办公室训斥他的外甥。杨队长的外甥也很委屈，他说自己原本晚饭前就应该交班，可是方卫却不知跑到哪去了，迟迟没有来河边接班。所以，杨队长的外甥说，跑水应该是在方卫值班的时间。杨队长正要继续发脾气，回头看见齐红，就问她，方卫究竟去了哪里，他知不知道晚上值班。
齐红嗯了一声，说不清楚，他应该……知道吧。
杨队长的外甥说，你不是说他去河边接班了吗？
齐红说是啊，我以为他去河边了，可他没去。
杨队长问，他现在在哪里？
齐红说，在集体户。
杨队长说在集体户？他不去河边，在集体户干啥？
齐红看一眼杨队长，说，您……您自己去看看吧。
在这个晚上，杨队长气冲冲地来到集体户，看到方卫正一身酒气地趴在炕上睡觉，于是上前一把将他揪起来。方卫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一看杨队长，问有什么事。杨队长用力将他掼到炕上，说什么事，你自己去河边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方卫却似乎没听见，一趴到炕上就又睡着了。这时杨队长已经气得两眼发黑，上前一把抓起方卫就拖到外面的院子里。方卫被初冬的夜风一吹，浑身打个激灵，立刻有些清醒了。
杨队长问，今晚该你值班浇水，你忘了吗？
方卫茫然地眨一眨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杨队长眯起两眼，看着方卫冷冷一笑说，你前些天不是还在会上说，小苇村的大队干部素质差么，你不是还要办个啥学习班，给大家提高政治水平么，你连抽水浇地这样大的事都忘了，还跑到镇上去喝大酒，把自己喝成这个熊样子，你这叫个啥素质？
方卫似乎想打酒嗝，连忙用手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杨队长看看他问，你是不是想吐？
不……不吐。
方卫立刻摇摇头。
我现在说话，你能听懂么？
能……能听懂。
那好，你现在给我听清楚。
于是，杨队长当即向方卫宣布了村里对他的处理决定。杨队长说，考虑到方卫这段时间以来在村里的表现还比较好，公社领导对他也还算认可，而这次跑水，给村里带来的损失也暂时无法具体估算，所以，经大队干部们研究决定，只罚他十个义务工，也就是去河边连续值班放水五天五夜，然后再给村里写出一份深刻的检讨。
杨队长这样说罢，又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事后我听说，方卫竟然真的在河边连续干了五天五夜。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如果连续五天五夜不睡觉，记忆就会发生严重的混乱甚至倒错。在这五天里，一直是齐红去河边给方卫送饭。但方卫渐渐地就将吃饭的事全搞乱了，比如在中午，他会莫名其妙地问齐红，刚刚吃过午饭为什么又给他送来。齐红只好耐着性子为他解释，说上一次吃的是早饭，现在要吃的才是真正的午饭。而到了晚上，他明明刚吃过晚饭，却又埋怨为他去送水的齐红，问她为什么还不给自己送晚饭来。这时的方卫已经蓬头垢面，眼睛里也布满血丝，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嘴里也由于一连几天没有刷牙漱口而且缺乏睡眠发出阵阵恶臭。他为了振奋精神，开始不停地抽烟，只有几天的时间手指就已被熏得焦黄，喉咙也嘶哑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方卫就这样在河边干了五天五夜，直到第六天早晨才拖着铁锹摇摇晃晃地从河边回来。他这时的样子就像是刚从水渠里爬上来的，浑身上下满是泥水，一条裤腿撕开一道很长的口子，脚下也只剩了一只鞋。他已经累垮了，回到集体户一头倒到炕上就睡了。
也就在这时，那个拎着木棒的光头又来了。
在这个早晨，光头来到方卫睡觉的屋里，径直走到他的炕前。他先用木棒捅一捅他。但方卫实在太困了，光头一连捅了他几下都没有捅醒。于是光头有些不耐烦了，抡起木棒在他的腿上狠狠敲了一下。方卫立刻疼醒了，睁开眼刚要发火，一看是光头站在自己面前，揉着眼慢慢坐起来。光头笑笑说，已经这时候了还躺在炕上睡大觉，真自在啊。
方卫沮丧地说，我……刚下夜班。
光头笑一笑，说是啊，上夜班很辛苦啊。
方卫立刻有一种预感，自己又要有麻烦了。
果然，光头说，镇里的供销社刚来了一批“芦台烧酒”。
然后，他又特意加重语气说，是老蛋让我来告诉你的。
方卫立刻明白了光头的意思。但上一次在镇里的红旗饭庄，方卫已经亲眼见过老蛋这些人的酒量，他知道，如果给他们买酒，肯定不会是一瓶两瓶，而在当时，这种当地生产的“芦台烧酒”应该算是著名品牌，价格高达两元六角一瓶，倘若买四瓶就要十元零四角，买六瓶甚至要十五元六角。光头似乎看透方卫的心思，摇摇头说，六瓶当然不够，老蛋说了，至少要买一箱。方卫听了一下睁大两眼。他迅速地在心里算了一下，一箱白酒应该是十二瓶，也就是说，至少要三十一元六角。他想告诉这个光头，上一次在镇里的红旗饭庄，他已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为他们付了账，直到现在押在那里的手表还没有赎回来。但是，他看一看光头掂在手里的那根木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点点头说，好……好吧。
光头又说，老蛋说，下午在村里等你。
他这样说罢，就出去骑上破铁驴走了。
在这个早晨，方卫看着光头走了以后，就来找齐红借钱。齐红问他借钱干什么。方卫说，去供销社买点东西。方卫从齐红这里拿了钱就赶往镇里的供销社。小苇村离镇上的供销社大约十几里，这样待他赶过来又买了一箱芦台烧酒，就已是将近中午时分。而镇上离瘦龙河上游的梁家湾还有约二十里。方卫这时觉得，已经实在没有力气再给老蛋送去了。他试着掂了掂这箱酒的分量，简直沉得难以想象。一瓶白酒是一斤，如果再加上瓶子的重量就应该在二斤左右，十二瓶也就是二十四斤。方卫想，这时如果让他扛着这样二十多斤的重物走二十几里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于是，他就在供销社里往梁家湾挂了一个电话。那时的乡村电话还很古老，要先叫通总机，再由接线员插转。方卫费了很大周折才跟老蛋通上电话。但老蛋在电话里的态度很坚决，他告诉他，不行，他必须亲自把这箱酒送过去。老蛋还特意强调，如果让别人送，或者搭顺路的大车都不算数，他必须自己扛过去。
老蛋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罢，就将电话挂断了。
方卫没有办法，只好扛起这箱白酒，咬着牙从供销社里出来。方卫在这个中午还饿着肚子。他早晨从河边回来，还没顾上吃一口东西。他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先是感到饥肠辘辘，后来就支撑不住了。方卫当时的感觉可想而知。插过队的人应该都有这种体验，在从事重体力劳动时，最痛苦的感觉并不是疲惫，而是饥饿。因为人一旦饥饿体内的血糖就会急剧下降，这样降到一定程度，那种从身体深处弥散出的感觉是非常可怕的，心慌，气短，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头重脚轻，浑身的虚汗像水一样渗出来，似乎随时都会死去。方卫就这样挣扎着又走了一段路，到梁家湾的村口时实在走不动了，两腿一软就瘫倒在路边。初冬的田野已有些荒凉，高粱和玉米被砍倒之后，锋利的碴子在寒风中显得很坚硬。方卫歪在路边，被冷风一吹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但肚子里仍在咕咕地叫。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纸箱里的白酒。于是，他拿出一瓶咬开盖子，试着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芦台烧酒是地道的粮食酒，味道很纯正，喝到嘴里辛辣的同时，还有一股浓郁的谷物香气。方卫就这样一连喝了几大口，感觉渐渐好起来，似乎胃里有了内容，身上也恢复了一些体力。他看一看天色已经不早，就将那瓶打开的白酒藏在一个柴禾垛的底下，又做了一个标记，然后就扛起这箱白酒进了村。
方卫来到梁家湾的集体户时，已是傍晚。
老蛋看了这箱芦台烧酒，表示比较满意。
他点点头，嗯一声说，好，很好。
然后，他又说，你可以走了。
方卫当然没敢奢望老蛋会留自己吃晚饭。他一听说让自己走，就像得到大赦令一样地赶紧从他们集体户里出来。但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背影只在院子里一闪，就进到一个屋里去了。方卫觉得这个背影应该是宁海滨。尽管他当时没敢叫他，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认定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宁海滨。
方卫没有想到，这时候，宁海滨竟然会在这里。
方卫从梁家湾出来，走到村口，从那个柴禾垛的底下又找出那瓶白酒。于是，他就倚坐在这垛柴禾底下独自喝起来。这时天已大黑，泛青的月光泼洒下来，将村边的田野映得一片惨白。方卫喝着酒，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又好像一片空白。他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听着高粱酒汩汩地流进自己的喉咙，又落到空荡荡的胃里。
后来他就醉了，醉得全然失去了知觉……
事后方卫被告知，经过公社专案组下来人调查，初步认定这场火灾是因为他吸烟引起的。据专案组的人分析，应该是方卫在喝醉酒之后吸烟，不慎引燃瓶子里的白酒，然后才将他身边的柴禾垛点燃起来。但是，方卫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吸过烟。他只记得迷迷糊糊之中眼前是一片大火。这大火先是烧着了他的衣服，接着又烧着了他的头发。他感到浑身上下疼痛难忍。他在大火里翻滚着，拼命叫喊着，渐渐感到自己已陷入一片火海……
方卫完全清醒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他感觉自己的手脚被吊起来，像一只动物似地四脚朝天，只有后背挨在床上。医生告诉他，他正在接受无菌治疗。医生说他一直在昏迷中，虽然烧伤并不严重，但由于大火中极度缺氧，他的大脑因窒息受到严重损伤。所以，医院一度已经决定对他放弃治疗。但是，他的生命体征虽然一直保持在一个较低的状态，却还相对平稳。
医生说，想不到他竟然活过来了。
方卫在医院住了将近半年时间。他直到快出院时才听说，齐红已经走了，是公社敲锣打鼓欢送走的，她被推荐上美术学院去了。小苇村的集体户里只剩了宁海滨一个人。于是，他就调去瘦龙河上游的梁家湾，到老蛋他们的集体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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