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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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雨季到来之前,乌力天赫已经写下了二十多份报告,并且到手了一批战利品——两挺M-60机枪、十一支M-16突击步枪、二十九份C野战口粮、一具M-79掷弹筒发射器和四十一枚40mm的小榴弹、两枚轻型反战车火箭、三支军官用的点45手枪、一架PRC-25型野战无线电台、一份美军第7骑兵师营级指挥官使用的五万分之一的大比例尺地图、一面隶属于该营的战旗、一批营或团的幸运物、一批C-4可塑性炸药、两枚克莱莫尔杀伤地雷、几份UH-I型休伊直升机的飞行图表、一架带着拍摄过胶片的16cm无声电影摄影机。这些连同他写下的报告一起,陆续送回了北方。

    搜集武器的工作非常困难。美国人向他们的士兵下令保护所有武器,不让它们落到北越人民军和南越解放军手中。为了夺得那些武器,人民军士兵至少死掉了两百名。

    乌力天赫还搜集到二十三块兵籍牌,这是他亲手打死的美国人中的一部分,这些兵籍牌他留下了,没有上交。

    65团在美泽遭到毁灭性打击,全团一千四百名官兵,五百多名倒在了那片蒿草丛中,成了新一年植物们复苏时必要的肥料。在接下来的几个月,65团又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不断减员,最少的时候不足一个连的编制。古顿少校在波来贝战役中战死,迪龙少校在富荣战役战死。阮友春中校负了重伤,身上中了四发M-16步枪子弹。把我放下来!我哪儿也不去!你们敢把我送走我就毙了你们!阮友春中校还是被送回了北方。在他走后不到一周的时间里,65团最后一名团级军官阵亡,该团建制取消,和另外几支被打残的部队合编成135团,后又与新的部队整编成74团。

    乌力天赫也负了伤。两次。一次伤在小腿,另一次伤在左肋。两次都是贯通伤,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这为他留在中央高地打下了基础。

    小腿负伤那次,乌力天赫随65团夜袭宏都的一个美军榴弹炮营。夜战是游击战中最重要的战术之一,从南宁步兵学校和昆明高级步兵学校毕业的北越指挥官们很快领悟了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精髓,并且不断在战斗中熟练地使用这一战术,那一次,他们却遭到了失败。美国人在炮兵阵地外围布置了大量绊索照明弹和防入侵装置,企图潜近楔形帐篷的人民军碰断了防入侵装置的挂索,触动了定时导线和压缩空气器,警报声此起彼伏,从105mm榴弹炮中发射出的照明弹照亮了整个夜空。很快,美军的C-123照明弹投放飞机飞临炮兵阵地,不停地抛下用降落伞悬挂着的照明弹,美军的自动武器组成了强有力的火力网,打得人民军无法抬头。夜战失效,人民军在丢下大量死伤士兵后,被迫撤离。乌力天赫就是在那一次被一发AR-15步枪里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右小腿。

    中央高地是个适宜作战的地方,这里空气干爽洁净,伤口好得很快。乌力天赫的身上缠满了止血绷带,他必须保证伤口在痊愈之前不绽开,不感染。他有三个月没洗过澡了,浑身发臭,有一股强烈的野猪出林的熏鼻气味儿。他的粮食袋也丢了。在波来贝战役里,他只吃了一个桃子罐头、一个糕饼罐头;而在富荣战役里,整整四天,除了喝了几次水,他干脆什么也没有吃。

    让乌力天赫惊讶和感动的是他的那些人民军战友。面对整整跨越了一个世纪的科技和经济的差距,寒酸而固执的越南人民军和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解放军半步也不肯后退。为了消灭两个穿橄榄绿军装的美国兵,穿褐黄色军装的他们不惜冒着猛烈的炮火打击,使用人海战术,整营整连地往上冲。有时候,他们就像固执的西西弗斯一样让人绝望。他们敢于站在那里用手中的步枪向俯冲下来的休伊攻击直升机射击,直到他们被一连串机枪子弹拦腰打断。在他们中间,几乎找不到一个怯懦者,每一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往前冲,根本就不考虑在下一分钟里自己是否还能活着。

    当然,这些事情乌力天赫没有写进他的报告。他只剩下半截铅笔,还有,在战火中要找到没有被烤焦的纸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得节省着用。

    实际上,乌力天赫根本就没法儿继续完成顾问团交给他的任务。65团建制取消后,他被转交给135团;135团打光了,他再去74团以及更新的团。有一段时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乌力天赫了,他连编制也没有,哪里需要他,或者哪里战斗激烈,他就去哪里,战斗结束以后,也没有人找他,什么地方有吃的就吃一口,什么时候能睡就睡一会儿,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名人民军的普通士官。

    乌力天赫的越语就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长足进步。他们在左边!

    他朝他的战友们喊。打掉那挺机枪!

    他弯着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提着手中的突击步枪朝机枪响着的地方冲去。在冲锋陷阵的时候,他基本上可以摆脱翻译。

    有一次他独自一人作战,他被打散了,脱离了部队。他想解决掉架设在公路上的一门火炮,却被增援的美军堵在公路的另一头,离开了自己的战友。他在干掉了那门火炮后跳过一堆尸体,连续躲避开好几拨儿敌人,找到一个藏身处。他躺在蒿草丛中喘着粗气,看着被草叶隔成若干份的奇怪的天空,想乔治·巴顿说过的一句话:战争的原则只有三条,胆识、胆识和胆识。他越来越困惑。他想巴顿是错的,没有什么胆识,因为人根本没有广阔的天地,那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幻想,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命运封锁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遥望和遥想他们的天空。那么,巴顿说的胆识又是怎么来的呢?人为什么那么迷恋和依赖胆识?为什么在那么惧怕战争的同时又要挑起战争?说到底,人还是一种注定应该活在孤独中的动物。要是这样,人和大多数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他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有四五个美国兵朝他这个方向走来。他听见他们当中有人用浓重东部口音叫喊:那些狗娘养的,他们打死了弗莱德和金!他让自己侧过身子来,把M-16调到全自动位置上,在那些美国人离他只有五六米的时候,从草丛中站起来,不停顿地打光了弹匣里的所有子弹。这个时候,他看见离他三十米远的地方站起来一群南越人,他们的瓦形钢盔下露出惊讶的目光。他向南越人投出两枚杀伤手榴弹,然后是一枚烟幕弹。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侥幸地逃离那个地方,去寻找他幻想中的广阔天地。

    那以后的十四天时间里,乌力天赫始终是一个人。战斗不断在突然的时间和突然的地点打响。北越人民军的袭击比美国人的反击对他构成的威胁更大,好几次他都差点儿被从苏联生产的AK-47或者中国生产的56式自动步枪里发射出的子弹击中。那十四天充满了奇异,好像那是一场三方的战斗,他是他的敌人和战友共同要对付的一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困惑,不知道谁是他的敌人。整个白天,他得小心翼翼地判断有可能发生的战斗。他不能随便移动,不能让自己处在战斗的中间地带,如果那样,即使他不被美国人打死,也会被北越人民军打死。

    夜晚到来的时候,乌力天赫会找一棵大树爬上去,或者躲进茂密的草丛中,他会给自己弄一些可以吃的树叶或者草根,把它们吃下去,然后再让肥大的旱蚂蟥钻进他的衣裳,贪婪地吸吮他的血。他不在乎这个。他已经适应了孤独,而且渐渐地喜欢了这种在同类生命之外的独处生活。遥望和遥想,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这样。

    乌力天赫在中央高地打了一年半仗,左肋负伤那一次,他被送到柬埔寨的巴弋营地,在柬埔寨民兵的关照下休养了一个月,然后再度返回中央高地。他在南方彻底失去了与北方的联系。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活着。顾问团从他最初送回的报告中知道了陈子昆阵亡的事情,但那以后,乌力天赫也消失了。顾问团通过几个渠道打听乌力天赫的情况,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很显然,他也阵亡了。所以,在1970年中国从越南撤出大部军事支援人员时,撤离的名单中没有乌力天赫;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最后几批陆续撤回的人员名单中也没有他。乌力天赫被当成阵亡者和失踪人员中的一名,留在了越南。

    二

    在南方,依然活着的乌力天赫快速成长着。他已经指挥过好几次作战了。

    有一次,他们袭击了一个美军阵地,打死了十几名美军,剩下十几名美军都负了伤。那些人民军士兵按照绝不留活口的原则,每见到一个还在喘气的美军士兵就开枪打死。乌力天赫阻止住自己的士兵,救下其中的四名美军。他要一位名叫麦克唐纳的少尉向他们的空中管制官呼叫,说他们遭到北越人的攻击,伤亡严重,需要医疗救援飞机。那位来自纽约长岛戴着游骑兵队员臂章的少尉拒绝服从命令。乌力天赫转向一名叫做波利得的墨西哥人,他也拒绝了。第三个是专业士官斯格特,他是一名机工师。他告诉乌力天赫,他还有四十六小时就满服役期了,他希望回到亚拉巴马州的家乡去经营父亲留下的葡萄园,他请他们别开枪,他会按照他们的指示办。

    二十多分钟后,一架CH-47契努克大型运输直升机飞临头顶。就在契努克的滑翔橇板卷起落叶和尘土降落在草地上的一刹那,换上美军军装的人民军一起开火,几枚火箭弹同时击中契努克,它当场爆炸,那四名受伤的美国人也没能幸免。在撤离战场时,不管乌力天赫怎么阻止,人民军的士兵都把枪口顶在他们的脑门上扣动了扳机。打死斯格特的那名瘦小的人民军士兵,粗暴地把乌力天赫推倒在一堆废炮架上,骂骂咧咧地提着枪走开了。

    乌力天赫指挥的另一场战斗是进攻朱莱机场。

    人民军想炸毁机场上的几架飞机。守卫机场的飞行员和技师像人民军一样勇敢,他们拼命向进攻的人民军射击,在绝望中等待飞机的救援。负责攻打机场的人民军连长和连政治委员都在冲锋中牺牲了,副连长也负了伤。

    乌力天赫站出来,迅速组织部队,重新布置攻击步骤。美军的三挺M-60重型机枪封锁住前进的道路,一批批勇敢的人民军士兵被打倒在红色泥土的跑道上。乌力天赫看见负了伤的那个副连长捂着肚子踉跄着朝几十米开外的飞机冲去,他手中的AK-47冲锋枪被一发机枪子弹打得粉碎,胸前冒出一股血雾倒下。乌力天赫突然想到那个名叫小胜的小女孩,想到了她抱着必死决心的年轻的母亲。他怒气冲冲,在火焰中跳跃着前进,把M-16的射击制导调到全自动的位置上,连续射出了三个弹匣,把一挺M-60机枪打成了哑巴。

    一名黑人士兵从一辆被打废了的战车后面冲出来,肩上扛着一具榴弹推进器,企图用枪榴弹向乌力天赫射击。乌力天赫想也没想就扣动了扳机,把黑人士兵打得仰首跌倒下去。

    四架F-4鬼怪式战斗机、一架F-105战斗机、一架RF-101侦察机和两架CH-47契努克大型运输直升机在炸弹惊天动地的爆炸中飞上天空,散开的飞机零件好半天没有落尽。乌力天赫命令部队迅速搜集武器,炸掉指挥塔和跑道,点燃汽油,把阵亡的战友拖离简易机场,迅速撤离。然后,他朝他刚才打倒的那名黑人士兵走过去。

    那个黑人士兵还活着,躺在地上,痛苦地喘着气,榴弹发射器丢在一旁,没有来得及发射的弹头上沾满了肮脏的鲜血。乌力天赫被浓烟呛得不住地咳嗽,他弯下腰,从黑人士兵的脖子上取下识别牌,牌子的金属链子上挂着一把P-38型罐头刀。他叫山姆·克罗杰,是个三级专业士官,北卡罗来纳州人,子弹从他的左胸心脏下方打进去,在身体中拐了个弯,从右肋下钻出,鲜血不断从伤口往外冒。乌力天赫去他身上掏止血绷带,但显然他已经不行了。

    “你们冲得太猛,我们来不及呼叫炮火支援。”

    乌力天赫没有听见克罗杰的第一句话。他俯下身子,从克罗杰冒着血泡的嘴里听清了他下面的话:

    “请收好我的识别牌。请告诉我妻子,我爱她。她是中国人。”

    克罗杰说完那句话就咽了气。乌力天赫愣了一阵儿,伸出手去,抹下克罗杰大睁着的眼睛,从他的衣兜里搜出一只钱夹。他打开钱夹,里面夹着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绸布和一张照片。绸布上用英、越、中文印刷着一行字:“我是美国公民,我不会说越南话,我遭到不幸,请您帮助我获得食物、饮水、住所,请您保护我的安全,请您带我到可能为我提供安全并能设法送我回到美国的那些人那里去,您将得到美国政府的酬谢。”

    照片上,克罗杰幸福地拥着一个肩膀瘦削的亚裔姑娘,那个姑娘在照片里目光安静地看着乌力天赫。他们没有广阔的天地,没有。乌力天赫想。

    他们在撤退时被美军的炮火追上。那是从120榴弹炮的炮口里发射出的白磷燃烧弹,炮弹腾起巨大的耀眼的白色烟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乌力天赫看见一名被击中的人民军士兵倒在地上,用手去抓自己的脸,疼得满地打滚。白磷燃烧弹的碎片一遇到空气就会燃烧,那些碎片在士兵伤口四周的肉里燃烧冒烟,噼啪爆炸。乌力天赫拔出匕首,叫身边的人把士兵按住,用匕首剜出他伤口中正在燃烧的白磷碎片。美国鬼子,我要杀了你!那个士兵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然后晕死过去。

    那天撤回丛林营地后,乌力天赫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那是两份C野战口粮,他们从简易机场扛回来的。

    乌力天赫领到一份火腿和青豆罐头,倚着树干坐下,从衣兜里取出铝勺,在裤子上擦拭了一下,把罐头放在烧焦了的鞋子上,心满意足地把罐头里的青豆和火腿吃光。他的鞋子已经换过好几双,现在是一双用汽车轮胎做的被称作“胡志明鞋”的凉鞋,鞋带已经断掉,用葛藤捆在脚上,前面露出被炮弹皮削得到处淌血的肮脏的脚趾头。

    一个排长过来,给乌力天赫送来第二份大餐。这回是通心粉和肉丸罐头,金黄色的肉酱在半流动的卤汁里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排长郑重地说,这是连里剩下的六名军官一致决定的,如果不是狄果同志,不但不能全歼美国鬼子、炸掉鬼子的飞机,也许全连的人一个都回不来,所以狄果同志应该得到两份晚餐,而不是一份。

    乌力天赫没有推辞,他把那份超量的美餐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吃了下去,舔干净罐头盒,收好铝勺,然后爬上一棵巨大的油楠树,用一根黄麻绳子把自己捆在枝头上,像只树蛙似的,在那里睡了大约十五分钟。他在睡梦中想,肉丸子可比木薯和甘薯好吃多了。

    有几只淡绿色的君主绢蝶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一只纤细的、样子像琵琶的嫩黄色树蟋爬到了他的肩头,就像趴在一头睡眠中的树熊肩头似的,地鸣叫起来。

    三

    1971年的“老挝-9号公路反攻战役”结束之后,负责指挥进入南方作战的北越人民军的周辉敏越南人民军指挥官,时任高地战区司令员,指挥南方高地的北越人民军和南方解放军作战。将军从越河口返回西部山区营地,途中遇到了中国军事顾问团滞留人员乌力天赫。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周辉敏将军和他的高级助手阮友安上校视察一支人民军特工团。特工团团长汇报完战役的情况后顺便提到,他的团里有一名年轻的中国军人,因为部队建制反复组合,人转移了好几个战斗单位,失去了和中国顾问团的联系,在规定的时间里没有回到北方去;这名叫做狄果的中国年轻人现在是他的作战参谋,他为团里作战不断赢得的胜利立下了近似于奇迹的功劳。本来已经准备上路的周将军一听这件事,十分感兴趣,下令指挥部滞留四小时,要求团长立即通知团里,把中国人狄果送到他的流动指挥部来。

    乌力天赫在具有传奇色彩的高地战区指挥部见到了具有传奇经历的周将军。他受到了周将军的热情款待,吃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B野战口粮:一大块焖牛肉,一盒由上海食品厂专为人民军生产的压缩米饭,一大杯滚烫的劣质咖啡。在他禁不住去抓爬到脖子上的那些肥大的虱子时,周将军哈哈大笑,命令部下去给这位勇敢的中国人找一套干净衬衣、一套新军装,并且想办法让他洗上一个热水澡。

    乌力天赫在几名人民军士兵的服侍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他几乎有一年多的时间不知道热水是什么东西。有一阵儿他有些神情恍惚,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把士兵浇在他头上的清水喝下去。

    “你在顾问团从事什么工作?”周将军问穿上干净军装肚腹饱胀精神振作地坐在他面前的乌力天赫。

    “对不起将军同志,我无权说出我的工作。有规定限制我那么做。”乌力天赫安静地看着周将军。

    “你面前是人民军副总政治委员,你不应该这么对将军同志说话。”阮友安上校有些不高兴地在一旁提醒乌力天赫。

    “请原谅上校同志,命令规定我不能说出我知道的一切。”乌力天赫毫不领情地说,同时为干净得有些过分的衬衣上树碱的香味忐忑不安。

    “好吧,”周将军抬手阻止住自己的助手,和蔼地看着他面前这个消瘦但目光坚定的年轻人,改用闽南口音的汉语问,“告诉我,你属于顾问团哪个组?”

    “C-3。”乌力天赫犹豫了一下,用闽南语回答。

    “观察与研究,你不是常规部队的人。”周将军笑了,并且立刻把话转移开,没有给乌力天赫留下窘迫,“你们顾问团的几位首长是我的老朋友,三个月前,我还请他们看过嘲戏。”

    在高地战区指挥部里,乌力天赫领到新的任务——他将拥有一个特别行动小组,他是组长,组员是滞留在南方的中国志愿人员吴天厚和张畅。他们将由一支人民军的特工部队护送,去南方一些重要的战略城市,考察和研究活跃在那里的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特工部队的战斗情况,对特工部队深入敌纵侦察,瘫痪敌首脑机关,破坏敌通信枢纽,炸毁敌机、舰、车、桥梁、军火库,绑架敌军政要员的战斗情况做出评估。如果可能的话,将军希望乌力天赫的特别行动小组能和美军的陆军第五特种战斗大队和海军海豹突击队有所“接触”。上述两支特种部队近段时间对南方的作战破坏非常大,尤其是后者,简直就是一群来无踪去无影的魔鬼。这帮绿脸杀手非常熟悉越共的战术,他们穿着黑衣裳,打着赤脚,使用AK-47或者K式冲锋枪,在越共控制地区设置陷阱和诡雷,进行偷袭和暗杀,拦截越共情报,伏击越共补给,突袭越共基地,让北方人民军和南方解放军大为恼火。人民军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尽快拿出对应策略。

    “你的特别行动小组直接隶属我,考察、研究和评估情况直接向我汇报。”在一群身穿黄褐色军装、肩挎SKS卡宾枪和戴格蒂亚列夫自动步枪的年轻卫兵簇拥下,周将军从折叠椅上站起来,收起笑容,严肃地对乌力天赫说:“任务完成之后,我将为你和你的小组庆功,并把你们安全送回中国,同时向你的上级说明你滞留期间的情况。”将军戴上白色的胡志明帽,朝帐篷外走去。他在阳光下站住,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好好干小伙子,给美国佬儿一点好颜色。我是说,那种让他们永远记住的好颜色。”

    四

    乌力天赫在南方与解放阵线的特工部队接上了头,并见到了南方解放阵线特工兵种司令阮志恬。

    从春天到冬天,乌力天赫参加了西贡别动营对美军军官俱乐部的袭击、西贡敢死队对“独立宫”袭击的策划、特工第9营对美军隆平总库的袭击、特工143团对安溪机场的袭击、特工混合指挥部对伪海军参谋部的袭击、海军126特工团对越河口运输船的连环袭击、岘港市别动队对岘港火车站的爆炸、特工51连炸毁东河大桥的行动、特工113团炮轰边和美军空军基地的行动,并且与美军第五特种兵战斗大队和海豹突击队“接触”了好几次。每一次战斗之后,他都把战斗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做出评估,写出报告,派人民军特工部队的人送往西原高地周辉敏将军的指挥部。

    乌力天赫的战友吴天厚,在对南越海军参谋部的袭击战斗中被一枚手榴弹炸开了脑袋。另一名战友张畅,则在炸毁东河大桥的战斗中被肆虐的台风吹进了河里,一眨眼就搅进一艘抢进港口躲避飓风的货轮螺旋桨中。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乌力天赫再次成了一名异国他乡谁也不知道来历的中国人。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在南方使用的名字叫“北”。

    说是异国他乡,乌力天赫在南方却遇到过很多华人。那些在越南的华人,他们最早的祖先可以追溯到秦代,也有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和东汉末年董卓之乱时避难到越南的名士之后。乌力天赫知道,唐朝时,大学士杜审言、沈铨、刘禹锡、韩偓都在越南寄寓过,明朝末年,雷州人莫敬玖率志士四千人在河仙地区开垦荒蛮,龙门总兵杨彦迪、高雷廉总兵陈上川率士卒三千人开发湄公河三角洲地区,在边和、堤岸、龙川等地都保留有祭祀他们的庙宇。越南有五十多个民族,艾族、哈尼族、拉祜族、倮倮族、山由族、仡佬族、傣族、岱依族、侬族最早的祖先都是中国人。

    在西贡颇有气势的中华会馆里,乌力天赫被介绍给华运委员会一位名叫曾途士的华侨领袖。为这个委员会工作的华人数以万计,他们有的被送进南方解放军,有的负责往前线运送军用物资,有的从事情报工作。在外围的乡村,他们还有华人自卫队,直接参加对美军和南越伪军的作战。

    曾途士在铜质的净盆里净过手,为关公塑像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地在塑像前磕了头,然后告诉乌力天赫,他这是为一对年轻的华人姐妹敬香的。几天前,委员会下属一支别动队袭击伪军军营时失了手,有七名队员没撤回来,其中就有这对双胞胎姐妹。姐妹俩刚满十六岁,姐姐本来可以逃出来的,看见妹妹被打中了脚后跟,跑回去扶妹妹,结果也被打倒了。伪军为了杀一儆百,把姐妹俩的尸体剥光,拖在卡车后游街。姐妹俩没结婚,连对象都没有。

    “你为什么叫北?”曾途士给关公敬过香以后,从瓷盘里取了一片槟榔,在蚌灰里蘸了蘸,裹在一小截蒌叶里,递给乌力天赫。

    “不知道。”乌力天赫把槟榔放在嘴里嚼着,有一阵儿他有点儿犹豫,但很快他就决定放弃了,“也许,我是从北方来的。”

    “你是一位勇敢的年轻人,”曾途士英雄不问出处地点了点头,郑重承诺,“我会为你敬平安香。”

    乌力天赫本来想问曾途士,越南和中国,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祖国,后来他决定不问了。那对姐妹没有广阔的天地,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遥想,这样说,祖国是没有意义的——如果它只能被人遥想。

    五

    乌力天赫在冬天的时候遭到了一种极其厉害的流行疟原虫的袭击,染上了疟疾。长期危险而紧张的南方生活使他的抵抗力大大减弱,从北方送来的疟疾药根本不管用。紧接着,他又染上了钩端螺旋体病,连续的高烧让他胡子拉碴、眼珠发红、不断地说着胡话,活像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

    乌力天赫拖着病身子率领一支特工部队营救关押在波莱古英一个战俘营里的人民军和南方解放阵线人员。营救计划十分周密,行动也十分奏效,特工部队消灭了守卫战俘营的南越伪军,迅速破开牢房,放出了战俘。但谁也没想到,附近一支隶属于美军第五特种大队的车队突然驶到,突破了特工部队的阻击线,冲进战俘营,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枪战。

    乌力天赫跪在那儿向美军特种部队士兵射击,打完一匣子弹,退下空弹匣,换上备用弹匣。突然,他全身发冷,手脚抽搐,连枪都抓不住,步枪掉在他脚边,他没有撑住,朝前一扑,倒了下去。

    几天之后,乌力天赫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躺在担架上,离开了南方解放阵线特工部队。柬埔寨游击队的几名担架员抬着他,在热带丛林中一步一趔趄地向北行走。他们常常要停下来,砍倒挡路的葛藤,或者屏住呼吸,等待成群结队的丛林象慢腾腾从附近通过。乌力天赫有时候昏睡,有时候醒过来,他被白磷弹烧伤的创口开始感染,不断地流出脓血。有几天,担架队的队员们不得不把他浸泡在溪流里,让他降温。他们把他烂掉并且长出蛆虫的腐肉用刀剜去,这样,他的疼痛就会好许多。

    一个月后,他们进入胡志明小道。人民军野战医疗队的医生对乌力天赫进行了初步的伤口清理治疗,同时治疗了他的钩端螺旋体病,这让他不至于死在返回北方的路上。二十天后,乌力天赫被送进清化人民军医院,在那里接受了一连串手术。

    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乌力天赫死里逃生,活了过来。他的个头儿一点儿也没有减,还是一米八二,可他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出院的时候只有四十九公斤,人像个骷髅,背驼着,目光呆滞,老是坐在背风的地方咳嗽,看什么一看就是大半天。他不喜欢防空警报锐利的鸣叫声,每当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医院都必须派出两名护理员,去把在花园里发呆的他搀扶起来,拖进防空洞里躲避空袭。他很喜欢孩子,看见孩子的时候,他的眸子里总是会掠过一道亮光,然后喃喃地说,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医务人员私下议论,说这个中国人,该成家了。

    乌力天赫是最后活着离开越南的三十六名中国志愿军中的一个。他们因为失踪后被找到、陷入困境不能返回、特殊理由必须留下,以及别的什么原因滞留在越南,没有赶上大部队的撤离行动。和他们一起返回中国的,还有一批装在简易容器里的遗骨。

    中国方面派出专人越境迎接活人和遗骸遗物。领队的是一名副师职干部,北越人民军则派出了将军级别的欢送团欢送中国兄弟。在二十一辆解放牌吉普和六辆黄河牌交通车驶过友谊关之前,那些疲惫不堪的中国志愿军被北越人民军的军官们紧紧地拥抱了足足有几分钟。乌力天赫被一名叫做黎文涛的人民军准将抱住,说什么也不肯松开,准将的泪水浸湿了乌力天赫的肩头。这一天,离中国志愿军大规模撤离,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

    六

    乌力天赫在南宁的一个疗养院疗养了一个月,重新回到南方那个代号为××××的秘密基地。在那个基地,和乌力天赫同时派往越南的二十名成员,十四名全身重返,其他六名,四名阵亡,两名伤残。

    乌力天赫很快恢复到正常的训练当中,日子平常而惯性。那一天,结束了当天训练的乌力天赫回宿舍取自己的水杯,路过休息室,随手从报架上取了一册《解放军画报》。他接了半杯水,坐到宿舍外的石阶上,抹了一把汗,一边眯着眼吹凉滚烫的开水,一边心不在焉地翻开画报。他看到了简雨槐。

    那是一张舞台照——在电闪雷鸣的椰林里,经受过恶霸地主南霸天酷刑的女仆琼花被雨水浇淋得苏醒过来,化装成华侨富商的红军指挥员洪常青路过这里,他给了琼花两枚银毫子,指引她去投奔红军。琼花看到了光明,她在雷雨中向指路恩人深深鞠了一躬,急切地向着黎明照亮的林中小路飞奔而去。

    照片拍摄得很专业,是琼花在椰林中表示逃出樊笼决心的那个著名的“倒踢紫金冠”,身穿红色舞衣的简雨槐昂首握拳,在舞台上高高跃起,像一个轻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灵。她的脸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不是正面,但乌力天赫一眼就认出她来。

    乌力天赫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端着水杯的手不断颤抖。他在阳光下盯着画报上的照片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那张熟悉的像水一样柔和的脸,然后他把画报掩上,抬起头看天空,看那里有没有鸽子飞过。

    整个下午,乌力天赫没有说话,人显得有些迟钝。直升机驾驶课上,他出了一个差错,急停迫降的时候,他把方向舵推向了相反的位置。他被严厉的教员臭骂了一顿,同时得了一个非常糟糕的记录。接下来的水下作业课,他又出了一个错误,他把炸药送到了水下设施的水柜里,而不是规定中的发射台下,他再一次遭到严厉的训斥。第一分队的教官在课程结束之后不得不找他谈话,教官想知道他出了什么问题。全大队公认的最优秀的队员,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没有人知道,乌力天赫是在为那幅照片迷惘。他不明白,简雨槐被闪电照亮的脸上,怎么会有一种坚毅的神色。他想不出来,世界上还有没有比简雨槐更羞涩的生命,还有,她内心里深深埋藏着的、不愿展示给任何人看的、只有他才知道的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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