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找到草履虫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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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建军节头两天,简雨蝉没来送饭,乌力天扬饿了两天,饿急了,在垃圾里翻出几张饭票,去食堂打饭。他在好几个食堂都没打到饭,人家不让他打饭,把他从食堂里赶出来,连锅都给丢出来,后来走了很远的路,才在医院食堂买到四个馒头和一锅稀饭。

    乌力天扬端着饭锅往回走,炎热的阳光晒得他满头是汗。走到机关操场时,鲁红军从小树林里钻出来,拦住了他。

    鲁红军满头大汗,像接头的地下党,看看四周没人,急急忙忙告诉乌力天扬,他来过基地好几次,找罗曲直和汪百团帮忙,想见乌力天扬,罗曲直和汪百团说什么也不帮。乌力天扬不看鲁红军,只往锅里看,他担心馒头和稀饭让太阳一晒,会减少分量。鲁红军不知道乌力天扬的心思,他很急,有重要事情告诉乌力天扬。

    “明天上午你们基地庆祝建军节,上午开批斗会,中午演节目,晚上放电影,你爸安排在上午,罗曲直让我别给你说。”鲁红军快速从书包里掏出一块三毛五分钱,塞给乌力天扬,“我从家里偷的。你先花着,不够我再偷。”

    鲁红军很快钻进小树林不见了。乌力天扬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朝天上看。阳光很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心想,我偏要把眼睛睁开,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真的做到了。他在阳光下睁着眼睛站了几十秒钟,然后就摇摇晃晃走到路边坐下,为自己成了瞎子而傻瓜似的抽着肩膀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乌力天扬天不亮就起来,胡乱喂乌力天时吃了几口冷稀饭,剩下的自己喝光,又哄着乌力天时尿了一泡尿,在乌力天时屁股下垫了一堆尿片,然后出了门。

    乌力天扬早早等在大礼堂外面,坐在花坛边,看各个单位的军官士兵和职工排着队走进礼堂。他看见很多熟人。他知道那些熟人不会和他说话,他也不打算和他们打招呼。过了一会儿,几个兵押着挨批斗的人远远走来。乌力天扬从花坛边站起来,没等到押解的兵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到乌力图古拉面前。

    仅仅几天,乌力图古拉就变了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胡子老长,形销骨立,显得很憔悴。他的脸一直板着,很阴沉,步子很快,老是抢别人的路,好像他很着急,要去完成一项任务。看见乌力天扬,他站下了,眼睛里掠过一道惊喜的光,甚至还下意识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你是大军阀,对不对?”乌力天扬仰头质问乌力图古拉。你是教养出英雄汉沙力占的阿爹,对不对?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收回去。负责押解的兵往回走,说干什么,走开走开。

    “你是大军阀,所以你该挨斗。”乌力天扬提高了声音。你揍我们揍得够戗,所以你该挨斗。

    乌力图古拉不耐烦地推开乌力天扬,把他推到花坛边靠着,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大军阀?”乌力天扬追上去,拦住乌力图古拉,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毫不留情地干净彻底全部消灭之,不冲他们开枪,不揳死他们?

    乌力图古拉的腮帮子抽搐了一下,扬手给了乌力天扬一耳光。那一巴掌很重,把乌力天扬打得哼了一声,踉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挨斗的人们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汪道坤小声说,老乌,你这是干吗?负责押解的兵护着肩头的枪带跑过来,推了乌力图古拉一把,说老实点儿,不许动手打人。

    “你就是大军阀!你是混账大军阀!有本事你来揍我呀!”乌力天扬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倔犟地冲到乌力图古拉面前。你是混账父亲、混账丈夫!有本事你把你儿子找回来,把你女儿救活,把你妻子救回来!

    乌力图古拉阴沉着脸,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这回他没有抬手揍乌力天扬,把鼻血滴答的乌力天扬往边上用力一扒拉,大步走了过去。

    乌力天扬是在批斗会开了一阵儿之后走进大礼堂的。大礼堂里挤满了人,连走道上都是人。简先民和罗罡坐在主席台上,被批斗的人站在主席台前,每个人都由两个兵架着,努力低着头,做出一副认罪的样子。乌力天扬挤在人群中,被混浊的汗味和狐臭熏得睁不开眼睛。后来,他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了乌力图古拉。

    乌力图古拉站在被批斗者最中间。他一点儿也不驯服,老是和批斗他的人争吵,别人发言他就插嘴,反驳别人的话,主持批斗大会的罗罡拍了几次桌子,喝令他住嘴,他仍然不听,架着他的兵把他的脑袋往下按,他不服,一次次用力把脑袋往上抬,眼里露出凶狠的光。兵烦了,抬起膝盖顶住他的腰眼,胳膊用力往上掰,他不得不弯下腰。修缮队队长邱金汉上台批判他,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他又犟嘴,还把头挣起来看着邱金汉。邱金汉气坏了,冲过去,照着他的脸给了一拳。负责领呼口号的文工团一男一女趁势高喊:乌力图古拉不投降,就让他灭亡!乌力图古拉被激怒了,拼命挣扎,两个士兵架他有点儿费力,配合得不好,有个兵滑掉了一条抓着他的胳膊,又慌忙从后面抱住他,扑得有点儿重,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台上。又有两个兵冲上台,和先前的同伴一起,七手八脚把他架起来。他趁机抬起头,高声喊道,混账王八蛋!混账王八蛋!简先民气得够戗,罗罡不停地拍桌子,让把麦克风拿走。负责架人的士兵挨了批评,等于任务没有执行好,在战场上让敌人占了上风,很愤怒,一个兵先出手,往乌力图古拉腰眼里捅了一拳,另一个兵跟上,狠狠踢他的腿弯。乌力图古拉身上挨了好几下,人撑不住,往地下滑。兵们这回配合好了,架住他。台下的群众被煽动起来,纷纷拥上台,参加到斗争的行列中,往他脸上泼墨,吐唾沫,打耳光。有个家属举着剃头推子往人群中挤,要给他剃阴阳头,可怎么都挤不进去,急得直喊。会场里乱成一锅粥。罗罡对着麦克风喊了几次安静,请革命群众坐回座位上去,都不起作用,只能示意两个领口号的兵不断呼口号。

    乌力天扬站在那儿,手揣在裤兜里,激动地看着台上。他看出乌力图古拉很痛苦,脸涨成紫茄子,眼珠子突出,样子很难看,再加上鼻血、牙血、墨汁、唾沫,完全成了一张狰狞的大花脸。乌力天扬兴奋地颤抖着,揣在裤兜里的手直冒热汗,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激动地想,你也有这一天,你也有这样一天呀!

    乌力天扬越抖越厉害,突然推开人群,朝台上冲去。他爬上台子,钻进乱哄哄的人群,从那个兴奋得有些失控的家属手里夺过剃头推子,再一把揪住了乌力图古拉的头发。

    乌力图古拉看见了乌力天扬,看见了乌力天扬手中握着的剃头推子。他下意识地扭动身子,挣扎着,全身的关节咯吱咯吱吓人地响,大声骂道,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乌力天扬不搭话,一推子下去,一片头发飘散下来,落在乌力图古拉的脸上,再从那里跌落到乌力图古拉的身上。乌力图古拉骂得更厉害,他说你个……王八犊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乌力天扬不管不顾,只是咬牙,迅速开合着手中的推子。混账!不许往下倒!起来!抱紧我的腿!起来揍我!揍我呀!往死里揍!别让我来军阀作风啊!一推子,又一推子。他流泪了,泪水糊满了他的脸。你个破爹!你个破英雄!

    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打中了的黑天鹅身上的羽毛,一片片地飘落到乌力图古拉的身上,再飘落到人们的脚下。乌力图古拉还在骂,但声音明显弱下去,挣扎也弱下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致命的地方准确地击中了他,让他一下子泄了气。他的头上迅速出现了一道道灰白色的头皮,那里很快渗出血珠子。他终于闭上了嘴,不再骂,而且闭上了眼睛,不再挣扎,任由他的老五在他的头上肆虐横行。

    群众认出了乌力天扬,议论纷起。很快,全礼堂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给乌力图古拉剃阴阳头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乌力图古拉的老五。混乱很快平息,议论声沉静下去,全场一片寂静。简先民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想出该不该阻止这个带有戏剧化的暴力场面。

    二

    卢美丽是从江边的小营门进来的。小营门站岗的哨兵是新兵,不认识卢美丽。卢美丽骗哨兵,说自己是简政委家的亲戚。哨兵把电话打到简先民家,方红藤接的电话。方红藤听说对方叫卢美丽,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叫她进来吧。

    卢美丽到了乌力家,正碰上基地后勤营管处的人来通知乌力天扬搬家。乌力家要查封,乌力家的人不能再住在里面。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原则,基地文革小组指示后勤部,给乌力天扬和乌力天时兄弟俩找一处住房,让他俩搬出去。住房很快找到了,是修缮队的一间工具室,后勤部通知修缮队,把工具堆到别的地方,屋子腾出来,给两个反革命的崽子住。

    乌力天扬已经成熟多了,没有和营管处的人犟嘴,找来一张床单,用床单做了个包袱,把乌力天时挪到包袱里,包袱的四个头系成死结,挂在自己脖子上,吃力地抱起乌力天时,咬着下嘴唇,一步一步地往楼下移。卢美丽拦住乌力天扬,问营管处的人想干什么,还让人活不让人活。卢美丽从乌力天扬怀里抢过乌力天时,抱着乌力天时反身回到楼上,把乌力天时放回床上,说搬什么,盘古王开天地这儿就是乌力家,又不是我们抢来的,我们哪儿也不去,要不就在这儿把我们枪毙好了。

    营管处的人认识卢美丽,知道这个保姆和别人家的保姆不一样,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当女儿养,在乌力家是管着事儿的。营管处的人说,你们别犟,犟也没用,再犟也得给拿下来;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不走,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说话。还拿话戗乌力天扬,翻什么白眼?是不是枪毙,也得无产阶级专政说话,不是你。

    等营管处的人走了,卢美丽抹一把汗,嗅着鼻子到处闻,问屋里怎么一股屎味。乌力天扬说,又不是我拉的,是天时拉的。卢美丽埋怨说,你不会给他洗干净?乌力天扬说怎么没洗,没洗不光屎味儿,是屎堆。又说,简雨蝉跟简小川去上海串联了,没人送吃的,就啃生红薯了,没什么好拉的,要不还臭。又说,我给他洗过澡,先打一遍肥皂,再用干净水清两遍,每拉一次我都洗,屁股沟里还抹了痱子粉,不信你翻开看。卢美丽没接话,坐着扇了一会儿风,告诉乌力天扬,家里的事儿她知道了,是基地医院陈护士说的,她丈夫是匡志勇厂里的革委会干部。说罢站起来往门外走,叮嘱乌力天扬等着,她不回来哪儿也别去。

    天快黑的时候,卢美丽回来了。不光她,还有匡志勇和一辆自行车。匡志勇手里握着一根绳子,进门时没迈好,差点儿摔一跤。卢美丽去各个屋子搜寻了一遍,办公室和卧室门上贴的封条她看也不看,一把撕掉,推门进去,把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的照片一张张从地上捡起来,装进一只纸袋,掖进怀里,安禾的骨灰罐用衣裳包好,再回楼上找出几件乌力天时和乌力天扬的换洗衣裳,连同安禾的骨灰罐一起打进包袱,往肩上一扛,要乌力天扬跟自己走,去她家,不在这儿受气。

    匡志勇一直很紧张。卢美丽找东西的时候,他坐在乌力天时床头,看一眼乌力天时,再看一眼门,听见楼下有什么动静,立刻站起来,眼睛盯着门,用力绞手中的绳索,好像那里随时有可能冒出什么人来。等卢美丽上楼来,匡志勇小声问她,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大人就算了,孩子还小。卢美丽替匡志勇整了整衣领,说志勇,别怕,我们做坏事了吗?我们没有。天时不是牛鬼蛇神,是英雄;天扬也不是牛鬼蛇神,是英雄的弟弟,他们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她又抻了抻匡志勇的衣袖,说志勇,我要你知道,嫁给你,我是跳龙门了。我一个乡下丫头,成城里人了,我这是上辈子修来的,我要你一辈子都替我拿主意,一辈子都做我的主心骨。又转了身叫乌力天扬,让他过来,说你别斜眼儿,你是唯一还站在这个家里的男人,斜眼儿没用,你跪下,给你姐夫磕头,就说乌力家谢谢匡家的救命之恩。

    匡志勇没拦住,乌力天扬过来,人往地上一跪,给匡志勇磕头,说谢谢匡大哥,谢谢匡家救命之恩。匡志勇眼圈红了,抢上一步,用那只不残的手把乌力天扬用力往起架,说莫这样,莫这样,天扬弟弟你这是骂我。又急得说卢美丽,美丽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如扇我的脸。卢美丽就去床上抱乌力天时,说,好了,天扬,已经谢过了,起来,我们走。

    乌力天扬不跟卢美丽走,任卢美丽和匡志勇怎么劝,他都不肯离开基地。天时可以走,天时是英雄。他不走,他不是英雄。卢美丽急了,说乌力天扬,你想干什么?没听人家说,要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说话呀?首长都没有犟得过,你比首长还狠,你的小脑袋比铁拳头硬?匡志勇在一旁帮着劝乌力天扬,天扬弟弟,听你姐的,走吧,等你爸爸妈妈有消息了,他们会去三厂打听。卢美丽咬牙切齿地说,你恨人不恨人?我过去在家里就觉得你讨厌,你还真是讨厌!讨厌鬼!匡志勇搓着残手着急地说,兄弟,莫气你姐姐,你姐姐在奶毛毛,她一生气,毛毛就没有奶吃了。

    乌力天扬还是没有走。乌力天扬绝得很,就是不走,说你们烦不烦,要走就走,不走就把天时留下,我们爱臭不臭。卢美丽没有办法,把乌力天扬狗血淋头地好骂了一顿,又让匡志勇看看带了钱和粮票没有。匡志勇摸衣兜,摸出五角二分钱,六两省版粮票。卢美丽把钱和粮票交给乌力天扬,再三叮嘱,要他脑子放灵活一点儿,遇事绕着走,别跟人斗气,看着过不去,就去国棉三厂家属区二宿舍十一栋问匡志勇家,或者到大庆路反修煤店找她。这样叮嘱完,自己箍了床上的乌力天时,把他抱下楼。匡志勇推着自行车,后架上用一床被子铺了木板,卢美丽把乌力天时放在木板上,裹上被子,再用匡志勇带来的那根绳子,仔仔细细把乌力天时扎好,匡志勇在前面推着车子,卢美丽在后面扶着乌力天时,两个人出了院子,很紧张地走了。

    卢美丽第二天又来了,给乌力天扬送了二十块钱、三十斤市版粮票,还有一袋米。她把钱和粮票分成几份,分别替乌力天扬缝在几个裤头里,告诉乌力天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这些钱和粮票。卢美丽又去楼下的几个房间翻腾了一阵,硬是让她找出四块五毛钱和二十多斤粮票出来,从厨房和储藏室里也收拾出一堆能吃的东西,再翻出两个旅行包、一口箱子,往旅行包和箱子里尽可能地装了一些日用品,这才让乌力天扬扛了箱子,自己拎了两个包,送他到修缮队,去找营管处分的新住处。

    三

    乌力天时被卢美丽接走了,乌力天扬轻松多了,觉得有一种喜儿走出山洞重见天日的感觉。那几天兜里有钱有粮,饿不着,又没人管,饿了吃,困了睡,还去警卫连的菜地里偷了几个西红柿,回来在公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当水果吃掉,过了几天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修缮队队长邱金汉的儿子邱义群和乌力天赫年龄差不多,他打小不受乌力家男孩子的待见,乌力天赫瞧不起他,和乌力天扬一起玩也没讨过好,知道乌力天扬被营管处撵到了修缮队,拔了毛的大雁落进了泥泞里,就趾高气扬地带了几个修缮队的孩子来找乌力天扬,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看。乌力天扬不买邱义群的账,双方都出言不逊,邱义群把乌力天扬痛揍了一顿,打得他在地上到处乱爬,鼻血打出来,肋骨也踢伤了,还被邱义群用脚踩住,在头上撒了一泡腥尿。

    除了一瘸一拐地去公共厕所,乌力天扬好几天没有出门,整天蒙着脑袋睡觉,修缮队的孩子在外面踢门,骂狗崽子滚出来,他也不起来,一副被打了的架势。过了几天,聋哑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基地慰问演出,修缮队的人都去大礼堂看演出,乌力天扬也去了,因为去得晚,没了座位,委顿地靠在大礼堂的后面,不停地往地上吐口水。邱义群坐在人群当中,得意地转过头去冲乌力天扬笑,乌力天扬也咧开嘴卑鄙地笑,邱义群就回过头去对身边的同伴说,老子早就看着乌力家的人不顺眼,不就是有个破爹吗,历史证明,出身是他妈小娘养的。

    那天的演出很精彩,有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八角楼的灯光》,还有器乐小合奏《北京的金山上》,大家看得津津有味。人们发现,聋哑姑娘大多长得俊俏,比不聋哑的姑娘水灵。

    事情就是在水灵的聋哑姑娘们表演《北京的金山上》的时候发生的。修缮队家属区突然起了大火,大火从邱队长家燃起,很快蔓延到附近人家,基地出动了消防车,用了两个小时才把火扑灭。事后的调查没有任何头绪。职工家普遍在晚上封炉子,第二天早上捅开炉子就可以用,私自牵电线烧电炉的事情也有,火灾隐患不少。加之邱金汉是职工造反派的头头,邱义群是红卫兵的头头,父子两人都有大量对头,人为报复的可能也存在。邱义群好几次冒出乌力天扬是纵火犯的念头,可不光他自己,基地当晚看演出的人都证明乌力天扬不在火灾现场,就算指证了也得不到支持。到最后,基地召集修缮队职工开了一个安全整治大会,再把职工私自乱牵的电线拆除掉,事情也就到此为止。

    人们只是忽略了一点,乌力天扬几年前就制造过土炸弹,并且企图炸毁江边废料场的那架海军96式陆基攻击机,虽然炸飞机的阴谋没有得逞,但炸药包的确被点燃了,也就是说,乌力天扬具有足够的作案能力。剩下的技术问题不难解决——火药包放置在引火柴等易燃处,导火索的前端用打湿的油布包裹住,牵进封了明火的炉底,大约在三十分钟到五十分钟之间,油布被炉底的高温烘干,导火索点燃,启动火药包,继而引燃易燃品,火灾就发生了——这也是乌力天扬那天看演出时去晚了,找不到座位,只能靠墙站着看那些俊俏的聋哑姑娘的原因。

    修缮队召开安全整治大会的时候,乌力天扬摸到警卫连的菜地,躲过学农班士兵的眼睛,从菜地里偷了两裤兜没长好的朝天椒。那天晚上乌力天扬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一连吃了十几个青辣椒,吃得他眼泪都辣出来,肠子也辣麻了。乌力天扬觉得用这种方式来犒劳自己,庆祝自己作为一个纵火犯的胜利,这在中外战争史上恐怕算是一个先例。为这个,他很有些得意。

    四

    简雨槐从上海舞蹈学校学习回来就来找乌力天扬。两姊妹在门口站着,好半天没敢进屋。乌力天扬拉开吱呀呀乱响的门,说进来吧,两个人才小心地迈过地上到处乱丢的大字报纸和臭烘烘的球鞋,进了乱糟糟的屋子。

    简雨蝉这一回没大大咧咧,东张西望地看猪窝似的房间,再看丢在地上的米袋子。那上面放着两个结了污垢爬满苍蝇的饭碗,一些长着赤褐色鞘翅的米象虫和几只灰白色的米蛾子在米袋附近大模大样地爬来爬去。简雨蝉抽了一下鼻子,从米袋边退开,坐到床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简雨槐没有坐。屋子只有六七平方米,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墙角各堆了一些灰浆桶之类的杂物,连凳子都没有一个。乌力天扬从来不叠被子,在一盏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屋里的任何东西都很可疑,让人不敢坐。

    简雨槐本来就口讷,两个嘴巧的人不说话,她就找不到话说。后来还是她说了。她说自己前些日子去河南和湖南下部队演出,然后去上海芭蕾舞学校进修,一走就是大半年,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说芭蕾舞学校一个舞蹈老师头一天还在教她们,第二天就上吊了。她说得很凌乱,没有头绪,简雨蝉在一边听了很不满意,打断她的话,说姐你废什么话,你就问天赫哥哥的事,让天扬告诉你,不就完了嘛。简雨槐愣了一会儿,问乌力天扬,乌力天赫有没有消息。乌力天扬就把乌力天赫来信的事情告诉了简雨槐。

    简雨槐始终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乌力天扬,脸苍白着,像蒙上了一层薄雪,随时可能被风吹破。在乌力天扬告诉她乌力天赫信里的内容后,她只问了一句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为什么会恨家里人?

    简雨蝉不耐烦地从床边站起来,要乌力天扬告诉简雨槐乌力天赫的地址。乌力天扬说没有地址,邮戳是广东梅县的,信封上只写了内详。你找不到他,乌力天扬很有把握地说,他就是这样,就是想让人找不到。

    五

    乌力天扬那一天精力旺盛,在简家姐妹俩离去之后,他决定出门一趟。乌力天扬把卢美丽缝在裤头里的那些钱和粮票取出来,装进一只铁盒,把铁盒埋在江边苗圃的一棵苹果树下,做上记号,身上揣了五毛钱,出了基地。他先在武昌漫无目的地逛,然后上了长江大桥,沿着大桥走到汉口,去了公安局。

    乌力天扬告诉公安局门口站岗的士兵,他是萨努娅的儿子,他来找萨努娅。不一会儿,从大楼里出来一名吊着眼睛的军管人员和一名长着兔唇的公安人员,两个人眼里满是熬夜熬出来的血丝,哈欠连天。他们把乌力天扬盘问了半天,想弄清是谁派他来打探萨努娅的消息的。

    “告诉我们你的学校,我们打电话查一查。”

    “学校停课了,你们问不着。”

    “你是不是想给她送情报?谁让你来送情报的?”

    “我只想看看她,没有情报。如果你们同意,我想给她送瓶雪花膏。”

    “什么雪花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都说了,我想看看我妈妈。要是你们不让送雪花膏,我就不送。”

    “还犟嘴,你这个小间谍,你他妈玩儿我们哪?”

    “你他妈才是间谍。”

    乌力天扬没有跑出多远就被捉住。兔唇给了他两耳光,吊眼儿一脚把他踹到马路上趴着,再上前一脚,把他踢到下水沟里。乌力天扬被踢中了胃,摔得很厉害,想呕吐。他最近背得很,老是被人捉住,逃掉的概率很低,越来越不像哪吒了。

    等兔唇和吊眼儿回到大楼里后,一个捡垃圾的老人过来,把乌力天扬从下水沟里拉起来,牵到树荫下,用捡来的大字报纸替他擦干净鼻血,劝他赶快离开,别给自己找麻烦。孩子,好人不敢来这儿,快走吧。捡垃圾的老人说。

    乌力天扬在树荫下蹲了一会儿,觉得力气渐渐地回到身上,能动了,就站起来,捂着肚子,慢慢离开公安局门口。天色渐晚,是吃晚饭的时候,乌力天扬路过筱桃园鸡汤馆,现在叫红卫餐厅。他看见餐厅里空无一客,只有两个戴了红袖章的餐厅服务员坐在门口,面前的筲箕里躺着一些冷眉冷眼的馒头。乌力天扬花六分钱买了两个馒头,吃了一个,第二个吃不下,吐了两口淡淡的血水出来。他把剩下的那个馒头揣进兜里,朝江边走去。

    黄昏时分,江汉关码头沉浸在落日余晖中。风把一些五颜六色的传单吹得到处都是,几只被惊动了的江鸥从传单中飞起来,斜着身子擦过江堤上的梧桐树,去追赶江中驶过的江轮。乌力天扬趴在防洪墩上,眯着眼看长江。江水中落进了大量的霞色,流金溢彩,看久了,人就会有慢慢升腾起,去一个梦幻世界的感觉。

    乌力天扬喜欢这样的感觉。他想,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他们看不见这样的江水;乌力天时整天躺在床上翻他的鱼眼睛,他也看不见这样的江水;能看见这样江水的只有他。这样一比,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这个家里最幸福的人。乌力天扬也想了一下埋在冰冷的水泥墩子里的乌力天健,像皇协军一样穿上了军装的葛军机,从这个世界上蒸发掉了的乌力天赫,躺在陶瓷罐里不再担惊受怕的安禾,还有再一次改变家庭环境被别人领走的童稚非。但他很快就不再想他们了。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和这个家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不是他的家人吗?他们都走了,家都没有了,这个家人还是个屁呀。事情就是这样。

    六

    武汉是一座河流众多而又多雨的平原城市,因为这个,武汉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里有一种肉眼不易看到的小动物,在显微镜下看,就像一只只草鞋底,它们叫草履虫。因为太小,容易受到鱼虾的侵犯,它们只能成群结队地生活,不敢放单。

    乌力天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草履虫伙伴,他们是鲁红军和汪百团。

    鲁红军一直在暗中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乌力家的事情他都知道,是汪百团和罗曲直告诉他的。鲁红军已经和自己的同学简明了彻底分道扬镳了。简明了警告鲁红军,如果他再来基地,再找狗崽子乌力天扬,他就告诉门卫把他抓起来,当汉奸毙掉。但这阻止不住鲁红军。学校已经停课了,鲁红军在家里待不住,再说他特别关心乌力天扬。乌力伯伯被斗被打他管不了,萨努娅阿姨被抓他也管不了,被斗被打被抓的不止一个,不止伯伯和阿姨,这些他都不管,他只管乌力天扬,当汉奸也管,毙掉也管。鲁红军不断往基地跑,跑来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等乌力天扬从乌力家搬出来,搬到修缮队,鲁红军索性公开和乌力天扬走到一起,完全不把简明了放在眼里。

    基地后勤部长汪道坤在运动中也被揪出来,进了学习班,家里的人也被赶到修缮队。因为被打倒的人越来越多,修缮队把两排旧库房腾出来,用油毛毡封出二三十间,家里人口多的分两间,人口少的分一间。汪百团家除了老大汪冀中和老二汪胜利在部队,下面还有五个兄弟姊妹,外加汪道坤的一个寡妇妹妹,家属有七口,汪道坤的老婆胡敏到文革小组去哭了几次,又去找简先民求情,考虑到汪道坤在批斗过程中被激怒的群众打成了脑震荡,简先民动了恻隐之心,汪家就此分到三间房子,是修缮队仓库住户中的大财主,被很多人嫉妒。

    高东风停课以后也常来基地。锅炉厂造反派打得一塌糊涂,这让孱弱的他十分怀念基地安静的果林和快乐的小鸟。谁也想不到,乌力天扬当年的跟屁虫高东风会改弦易辙,投奔邱义群。他把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的橡皮筋扯断了,汪大庆要高东风赔,高东风不赔。汪大庆拉住高东风不让走,高东风把汪大庆摔倒在地上,把汪大庆的头磕出了血。汪百团去找高东风报仇,高东风找来邱义群。邱义群要两个修缮队的孩子把汪百团夹住,让高东风扇汪百团的耳光,扇左脸十下算土地革命战争,扇右脸十下算抗日战争,左右开弓扇十下算解放战争,再冲脸上吐三口痰算抗美援朝。小子,变天了你知不知道。邱义群往拳头上吐了一口唾沫,把拳头重重地打在汪百团的小肚子上,然后带着高东风等人扬长而去。

    汪百团越来越不爱说话,和乌力天扬、鲁红军在一起,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低头找大块的石头,在石头上磨一把折叠刀,磨得声音很刺耳。鲁红军埋怨汪百团是制造噪音犯。汪百团不停下,还磨刀。谁也别拦,我非捅他不可。汪百团恶狠狠地说,也不知道他是要捅高东风,还是要捅邱义群。

    重新走到一起的三个孩子得有个组织。乌力天扬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字,叫“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他任党小组长,鲁红军和汪百团任副组长,组员暂时没有,先空着,等条件合适了再发展。鲁红军很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成了正规军,不断地摩拳擦掌。汪百团对组织的名字有点儿挑剔,认为不够响亮,建议起个响亮的,比如说,叫“中共鄂东特委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乌力天扬不同意。杏仁核、桃核、蓖麻子、蚕蛋、桑叶、沙包、剪纸、塑料绳儿、橡皮筋儿、画片儿、歌片儿、万花筒子……还有,鸡毛毽。那得多长一口气才能说完哪,还不得憋死,不如省下点儿力气干点儿实事。

    七

    基地小组的第一次任务是偷窃。偷窃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家——过去的家。黑帮家庭被赶出原来住处的时候,有保卫处的人监视,不让带太多东西,家产被查封了,门口贴了条子。一旦失去往日的生活来源,人们就像失去了苹果和山楂果的天蛾,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乌力天扬一个人过日子,就像一只大木蠹蛾,对食物充满了占有的欲望,车桑子也吃,山核桃也吃,金合欢也祸害,为了一口果蜜,宁肯豁出性命来和蝙蝠蛾毒蛾们打架。可一旦黑帮家庭都迁到修缮队,他就变了,要替其他的木蠹蛾们的生存考虑,决定先解决供给问题。

    鲁红军和汪百团发现,自从乌力天扬冲上台去把他爹的头发剃掉之后,他有了很大变化。他们非常佩服乌力天扬的这种变化。所以,当乌力天扬宣布他自己任党小组长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反对。

    乌力天扬和两个副组长商量,自己家被抄过,又让卢美丽搜罗过一次,基本上属于执行过三光政策的无人区,没有油水;汪道坤是白区过来的干部,知识分子,生活讲情调,肯定有些抄不干净的浮财,第一次先偷汪百团家。汪百团很爽快,表示不偷白不偷,很有点儿战争年代富家子弟为革命大义灭亲的架势。

    那天晚上,他们在修缮队材料库集中。乌力天扬值班,鲁红军没回家,和汪百团拉了几个油漆桶,躺在油漆桶上睡觉。半夜两点钟,乌力天扬把他俩叫醒,三人夜马衔枚,避开营区巡逻哨,潜入家属区。

    汪百团熟悉地形,领着乌力天扬,两人顺着楼后的下水管道爬上二楼露台,再用棉衣包住窗棂子,敲开一扇玻璃,开了窗户,翻进屋里。汪百团撞倒了客厅里的一只花瓶,弄出响声,差点儿被巡逻的夜哨发现。汪百团先去自己屋里找到一双回力牌高帮球鞋,把鞋往脖子上一挂,这才领着乌力天扬到处翻东西。白区来的干部果然有不少浮财,他们找到一捆衣裳、半筐松花皮蛋、一桶大米、半打午餐肉罐头、两瓶竹叶青酒、一套《白痴》、一套《叶尔绍夫兄弟》。乌力天扬甚至在汪家的储藏间里找到半条长满绿色肉霉的金华火腿和几大坛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泡菜。乌力天扬小声说汪百团,我操你妈,你家真是财主,难怪你爸有力气,生出你们七个。汪百团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他找到了一件东西,没告诉乌力天扬,偷偷掖进怀里。他还找到一本他爸爸的工作日记,也掖进怀里。东西从窗户递出去,鲁红军在外面接应,运进小树林。汪百团从黑暗中摸过来,小声问乌力天扬,他找到一包避孕套,问乌力天扬要不要。乌力天扬哧哧地笑,说又不能拿来装大米。汪百团很认真地把避孕套揣进裤兜里,说汪大庆没了橡皮筋,拿去给她当气球吹着玩。

    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乌力天扬以党小组长的名义占有了《叶尔绍夫兄弟》和《白痴》,其他东西,让汪百团和鲁红军分。鲁红军大方地说,我爸一个小破科长,我家没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也别想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我就别分了,都给百团吧。

    乌力天扬那几天有事干了。他整天不出门,躺在床上读《白痴》,饿了啃几口从修缮队食堂买来的冷馒头,渴了跑到公共厕所里凑在水龙头下灌一气自来水。鲁红军和汪百团几次来找他,要他乘胜出击,去偷别人的家,都被他拒绝了。

    乌力天扬被《白痴》里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深深吸引住,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就像伊伏尔金的家庭,每个人都只顾着维护自己表面的尊严,骨子里却相互冷漠,自私自利;他觉得自己就像浑不觉世的瓦略,乌力天赫则像轻视家庭的笳纳,他俩身上都充满了庸俗、吝啬和琐碎的平凡。乌力天扬对费里帕夫娜这个人物非常着迷,她是一个追求正义和理想生活的化身,却又是一个被摧残和牺牲掉的人,乌力天扬好几次为她的悲惨命运流下了眼泪。

    汪百团躲开母亲胡敏和几个兄弟姊妹,蹲 在公共厕所里看完偷回来的那本日记。有好几天,他情绪低落,不想和人说话,再说话时,竟然闷头闷脑地说,我爸被打成脑震荡不冤枉,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小人。

    乌力天扬和鲁红军不知道汪百团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问他,他又不肯说。后来汪百团把那本日记烧掉了,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

    八

    卢美丽在基地大门口等着,看见一个认识的基地孩子回大院,就把那个孩子拦下来,让孩子给乌力天扬捎话,要乌力天扬去反修煤店找她。

    卢美丽头上戴了一顶帽檐软耷下来的工人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身穿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眼窝和鼻翼上全是黑煤粉子,正操着一口夹生的武汉话和一个买煤球的人争吵。卢美丽把乌力天扬拉到煤店外,避开打煤机的轰鸣声,问他过得怎么样,爸爸妈妈有消息没有,天赫和军机、稚非他们有没有来信,她上次给他的钱和粮票用光了没有。乌力天扬说,还行,没有,没有,没有。

    “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儿,像个鬼。”卢美丽埋怨乌力天扬,“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你是毛主席呀?毛主席还说那么多话呢。毛主席天天说最高指示,也没有把他累着。”

    卢美丽撩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沓钞票,数出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想了想,又添上两张一元的,塞给乌力天扬,告诉他,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想到他该没钱花了,给他一半。乌力天扬没讲客气,把钱接过来揣进裤兜里。卢美丽不放心,遮挡着乌力天扬,一定要看着他把钱塞进袜子里,叮嘱他别让人发现,别买零食,节省着花,这才放心。然后她告诉乌力天扬,天时很好,一点儿褥疮也没长,人也胖了一些,匡家奶奶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会说毛主席语录。匡家奶奶很骄傲,说他前世一定是文曲星,要是不让石头砸上,肯定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

    等说完这些事,卢美丽才告诉乌力天扬,叫他来不光是给他钱,听基地医院陈护士长的丈夫说,国棉系统的造反组织以实际行动响应中央文革小组不冲击军事机关的号召,他们去基地慰问,表示要做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后盾,提出帮助基地开展文化大革命,比如批斗那些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基地答应了。这一次是在国棉系统的十几个厂轮流斗,得斗七八天时间,国棉三厂借斗过好几次走资派,从来不管走资派的饭。卢美丽猜测,基地借出来的人当中肯定有首长。她担心首长饿着,准备和匡志勇一起给首长送饭。可是,别的厂她和匡志勇可以送,国棉三厂不行,匡志勇一家人都在厂里,让人家知道了日子不好过。

    “我要你姐夫把时间打听清楚,斗到厂里那天,我把饭煮好,你给首长送去。”卢美丽交代说。

    “什么首长,他早就不是首长了。”乌力天扬不耐烦地说。

    “别人怎么叫我不管,反正我叫首长。”卢美丽固执地说。

    “他没打死我,我凭什么给他送饭?饿死他才好。”乌力天扬恶狠狠地说。

    “你是谁生的?谁养的?”卢美丽恨恨地说,“你怎么没让他打死?你这种儿子,就该让他打死!”

    九

    到了那一天,乌力天扬还是去了。坐在挤得满满当当的匡家,听卢美丽在公共厨房里锅碗瓢勺地碰响着,乌力天扬麻木地看躺在里间床上的乌力天时。匡志勇的家一间住着匡志勇的父母,另一间住着匡志勇的奶奶、匡志勇和卢美丽,还有他们出生不久的女儿丫丫。匡志勇和卢美丽搭出来的那间新房,让给了乌力天时。

    一会儿工夫,匡志勇揩着汗进来,说批斗会开完了,看见首长了,是第一个被推上台的,人太多,他没有认出我。匡志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补充道,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卢美丽进来问匡志勇情况。匡志勇就说批斗会开得很斯文,光喊口号,没动手,人没吃亏,现在关在俱乐部里,一会儿就往染厂送。卢美丽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用饭盒装了热饭热菜进来,还用罐头瓶子装了一瓶木耳菜蛋花汤。匡志勇有点儿不高兴,小声埋怨卢美丽把鸡蛋做了,丫丫没吃的。卢美丽去整理匡志勇的衣领,柔声说,我改天变成母鸡,我给你生蛋,好不好。匡志勇就不再说什么,用一个帆布包装了饭盒,领了乌力天扬出门。

    匡志勇把乌力天扬带进厂里,把帆布包交给乌力天扬,告诉他,沿着厂区大道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往左拐,过制冷水塔再往右拐,一直走到头,厂部大楼边上那个绿瓦盖的房子,就是俱乐部。

    乌力天扬刚拐过水塔,身后就响起一片枪声,有好几发子弹是朝他这个方向来的。乌力天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缩了脑袋往路边躲,趴在地上,把脑袋紧紧地抱住,罐头瓶子从手里滑出去,摔在地上,碎了。枪声响得激烈,路边建筑被子弹打得直溅红色粉尘。乌力天扬稍稍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人惨叫着摔倒在路上,一辆卡车失去控制,撞上了路边的热冷管道,车头立刻冒出一股浓烟。乌力天扬知道子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就一点点往边上挪,挪到拐弯的地方,判断子弹打不着自己了,猛地从地上蹿起来,拎着帆布包拼命跑。

    路上遇到好几拨儿提了枪过来的人,问出了什么事,枪是谁打的。乌力天扬也不回答,只管撒丫子狂跑,一口气蹿出好几个路口,也找不到哪座建筑是俱乐部了,看见一座两层楼的房子,上面盖着绿色的瓦,他推开门就冲了进去,一看,好几间房里,地上铺着褥子,墙上贴着“打倒走资派”的标语,小板凳上战战兢兢坐着一些灰脸土色的人,人手捏着一本红宝书。

    乌力天扬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是不是挨斗的。戴眼镜的中年人害怕地往后缩,点点头。乌力天扬就想,瞎猫撞上了死老鼠,总算让他找到了,身子一软,靠着墙壁,一屁股坐到地上,头晕得一个劲儿地想吐。

    外面的枪声渐渐消失。乌力天扬喘了一阵儿,心不慌了,眼里也不冒金星了,这才看清楚,屋里的这些走资派,没有一个穿军装的,他谁也不认识。乌力天扬问中年眼镜,乌力图古拉在不在?中年眼镜反问,哪个乌力图古拉?乌力天扬就知道找错了地方,这里关着的是别的地方的走资派,不是军队的。

    “你是谁家的孩子?到这儿来干什么?”中年眼镜朝门外看了看,悄悄移过来,小声问。

    “给人送饭。”乌力天扬没精打采地说。

    “就是那个乌力图古拉?你爸还是你妈?厂部的还是车间的?名字挺怪,没听说有这么个人呀?”中年眼镜朝乌力天扬脚边的帆布包看了一眼,“烧茄子吧?我能闻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送饭,没听见外面枪响得狠?”一个额头上长满抬头纹的小老头儿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感慨地说,“是烧干豆角,没闻到干豆角的味道吗?”

    “老黄说得对,是烧茄子,放了郫县豆瓣。郫县豆瓣的香味和别的豆瓣不一样,油一煎,隔着一栋楼都能闻出香来。”一个额头上贴了一块纱布的中年人兴奋地说。

    “胡工……老胡的判断对,是烧干豆角,用猪油渣烧的,你说的香味儿是猪油渣的香味儿。我过去当总务主任的时候,晒过干豆角,熟悉这个味儿。”一个躺在褥子上背朝门的人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一个尖着嗓门儿的人不满地说,“你们都没有调查,狭隘经验论,乱发言,所以黄至清你才成了反动的技术权威,廖若行你才带着我们走上了一条资本主义道路。”

    “区千秋,你不要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你就是毛主席说的那种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发议论,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十个有十个要失败的人,你这种钦差大臣才最该被革命群众打倒。”有人反驳尖嗓门儿。

    屋里热闹起来。尖着嗓门儿的人和人争吵,戴眼镜的中年人、长抬头纹的小老头和额头上贴纱布的年轻人不争吵,兴味盎然地猜测乌力天扬的帆布包里到底是烧茄子还是烧干豆角。

    “你们没吃饭?”乌力天扬突然问。

    “也不能这么说。前天吃过一顿,昨天也吃过一顿,今天嘛,到现在还没有,也许没到时间吧。”戴眼镜的中年人说。

    “那你们吃吧。”乌力天扬把帆布包推过去,“炒河虾和炒豆角。本来还有一瓶木耳菜蛋花汤,让我给泼洒了。”

    “你说什么?炒河虾和炒豆角?不会吧?”额头上贴纱布的年轻人朝身后看了看,激动地说,“我们都犯了经验主义的狭隘错误,是炒河虾和炒豆角!”他回过头担忧地问乌力天扬,“你不给你爸爸送去?他没有吃的怎么办?”

    乌力天扬已经出了房间,靠着墙在门口坐下。他听见身后人们围上来的声音、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分那份饭的声音、有人慌忙去翻自己碗筷的声音、尖嗓门儿的人威胁要告发大家的声音,然后,所有这些声音突然消失,屋里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

    乌力天扬靠在墙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在脏兮兮的裤子的阻挡下拼命睁大眼睛。他想,他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根本看不穿他自己的腿。他想,他本来就不该给“那个人”送饭,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死,饿死比让人揍死好。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个发现,乌力天扬快乐得想哭。他想,饿死他!饿死他!他为自己这个念头激动得发抖。

    十

    冬天到来的时候,乌力天扬的小组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事,让小组的活动从偷窃上升到抢劫。

    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得了急性脑膜炎,胡敏和汪百团抬着汪大庆去基地医院。医院根据文革小组的规定,拒绝给黑帮家属看病。胡敏找到文革小组,文革小组同意她带汪大庆去地方医院治疗。去地方医院看病得花钱,汪道坤已经被开除了党籍和军籍,不再享受组织上发给的薪水,胡敏50年代就从部队转业,回家当了家庭妇女,长期没有收入,家里没钱。胡敏抱着汪大庆坐在营区的路上号啕大哭,惹来很多人观看。

    乌力天扬去果树林里挖出小铁盒,取出里面的二十块钱,交给胡敏。胡敏千谢万谢,找修缮队借了一辆板车,和汪百团一起把汪大庆拖到武昌区人民医院。哪知到了医院,钱却被小偷给偷了。胡敏一急,就在医院急诊室里,一头撞到墙上,头上撞出个大大的血窟窿。汪大庆躺在一旁没人管,她倒让人拖进了急诊室。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鲁红军商量,怎么才能尽快弄到钱,既给汪大庆治脑膜炎,又给胡敏治血窟窿。想了好几个方案都不行,最后鲁红军出主意,抢,不抢别的,就抢手表——抢别的目标大,钱少,一块手表怎么也值几十块,给汪大庆和胡敏治病足够了。

    行动时间定在晚上,这个时候路上没有太多行人,容易得手。为了不引人注意,同时不在作案后被人怀疑,乌力天扬和汪百团装作去买学习材料,分别出了基地,鲁红军等在武昌积玉桥,三人集中后,从长江大桥过江,走到汉口。作案地点和撤离现场的路线是事先确定的,选择在中山大道三角路地带,这里是胜利街、岳飞街和蔡锷街的交会处,就算两条路线出了问题,至少还有第三条路可供撤离。

    到达作案地点后,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等待天黑。逛了一会儿,乌力天扬带头,三人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看东南西北过往行人,猜谁戴了手表,是梅花牌还是上海牌。汪百团老是吸鼻子。鲁红军烦,说汪百团,你不要老吸鼻子好不好?吸得人怪紧张的。乌力天扬说,别吵,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汪百团说,我最想干的是杀掉邱义群。鲁红军说,天扬没问这个,天扬问的是理想,对吧天扬?我最想有一个兄弟,亲兄弟,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天扬就是我的亲兄弟。乌力天扬说,我最想我是别人,不是我,随便是谁都行。汪百团看了一眼乌力天扬,闷闷地说,我也是。鲁红军想了想,说,我也是。

    三个人一直在街上待到夜深,眼看着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就开始行动。

    乌力天扬眼尖,很快发现了目标。目标是一个大个子年轻人,梳着大背头,大概有急事,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路过他们身边时,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表,表面在路灯照耀下反射出诱人的光。乌力天扬示意鲁红军和汪百团行动。三个人跟过去,看着跟近了,大个子年轻人却拐进了路边的公共厕所。乌力天扬使了个眼色,他和鲁红军跟进厕所,汪百团留在外面放哨。

    厕所里没有别人,乌力天扬和鲁红军进去后,却看不到大个子年轻人,站了一会儿才听出,那人正蹲在一间茅坑上,一边畅快地拉屎,一边伤感地叹息。乌力天扬犹豫了一下,进了另一间茅坑。鲁红军看乌力天扬没有动手,也躲到一边,装作小解,在那儿磨磨蹭蹭地解扣子。等了好一会儿,大个子年轻人从茅坑间出来。乌力天扬一步迈出,准备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隐约喧闹声,乌力天扬想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了。大个子年轻人被突然迈出茅坑的乌力天扬吓了一跳,警觉地问乌力天扬要干什么。外面的喧闹声清晰了,是高音喇叭的声音。汪百团冲进厕所,说有一支游行队伍过来了,快走!大个子年轻人连忙往上提裤子,说你们不要乱来啊。乌力天扬苍白着脸,命令大个子年轻人把手表给他。年轻人退到墙角,说我是车站路街道革委会的成员,你们抢革委会的人要吃亏的。鲁红军从腰后抽出匕首,握着匕首走过来。年轻人连裤子都没有扣上,连忙把手表摘下来,说革命小将,千万不要乱来,我给你们就是。乌力天扬过去,一把将大个子年轻人手中的表夺下,来不及看,三人慌里慌张抢出厕所,在厕所门口撞到一起,手表掉在地上。乌力天扬捡起手表,追上鲁红军和汪百团。

    一出厕所三人就呆住了。刚才还寂静的街道,此刻一片喧哗——在他们视线之内,胜利街的街口和岳飞街的街口,几辆宣传车缓缓驶来,车上的高音喇叭里,一个激情洋溢的女声在播送着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然后换成一个激动得嗓子眼儿里带着哭音的男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不清除废料,不吸收新鲜血液,党就没有朝气。”宣传车后面是情绪激动的游行队伍,人们敲锣打鼓,高声呼喊:热烈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三人还愣在那里,身后大个子年轻人已经从厕所里追出来,大声喊,抓强盗!抓强盗!三人被提醒了,兔子似的蹿出去,穿过街心小岛,蹿进蔡锷路。可是,他们遇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蔡锷街上,另一支游行队伍迎面而来。乌力天扬收住脚步朝后看,大个子年轻人远远地追上来,嘴里大声喊叫,腰间的皮带没扎好,露出一截,像肠子头似的可笑地在身前晃悠着。鲁红军紧张地把手揣在裤兜里,紧紧捏着匕首。汪百团的脸在灯光下像是一朵枯黄了的栀子花,分辨不出五官。乌力天扬紧张地说,冲过去!乌力天扬在前,鲁红军和汪百团在后,三人像视死如归的草原毒蛾,向游行队伍扑去,在人行道和麻石建筑之间跳跃着、躲闪着,撞上人也被人撞上,从游行队伍中穿插而过。

    大个子年轻人的喊叫声被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声、震天动地的锣鼓声和人们的口号声淹没。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游行队伍里的几个人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离开游行队伍,向江边追去。狗胆包天的抢劫犯,他们是二氧化碳,必须给予吐故纳新的严惩,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最有力的落实。不断有看热闹的市民参与进来,追捕抢劫犯的队伍越来越庞大,追到沿江大道粤汉码头附近时,他们至少已有上百人了。

    汪百团落到后面。乌力天扬以为汪百团跑不动了。他喘着粗气扭过头去朝汪百团喊,快呀,你妈的脚丫子生疮呀!但是,他愣住了,刹住了脚。

    汪百团站下来,面对身后追上来的队伍,那张枯黄的栀子花脸就像要凋落似的狰狞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把它举起来,对准追捕队伍。那是一支马格努姆左轮运动型手枪,枪身的银色烤铬在灯光照映下发出冰冷的寒光。

    “别过来,我会开枪!”汪百团嘶哑着嗓子朝人们喊。

    人们根本没有听见汪百团在喊什么。也许他们听见了,却被最新指示鼓舞着,根本没有把那支点32的左轮手枪放在眼里。人们蜂拥而上。

    “别开枪!”乌力天扬声嘶力竭地喊着,反身朝汪百团扑过去。

    枪声响了。枪声在喧闹的夜里几乎听不见,至少呐喊着朝抢劫犯扑上来追捕的人们没有听见。乌力天扬看见那支点32的左轮枪在汪百团手中跳动了一下,一粒短短的弹壳像跳蚤似的蹦出来,跌落在马路上。追捕的队伍中,有一个人像是跑累了,脖子往后一仰,身子歪向一旁,坐到地上,后面的人没有收住脚,撞在他身上,好几个人摔倒在马路上。

    乌力天扬的腿软了,喘着气,觉得舌头已经舔住了跳到嗓子眼儿的腥甜的心脏。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看见汪百团紧张地微笑着,手里仍然举着那支枪,脸上有两行肮脏的液体滚落下来。他看见追捕的人群围住那个跌倒下去并且痛苦地捂住小腹的人,好像在劝说他站起来,然后,那些人慢慢地直起腰,转过身,充满仇恨地、同仇敌忾地朝这边走过来。

    乌力天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扑向汪百团,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打光枪膛里剩下的六发子弹。

    十一

    乌力天扬和汪百团被当场抓获,扭送公安局。第二天凌晨,从粤汉码头跳入江中游回武昌并且准备潜逃到山西老家的鲁红军,也从武昌区委宿舍抓捕归案。汪百团被愤怒的人们打瞎了左眼,打断了左胫骨。乌力天扬左肋的两根肋骨被踢断,整个脸被打得肿成一只水泡南瓜。稍晚归案的鲁红军,甚至没有在第一眼时认出他们来。

    对这桩抢劫和枪击伤人案的审讯花了三小时十二分钟,宣判则在两个月后。鉴于三个当事人年龄均不满十八岁,属于少年犯罪,汪百团被判劳动教养四年,年满十八岁后再行转判;乌力天扬被判劳动教养两年;鲁红军被判劳动教养一年;两件武器,手枪属于军用品,结案后被基地留下案底取回,匕首则丢进公安局一间专门存放作案凶器的仓库,时隔十二年后的1980年,和其他一批作案凶器一起,送往汉阳钢厂监督熔化。

    简雨蝉跑去国棉三厂找卢美丽。国棉三厂太大,谁也不知道卢美丽是谁。简雨蝉告诉人家卢美丽是保姆。人家笑,说我们这儿只有保全工,没有保姆,保姆得去家属宿舍找。简雨蝉找到家属宿舍,挨着楼栋问人,问到第十一栋家属楼,人家问是不是匡志勇的农村媳妇?简雨蝉才找到了卢美丽。

    卢美丽当天就背着铺盖赶到公检法军管会,要替乌力天扬蹲监狱。公检法的人说开什么玩笑,要卢美丽出去。卢美丽让公检法的人别发火,说她知道人不能犯罪,犯罪就得服罪,她愿意服罪,她就是来替乌力天扬顶罪的。公检法的人说顶罪好啊,人家肠子被子弹打了个大窟窿,你拿什么顶?卢美丽说,我要说了你又会发火,可我们拿什么顶都行,我让他把我的肠子打个大窟窿出来也行,你看你是不是又要发火?我不是说让他也犯罪,我是说,我们愿意交钱。

    卢美丽回了一趟家,把萨努娅给她的那个存折里的钱全都取出来,又找匡志勇凑了一点,凑齐五百块,赶回公检法军管会,把钱交上。公检法的人收了钱,说好吧,看你态度好,少判他几年,判他两年吧,要不,就他这个罪,少说判个十年八年。

    卢美丽满心欢喜地走出公检法军管会。她不知道,乌力天扬这个时候已经被送往汉阳大军山少年管教所服刑了。刑期是两周以前就判下来的,与她送去的那五百元钱丝毫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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