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的神-头上的星星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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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卢美丽和匡志勇谈了几个月对象,不怎么会谈,比较被动。和匡志勇在一起的时候她不说话,攥着手绢,低头拿脚一点点地抹地上的灰尘。萨努娅担心,问了好几次,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匡志勇,怎么问她都不回答。萨努娅说,好吧,要是你不满意,我就去匡家把事儿给回掉,别耽搁人家。卢美丽急了,说阿姨你别去,回了我就死。

    等谈开了,卢美丽老问萨努娅礼拜几,还问是不是仍然得看住天赫弟弟。萨努娅说,不是有日历吗?你一天看八遍,怎么不知道礼拜几?你要嫌累,别一时三刻地盯着天赫,他这些日子没出去,不用看那么紧。后来萨努娅恍然大悟,说卢美丽,你就不能给小匡说说,厂里停产,没什么事儿,不必礼拜天才见面,院子里不好来,约个时间,你出去,他在外面等着你,你们去他家不就行了?卢美丽不好意思地说,阿姨,你怎么这么会谈恋爱。萨努娅哭笑不得,说我怎么会谈恋爱,我和你首长,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过恋爱。卢美丽不相信,说怎么可能,阿姨要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首长脚臭不臭,睡觉磨不磨牙,要那样,革命队伍不是和农村一样,也讲封建?萨努娅被卢美丽给问住,想了想,还真是的,和农村比,革命队伍也就多了一个组织,本来由爹妈管的事改由组织管了,别的什么也没多出来。要说封建,组织上什么都包干,比封建还封建。萨努娅回答不了卢美丽的问题,要卢美丽自己去问首长,问问他给了阿姨谈恋爱的机会没有。

    冬天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木炭,过冬时好烤火。卢美丽也准备,让通讯员周中保帮助自己采购了不少木炭回来,堆满了后院的杂物间。萨努娅问卢美丽买那么多木炭干什么,卢美丽说,不是一个冬天用的,能用好几个冬天呢,等那些木炭用完,她再和匡志勇回来准备一屋子。萨努娅看卢美丽那份急着要飞走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萨努娅就开始替卢美丽准备嫁妆。

    匡志勇家里不宽裕,两间正房,公用厨房和卫生间,匡家和邻居的关系处得好,厂里又停工闹革命,没人管,邻居一撮合,匡志勇在筒子楼外加盖了一间七八平方米的搭间,一粉刷,成了小两口的新房。

    萨努娅找了一个夜晚,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大口罩,躲躲藏藏地去了匡志勇家。萨努娅对小两口的新房很满意,和匡志勇的奶奶父母拉着手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儿话,搁下三百块钱,说了她来的目的。

    “我家的情况没瞒你们,你们是知道的,我们不想给你们惹麻烦,孩子结婚的时候,我和她首长就不来了。孩子的新衣裳新被褥都有了,这是我和她首长给她准备的嫁妆,买台缝纫机,再买块手表。家里不好张扬,让孩子们自己去买吧,你们做老人的多担待。”

    卢美丽和匡志勇准备春节时办婚事,元旦后两人去街道革委会领取结婚证。领证的头一天,卢美丽很紧张,老拉着安禾背毛主席语录,看自己是不是背熟了。那条语录是这样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卢美丽总是背错,把“五湖四海”背成“五座大海”,把“革命目标”背成“革命书包”,把“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背成“我们的战士要关心每一个干部”。安禾不用照着看原文,她能背五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安禾就嫌卢美丽笨。卢美丽委屈,说我错在哪儿了,我和匡志勇,人家匡志勇是男人,等于是干部,我是女人,等于是战士,哪有男人关心女人的,不该我这个战士关心他这个干部吗?萨努娅担心,怕卢美丽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人家不给办证,弄不好还得批斗一下,喜事弄成愁事。萨努娅就要安禾陪卢美丽去街道办事处领证,就说是卢美丽的妹妹,关键的时候,给卢美丽提个醒。

    卢美丽去领证的时候,萨努娅着急,看看该回来了,跑到门外去等着。一看卢美丽哭着抹着泪进了院子大门,萨努娅就在心里叫苦不迭,说完了,是我忽视了,该让军机陪美丽去。卢美丽谁也不理,低头进了门。萨努娅拉住安禾问哪句话背错了。安禾说没背错呀,就是有点儿抢,听不出标点符号,人家还表扬了她,证儿也给办了。萨努娅撇下安禾,进屋去,在厨房里找到卢美丽,问她,证儿都给办了,还哭什么?卢美丽本来哭了一路,哭过了劲儿,让萨努娅一问,又来了劲儿,号啕大哭,说他是流氓!萨努娅被弄糊涂了,问谁是流氓?卢美丽天大的委屈,擤着鼻涕说,还有谁,匡志勇呗。萨努娅吓了一跳,忙问小匡把你怎么了。卢美丽没忍住,哇的一声又哭出来,抽搭着说,他,他,他亲我的嘴,说证儿都拿了,他可以亲我的嘴了。萨努娅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笑得差点儿没呛住。

    那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萨努娅去了卢美丽的房间,把自己替她准备的衣裳和床上用品,一样样清点给她,说美丽,你在我家快十年了,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你首长不让叫保姆,让叫女儿。现在,你成了大姑娘,说你不是我女儿,别人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要是天健还活着,他该是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现在你成了咱家第一个成家的孩子,说什么我也得把你的事儿办好。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政治上的事情不给你说,经济上,你首长管着不少战友的父母,没存上几个。说着,萨努娅从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拿过卢美丽的手,把存折放在她手上,说,缝纫机和手表的钱不算,这些钱,是我和首长给你的私房钱,你拿着,收好,也许以后用得着。我和你首长,我们不能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不要怪我们,就当我们出差去了,不在武汉。

    卢美丽又哭,抱住萨努娅的胳膊,呜呜地哭得差不多快晕过去。萨努娅说美丽你别哭。卢美丽说阿姨我不结婚了,我一辈子也不离开你家。萨努娅说傻丫头,哪有年纪轻轻说一辈子的话?卢美丽急了,去翻书包,从书包里找出结婚证,下手就要撕。萨努娅一把抢过来,收好,安慰了半天,总算把卢美丽安慰好了。

    萨努娅看着卢美丽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这才告诉她,今晚和她说话,不是给她清点嫁妆,也不是给她存折,是要告诉她什么是结婚,男人女人结婚是怎么回事,应该做一些什么。接下来,萨努娅就给卢美丽说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包括匡志勇为什么要亲她,他可不可以亲她,他亲她算不算流氓。卢美丽听得一个劲儿地捂脸,说羞死人,羞死人了。

    那天晚上,萨努娅和卢美丽谈得很晚,卢美丽的脸蛋儿上泛着月光,说阿姨,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会遇到你和首长,我怎么会这么有福气。我老听人说幸福幸福的,也弄不懂幸福是什么,现在吧,我就觉得我得了幸福。萨努娅叹息一声,捋一下头发,不说幸福的事儿,说好孩子,快点儿把事儿办了吧,事儿一办,你就得挑梁过日子,你就不会说这种傻话了。

    萨努娅很晚才从卢美丽房间出来。走进客厅,黑暗中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去摸开关,打开客厅的灯,从地上扶起一把倒下的椅子,这才看清,乌力图古拉目光呆滞,窝在沙发里,人像是挨过一闷棍,脸上完全看不出往日的神色。萨努娅本来没往心里去,她正和乌力图古拉闹着矛盾,不想和他说话。再说她和他,他们这两年就没有顺过,呆呆地窝在沙发里的不光有他,也有她,不光今天,以往也常有,值不当往心里去。可是,有一个细节却让萨努娅站住,没有径直往卧室里走。她看见电话机放在乌力图古拉手边,但话筒却缩在沙发角里,没有搁回话架上,那段黑色的电话线像一条阴险的蛇,缠住了乌力图古拉的腿。

    “你怎么啦?”

    乌力图古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屋里静静的,这让萨努娅感到有些不对。她想,快两点了呢。

    “老乌?”

    乌力图古拉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道冰冷的光。他慢慢把头抬起来,有些艰难地朝她移过脸,嘴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然后嗓子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天时。

    “天时怎么啦?”萨努娅的第一反应是天时来信了,但那只是一瞬间。她脑袋里嗡的一声,觉得天垮了下来,这个世界迅速地变得冰冷和僵硬起来。

    “山洞塌了,十九吨石头,天时,他被砸在里面了……”

    萨努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靠在墙上,再顺着墙壁滑下去,坐到地毯上去……

    二

    工程兵第17团奉命打通贵州六盘水山区的一条战备隧道。九营六连三排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连续七十七个小时战斗在第一线上,没有出隧道。1月2日上午11点,指导员命令三排长把乌力天时拖出隧道,押回营房,让他吃几个元旦剩下的饺子,再睡上几小时。三排长进到作业面,向乌力天时发了火,抢下他手中的钻机,把他押出隧道。走到隧道口,乌力天时发现隧道顶壁正在往下掉碎石渣,他敏感地判断出有问题,就和排长一起大声朝隧道里喊话,要里面的人赶快撤出来。隧道口附近的人听见,跑了出来,可工作面深入隧道上百米,发电机和电钻又处于工作状态,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乌力天时反身往隧道里跑,还没跑到工作面,顶壁坍塌下来,将整个隧道口埋了个严丝合缝。

    乌力天时在隧道里连续干了七十七个小时,早已经和自己班里的战友分开。被堵在工作面里的五个士兵是三班的,这五个兵失去了主张,有两个兵吓哭了,另一个瘫在泥水里,大小便失禁。乌力天时问清五个兵都是新兵,没有班干部,没有党员,他说我是二班副班长乌力天时,团支部委员,中共预备党员,你们现在听我指挥。他要这五个兵保持镇定,搜索隧道内可用的生存物资和救生器材,只打开一盏矿石灯,找到的三个水壶凑满一壶水,每人每天只喝两小口,一个兵带进隧道没吃完的半个馒头留作急用。然后他把五个兵分成两个作业组,带他们去隧道口,开始挖那里的塌方石块和泥土。他说同志们,上级领导不会把我们丢在隧道里,我们很快就会被营救出去。

    营救工作持续了六天六夜。凭着进出隧道口的经验,乌力天时估算出,塌方至少堵住了二三十米隧道,而塌方掉下来的石块巨大,没有动力器械很难挖动,隧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五个兵和他自己的力气很快耗尽,第三天,乌力天时命令停止挖掘,大家躺在地上,尽量节省力气和空气,等待外面救援。为了驱赶恐惧,乌力天时带头,在黑暗中讲故事。这帮了他们不少忙,黑暗中的回忆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身处的险境和恐惧。

    到了第四天,他们听到隐约的钻机声。乌力天时说,好了,现在我们停下来,不用说话,我们听钻机的声音,但谁也不许睡过去,隔一会儿我叫你们,听见你们就哼一声。

    第五天深夜,隧道外将一根通风管打进隧道,黑暗中立刻涌进一股暖洋洋的新鲜空气,不光那五个兵,连乌力天时都流泪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躺在泥水中的乌力天时脸上有麻酥酥的感觉。长时间的缺氧和脱水让他反应迟钝,但他还是判断出来,那是洞顶的泥土在往下落。乌力天时从泥水中撑起身子,要五个兵迅速向隧道深处撤退。有两个兵服从了乌力天时的命令,艰难地往隧道深处爬去,另外三个兵已经没有了力气,躺在那里没有动。乌力天时拖住一个兵,把他拉进隧道深处,当他去拖第二个兵的时候,隧道外抢救造成的剧烈震动导致隧道口再一次塌方,乌力天时拼尽最后一口气,把那个兵推进洞里,自己和剩下的一个兵,则被铺天盖地的石头和泥土掩埋进去。

    1月8日下午4点多钟,四个兵被蒙上眼睛抬出隧道。把乌力天时和另一个兵挖出来又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乌力天时自腰椎以下被一块重达十九吨的巨石压住,只留下上半身在外面,全身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儿。在设法撬开那块巨石的时候,乌力天时不断地醒过来,再不断地晕过去。每当醒过来,他都会嘴里流淌着血水,一字一句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抢救他的战友全都被他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部队对乌力天时进行了临时抢救,然后将他紧急送往贵阳市。在那里,一个军地联合专家治疗组紧急成立起来,在十五天时间里对乌力天时进行了十一次手术。乌力天时在第二次塌方时被石块击中头部,造成原发性脑干损伤,送到贵阳市医院时呈持续性深度昏迷状态,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的两条腿因为严重的粉碎性损伤,不具备断肢再植条件,只能截掉断腿,对股骨以下部分做了创面处理。他的腹腔脏器严重损伤,部分脏器坏死,在对坏死部分脏器进行切除后,他的腹腔被安上了一个先进的尼龙术口,以便今后的修复手术用。他的胸、腰、骶段脊髓遭到严重损伤,造成下肢盆腔脏器括约肌功能严重损害,在骶段无任何感觉运动功能保留,属于完全性损害。

    三

    不管说什么,萨努娅都在单位里请了假。

    疼痛比能够说出来的厉害一百倍、一千倍。很奇怪,那种疼痛不是来自心里,而是来自脐部。有好几次,她都因为来自脐部的尖锐疼痛而窒息过去。乌力图古拉用力拍她的脸,朝她吼,说你醒醒,醒醒。她一直是醒着的,眼仁发呆,一转不转地盯着乌力图古拉,然后把他推开。她不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脸上带着一种空茫的、豁出来的、奇怪的笑容对单位革委会的人说,我必须去看我的儿子,你们不让去我也得去,该判刑该枪毙,你们看着办吧。

    卢美丽说什么也要推掉春节的婚期,跟着萨努娅去贵阳。她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垮了,地塌了,你让我怎么幸福呀?她说您都说了我是您的孩子,我要是您的孩子,我就是天时的姐姐,我去看天时,是姐姐看弟弟,有什么错?匡家奶奶抹着泪说,天时那叫忠勇,美丽那叫善良,这样一家人让我们匡家摊上,等于是摊上杨家一门忠良啊!匡志勇难过了一阵子,说好吧,我们再往后推一推,我们只是往后推一推,没有说不结婚,对吧?

    “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大好形势的鼓舞下,在乌力天时同志英勇事迹的激励下,”进入病房前,医院的领导充满激情地向萨努娅介绍情况,“我们已经控制住了乌力天时同志颅内高压和术后感染的难题,把乌力天时同志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现在,乌力天时同志的病情已基本稳定,我们可以向您,向英雄的母亲保证,毛泽东思想给了英雄第二次生命,我们坚决维护毛泽东思想在医疗战线和生命史上创造出的这一伟大的奇迹。”

    乌力天时躺在洁白的病房里,被绷带绑扎成一个样子奇怪的粽子。萨努娅有好一会儿没有认出儿子,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放”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了无数管子、脑袋肿得比篮球还要大、五官根本分不清楚、身子比七岁的童稚非还要短的人,就是自己人高马大的老三。萨努娅摇晃了一下,要不是卢美丽眼疾手快搀住她,她就倒在儿子的病床前了。

    在负责特别护理工作的护士长小张亲切的呼唤下,乌力天时慢慢地睁开眼睛,顺着小张护士长的手指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萨努娅。他的眼睛就像苍老的橡树皮,裂缝里没有任何光感,只是露在纱布外的一根手指轻轻地动了动。他认出您来了!眼泪在小张护士长的眼眶里打转。她们激动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只剩下半个身子的英雄。他的嘴唇动了动,用力地张开,断断续续说:

    “这个军队具有……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不能被……不能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乌力天时的声音微弱而含混,萨努娅没有听清楚。小张护士长把那句话复述了一遍,萨努娅还是没有明白过来。她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不明白他说胜利和坚持是什么意思,他已经面目全非了,还要什么样的胜利和坚持?小张护士长拿过一本《毛泽东选集》,飞速翻动,然后她兴奋地宣布:是《论联合政府》,《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1039页!他总是这样,时刻不忘毛主席的话!

    乌力天时在十一次手术过程中一直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在没有手术的情况下他也在默默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高感情感动了所有的医护人员。

    “乌力天时同志连梦里都在背诵毛主席的语录。”护士长小张感动地告诉闻讯赶来的军报记者。

    “背的是哪一条?”军报记者眼睛一亮,掏出笔记本。

    “‘注意团结那些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不论在地方或部队里,都应该注意。’还有,‘我们当中还有犯过很大错误的人,不要嫌弃这些人,要准备和他们一道工作。’”小张护士长一点点回忆。

    “《党委会的工作方法》第十条,《毛泽东选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部分——我想想,在1333页上面。”军报记者熟练地回忆。他甚至不用翻动红宝书就能说出出处。他就是靠这个才从一名守仓库的士兵当上军报记者的,“你没记错?怎么是这一条?”他怀疑地看着。小张护士长然后恍然大悟。当然是这一条,天时同志在昏迷中还在思考塌方造成的问题,而且他渴望早日回到战斗岗位上去。这正说明,巨石可以砸伤英雄的肉体,却摧毁不了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英雄的战斗意志!

    根据上级指示,工程兵第17团开始搜集乌力天时的事迹。一搜集,就让团领导、军报记者、军里和师里的宣传干事们感慨不已:英雄不是凭借脑袋一热,逞一时之勇偶然出来的,英雄是日积月累培养出来的——乌力天时平时就孜孜不倦地苦读毛主席著作,即使工作再苦再累,他也会坚持读毛主席的书。部队在山里施工,发电困难,一般工棚里晚上不供电,乌力天时为了雷打不动地读毛主席著作,就到修理排去借着淬钢钎的炉火读,或者到河边借着月光读,至于帮助战友打洗脚水、夜里起来替战友盖被子的事情,更是举不胜举。

    怀着对英雄的崇敬之情,军报记者和宣传干事们经过一个多月对一百多人次的采访和三个多月上百次的改写,终于写出了长篇通讯报道:《青春的赞歌——记毛主席的好战士乌力天时》。

    军报记者过分的热情工作让事情出了一点儿差错。为了加强说服力,军报记者希望团里提供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里调查了一下,乌力天时没有日记。军报记者不高兴了,批评团领导不注意搜集英雄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军里的宣传干事有经验,把团领导拉到一旁,提示说,乌力天时没记日记,不是他不想记,是他工作忙,只能把日记记在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你们可以把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补记下来,抄在一个笔记本上,那就是乌力天时的日记。团领导恍然大悟,立刻组织乌力天时所在连队的干部战士回忆乌力天时说过的话。乌力天时平时说了什么好办,很快搜集了一大堆,可他平时想了什么怎么搜集?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想什么谁能知道?团里想到和乌力天时一同分到团里开给养车的魏立宪,他是武汉军区的子弟,平时和乌力天时来往比较多,他应该知道乌力天时平时都想了些什么。团领导把魏立宪找来,要魏立宪提供乌力天时的有关情况。魏立宪犹豫了老半天,表示自己本来不想说,天时都被砸成肉饼了,说了不道德,可政委叮嘱关键时刻看表现,要不说团里肯定不让今年入党,要那样,他爸非熊死他不可。魏立宪就把乌力天时的事情说了。

    至少一年前,乌力天时的情绪就不好,老是背着人唉声叹气。魏立宪问过他,才知道一年前他跟车去师部拉材料,到师部招待所找武汉警备区的子弟吴光荣玩,吴光荣告诉乌力天时,他接到的报平安的家信都是假的,他父亲和母亲早就给挂起来了,正在接受审查。乌力天时回到团里心情变得很坏,他特别害怕父母被审查出什么来,要那样,不要说他在部队上待不下去,复员都不好找工作,前途都没了。乌力天时不敢和别人讲这件事,那以后老翻毛主席著作,想在毛主席著作里找找有没有说他爸爸妈妈事儿的话。有一次,魏立宪到连里来找乌力天时玩,乌力天时突然说,毛主席的书我读了好几遍,先觉得吧,往敌我矛盾里说的那些话,没有一条和我爸我妈挨边儿,可再想想,好像吧,那些话又条条都在说我爸我妈,你说怪不怪?魏立宪当时还安慰乌力天时,说没事儿琢磨这个干吗,敌我矛盾多了,不行拉倒,最多复员回家,找不着工作在家待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乌力天时发了好一会儿愣,红了眼圈,说我和我家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家孩子多,我是让我爸扔出来的。现在我爸我妈这样儿,我要再被处理回家,没给我爸我妈省心,反而成了他们的包袱,他们会更难受。魏立宪说,别扯了,要扔往孤儿院扔,没说往部队上扔的。乌力天时说,那要分怎么扔。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在家,我爸没跟我谈过,可我知道他为什么送我到部队。我大哥牺牲了,部队里没有他的孩子了,我得替他顶上。过了一会儿又说,要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起码不给我爸丢脸。

    团领导一听就愣在那儿了,醒过神儿来就说魏立宪,你胡扯什么?照你的说法乌力天时是自己找死?你就这样要求入党?要不是让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乌力天时能有那么大的勇敢,那么硬的骨头?十九吨重,压在你身上试试?团领导当时就给魏立宪封了口,叫他到此为止,不许出去乱说,人撵到团后勤去洗车,吩咐团里的宣传干部,魏立宪的话一个字儿也别记,别人的话,没用的去掉,有用的留下,适当润色,交上去。

    四

    乌力天时被转到部队医院接受治疗,并且做了尽可能的康复努力。因为永久性截瘫的形成和半植物生存状态,他将终身不能再坐起来,装假肢对于他已没有丝毫意义。同时,脑干的原发性损伤促使脑移位脑疝形成压迫脑干,伤后的继发性损伤又使网状结构严重受损,导致严重的意识和思维障碍,他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

    萨努娅两次往返贵阳,看望儿子。萨努娅对单位革委会说,既然我儿子是英雄,那我就是英雄的妈妈,我这个英雄的妈妈去看望儿子,总不是什么反动行为吧?就算你们不承认我是英雄的妈妈,我去看望英雄,向英雄学习,不是更能帮助你们解决我的问题吗?

    乌力天时认不出萨努娅。她叫他,他瞪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不理她。她和他说话,他有时候不说,有时候咕哝两句,声音根本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有更多机会照顾儿子,不再为去贵阳看望儿子反复哀求单位革委会,萨努娅向部队提出,乌力天时不能再工作和正常生活了,希望部队能把他送回武汉,在荣军疗养院疗养。谁知乌力图古拉却不让把儿子送到荣军疗养院去,要把他接回家里。

    萨努娅先没明白乌力图古拉的意思,以为乌力图古拉嫌儿子残废了,不能再工作,不想再给部队添麻烦,连部队疗养院也不让住,这使她伤透了心。天时是她的头腹子,可在这个家里,他却是最不受待见的孩子。乌力图古拉嫌家里孩子多,管不过来,清君侧似的,早早地就把天时赶出家,先送去寄宿幼儿园,后送去寄宿学校,再回家就是当兵的那一次,那一次连住都没让住一晚,在家里不过待了两个小时,吃了一碗挂面,洗了个澡,然后就出门,自己背着一只挎包过江去兵站。现在天时要回来了,说好听点儿叫留下一条命,往实际里说,叫留下一块肉,就这样还不替天时考虑,还来大公无私那一套。

    萨努娅心里阵阵发凉,觉得乌力图古拉连野马都不如。小野马让豺狗捕住,老野马还往豺狗堆里扑呢,宁肯自己让豺狗咬住脖子,也死活把小野马踢出撕咬的圈子。乌力图古拉不说拿自己的脖子给豺狗咬,换下儿子来,连扑都不扑,直接把儿子丢给豺狗,那还叫人吗?

    后来萨努娅才知道,她冤枉了乌力图古拉。

    部队满足了萨努娅的请求,把乌力天时送回了武汉。乌力天时被送回家的时候,乌力图古拉在下面检查工作,不在家。萨努娅领着人小心翼翼地把乌力天时抬到楼上,要抬担架的人慢点儿,别碰着乌力天时。萨努娅心想,现在天时终于回家了,他不光能在家里睡一晚上,他还可以在家里睡到离开这个世界为止,没有人再能把他赶出这个家了。

    乌力天时回家,给他的兄弟姊妹带来巨大震动。乌力天时不光截了肢、成了半个人,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还傻了,不认识人,不和人说话。他的兄弟姊妹们看见他的样子全都吓坏了。葛军机脸色苍白,一直咬着嘴唇,在替乌力天时送盂盆进房间时,手抖得厉害。乌力天赫铁钉似的钉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三哥,脸上有一种吓人的神情,让人觉得不是他三哥的样子让人害怕,而是他的样子让人害怕。乌力天扬楼上楼下地跑,撞了护送乌力天时回家的小张护士长,又撞了抱枕头上来的卢美丽,在萨努娅要他们兄妹都去问候他们的三哥,摸摸三哥的手的时候,他害怕得闭上眼睛,瞎子摸象似的往前移,结果摸错了地方,摸到了三哥的断腿,他恐怖地大叫起来,被一旁的乌力天赫猛地堵住了嘴。安禾和童稚非一直在流泪,安禾默默地哭,童稚非嘤嘤地哭,萨努娅准备了几个月的勇气全被这两个女孩子的哭泣给毁了,疲倦地往凳子上一坐,对卢美丽说:美丽,帮帮我,把她俩带下楼去。

    乌力图古拉回家那天,萨努娅在单位接受批斗,很晚才回家。那天的批斗很激烈,萨努娅挨了打。本来挨打的不是她,是外事办主任,后来有人提议,打就打漂亮的,特别是漂亮的外国人,这种人平时打不上,现在落到中国的革命者手中,不打可惜了。萨努娅被人揪住头发打了几个耳光,还踹了两脚。

    回家以前,萨努娅仔细洗了脸,不让脸上留下挨过打的痕迹。一进家门,卢美丽就告诉她,首长回来了。萨努娅问首长看过天时没有,她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她甚至觉得这比第二天自己接受批斗时还会不会挨打更重要。

    “首长一回家,我就告诉首长,天时回来了。他说嗯。”

    “他说什么?”

    “他说嗯。他就说了嗯,没动。”

    “没动是什么意思?”

    “首长在客厅里和人谈话,人走了又打电话,打完电话又翻文件。翻得动静很大,好像打仗似的。还嫌家里闹,要天扬把嘴闭上,要军机和安禾稚非快去睡,要严秘书别管他,都熄灯睡觉。”

    “他没上楼去看天时?”

    “我没说完呢。等家里人睡下,首长就上了楼,进了天时的房间,两个多小时,一直没下来。我上去过,门关着,里面上了锁,我也不敢敲门,怕挨首长批评。”

    萨努娅上楼去看。乌力天时的房间果然门关着。她贴着门听了听,房间里有人轻轻说话。她离开紧闭的门,顺楼梯上了阁楼,从阁楼绕到楼顶的露台上,从那里,透过窗子,她看见了乌力天时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乌力天时躺在床上,瞪着眼白多于眼仁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乌力图古拉坐在床头的一张小凳子上,像一头个头儿太大种不下去的大蒜,弓着背,塌着腰,一只手握着乌力天时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乌力天时的手背,他在轻轻地、生疏地、有些把握不准地唱着歌:

    金色的灰背鸟啊,初一十五唱歌哟;

    银色的乌拉盖花啊,从春到秋开放哟;

    成群的灰背鸟啊,在乌拉盖河岸飞翔哟;

    簇拥的乌拉盖花啊,在科尔沁草原开放哟。

    …………

    “儿子,”他唱完了,咳了两声,掩饰地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乌力天时的手背,“儿子,这是咱们唱的第几支歌了?十五支?不对?十八支?不对?那是多少?你看,你看你爸爸,你爸爸都糊涂了,记不住了。唱得不好,糊涂了。管他呢,记不住就记不住,糊涂就糊涂,爸爸能唱好多歌儿,爸爸接着给你唱。‘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哟……’”

    他唱了第一句,声音就哽咽住,唱不下去了。他把乌力天时的手抓住,拿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抽搭着,呜呜的。

    “儿子……”他流着泪说,“儿子……你怎么,怎么也不夸夸爸爸。你夸夸爸爸,爸爸就知道你能听见,爸爸就知道你想听见,爸爸就能唱下去了……”

    萨努娅站在露台上,没有动,也没有流泪,却笑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乌力图古拉落泪。她发现她是那么想要看到他落泪的样子。她觉得头顶上那些星星正在往下落,雨点儿似的,把她淋得浑身透湿。她觉得真是有意思,那些星星,它们可以像雨点儿一样地往下落,把人给淋湿,淋得透湿。她觉得她很累,脸上挨耳光的地方很疼,腰上挨踢的地方很疼,不想动,不想像星星似的动来动去。她想,也许她可以靠在栏杆上,这样她就不用动,也不会太疼太累了。

    她真的这样做了。她靠上栏杆,把胳膊搁在栏杆上,把下颏儿放上去,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窗户里,看那个像一头怎么种也种不下去的大蒜的男人,生疏地拍着他儿子的手背,给他儿子唱歌,并且握着他儿子的手哭泣。她就在那儿闭上了眼睛,打了一个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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