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辽海春深-东风染绿三千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稻乡初夏,翠色迷人。火红的朝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笑脸,那齐整整、平展展、灌满了“瓜皮水”的高产稻田里,便到处响起马达的轰鸣。我跟在农业技术推广站技术员老赵的后面,沿着田塍,蹚着露珠,穿过一个又一个地段,看插秧机在一帧帧巨幅“素笺”上飞花点翠,彩绘新图。这时,幼年读过的一首宋诗蓦然浮现在脑际:

    一把青秧趁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多么清丽的一幅烟雨栽秧图!难怪早年我曾为之神往。

    但是,我的故乡当时并不栽培水稻,放眼平畴,遍是青葱、蓊郁的高粱、玉米。直到六十年代初期,作为一名报社记者,我才亲眼看到农民插秧的实景,恰巧也是在这个村里。沐着霏微的细雨,男女社员雁字排开,头不抬、手不歇地奋战在方方稻畦里。劳作十分紧张,全不像诗中描绘的那般轻松、逸致。倒是另一首宋诗《插秧歌》,绘影传神,庶几近之:“……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尽管时隔上千年,封建制度下匍匐在泥土之上的古代劳苦农民,已经换成了开始掌握自己命运的大地的主人,但在实现农业机械化之前,农民始终还未能从笨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

    记得那天中午,我在田间访问了一位插秧能手。她叫秀英嫂,非常爽快利落,插秧赛得过金鸡啄米。周围的人都夸赞说:“真是铁打的金刚啊!这样又累又重的水田活,难得她能坚持下来。”

    秀英嫂却说:“铁打的也不行啊,谁累谁知道。我只是要强罢了。”她打开背兜给我看,“这一包正痛片,都是我在低头插秧时吃——天到晚,头痛得受不了。”说着,她抬头往远处望了望,嫣然一笑,深情地说,“什么时候插秧能像翻地那样,人往机器上一坐,唰唰唰,秧苗就栽齐了,那该多好哇!哎,我真是做梦上飞——得高啊!”

    二十年过去了,秀英嫂的话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四害”横行期间,她的愿望自然是无法实现的。“机械化压革命化”的大帽子,和“宁要社会主义的弯把犁,不要资本主义道路上的拖拉机”等奇谈怪论,压得基层干部和技术人员喘不过气来。没想到,我们真的没有想到,改革开放没过几年,秀英嫂的机器插秧的理想就在本村成了现实。

    欣慰中,我问赵技术员:“你常驻这里,知道村里有个秀英嫂吧?啊,她叫罗秀英。”

    “知道,知道。你这个大记者,记性还不错哩。现在,她是村民委员会副主任。”老赵讲,这一带稻草和芦苇资源丰富,副业门路广,各家各户都有些剩余劳动力,在她的带动下,发展起来家庭编织生产,产品销路一直很好。

    说着,他抬头向四周瞭望一下,便拉着我跑前几步,在一台迎面驶来的插秧机前停了下来。只见女机手稳坐在驾驶台上,头上罩着一帕花巾,看年纪不超过二十岁,操作却十分从容、熟练。那豪迈的神情仿佛在向人们宣告:几千年落后的农业手工操作,将在我们这一代结束!我们要给农业装上现代化的金翅膀,让它在社会主义航线上振翼飞翔!

    老赵告诉我,她就是罗秀英的女儿。用这台机器,她完成了自家插秧之后,又出来帮助病残户干活。这时,插秧机已经开到了地头。女机手扭动着方向盘,机身便灵活地转了个身开走了,身后描画出齐齐整整的几行新绿。那种爽快劲儿,颇有阿母之风。我不禁啧啧称赞。

    老赵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忙着从衣袋里摸出来一张纸,递给我说:“这姑娘还会作诗呢。你看看,能不能在报纸上给登出来?”原来是一首新民歌:

    姥姥逃荒走东西,芦根野菜苦充饥;

    妈妈栽秧没比的,弯腰屈背面朝泥;

    小丫我赶上新时期,

    “突、突、突”,开起了插秧机。

    一件普通的事物发生在特殊的环境里,有时会使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在现代科学技术蓬勃发展的今天,应该说,机器插秧已是一件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情,然而,当我们想到自从远古的先民发明水稻栽培技术以来,人们一直弓身俯首地艰辛劳作着,而今一步跨越了几千年,解放了双手,直起了腰杆,昂首阔步地向现代化迈进了,感情的潮水又怎能不激荡翻腾呢!

    (1984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