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与情境-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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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我愿意……

    不用刻意回想,何木一提,何上游就知道是哪辆车了。他进小区,还借了它光。那种车醒目,想记不住比记住难。它的易于记忆,有助于更精确彻底地败坏他心绪。它是一块有毒的奶酪,吃进肚里他才知道,它味道鲜美,却不宜食用。再吐出来没意义了,毒素已渗入他的血液。那辆轿车基色为乳白,正是一块无穷膨胀过的大号奶酪。它的头顶,长匣子般横一只红蓝两色玻璃灯罩,下身画一道由窄而宽或由宽而窄的扫帚形蓝杠,在长匣子与扫帚中间的胸腹部位,写着两个发黑的蓝字。那种车,老百姓一概称之为警车。借它光时,何上游也看出了它是警车,但它胸腹部位写的什么,“公安”?“法院”?“检察”?他忽略了。也不是忽略,他没机会也没打算留意那两个蓝字。他记住它是警车不是留意的结果。在城建花园门外,他对保安赔笑脸说小话,请他开电动小门放他进去。保安要求他出示门卡或身份证。何上游没门卡,也没带身份证。这时,何上游身旁的电动大门哗啦啦开了,那辆即将败坏他心绪的警车呼啸而来,跑高速般冲进小区。它的主人没出示门卡,都没减慢车速。何上游甩开保安,拐个小弯走大门,吞着警车屁股后边的冰渣雪末进了小区。保安哎哎叫,他没理睬。前岳父岳母家住城建花园里端,从大门去那里要拐两个弯。在第一个拐弯处,何上游看到,刚才替他开道的警车又出来了,正驶出前边的弯道朝他扑来。他以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为掩体,提前避让,没再次吞咽冰渣雪末。他再走几步,拐第二个弯,看到儿子和前岳父都在楼门洞前。何木正踢一只冻成冰砣的不圆的雪球,前岳父则追在何木身后,对着外孙子屁股嘱咐什么。何上游看表。正好十点,是他与前岳父约好接何木的时间。爸,何上游不特别别扭地按过去的叫法与前岳父打招呼,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来等?前岳父直起身子打哈哈:明天就走呀?票买了吗?也是,一年到头了,回家多陪陪爸妈……这时何木已盘带着冻雪球来到何上游身边。他对足球运动员的模仿挺像回事。爸,我和姥爷没特意等你,我刚巡逻回来,姥爷下来接我……前岳父大声打断外孙子,说你好好听你爸话,又说姥爷的嘱咐你记住没?前岳父对外孙子说话时,挤眉弄眼,像小伙子与姑娘调情。何上游与前岳父挥手道别。是这之后,何木那个“巡逻”的说法先搅动了他心绪,那辆警车才有机会败坏他心绪。去东北大学冰场的路上,何上游再三追问儿子,甚至以取消滑冰作为要挟。何木先犹豫,又要求爸爸别把他的话告诉姥爷,然后才把那辆警车变成一块有毒的奶酪。何木管那辆警车的主人叫张大大。他说张大大是警察,可来找妈妈和去学校接他时,只开一辆普通黑车,也不穿警服。何木就指控张大大是冒牌警察。妈妈为此批评了他。张大大没生气。这个星期日早上,他特意穿上警服,开来警车,带何木和泾泾绕大半个沈阳兜了一圈——用何木的话说,巡逻一圈。我证明了,他是真警察。何木信誓旦旦地说,好像何上游对张大大的身份也怀疑过,又好像,只要张大大是真警察,他与他亲近就不算背叛爸爸。今天你不来,何木说,我也和他们去棋盘山了,打猎。何木没有抱怨的意思。呯,他歪歪脑袋,一前一后地平端双手,冲一个弯腰滑冰的小姑娘开了一枪。何上游蹲下,抱住何木。那个张大大,欺负你妈没?何木回句什么他没听到。他鼻子发酸,没看儿子只看那个弯腰滑冰的小姑娘。她滑得真好,偏着身子拐过弯道,像归巢的燕子。告诉你妈,打猎时千万别打燕子。离婚以后,何上游没与儿子提过泾泾。此时他提了。此时,在一个并不宽敞的狭小空间里,泾泾正与一个姓张的男人待在一起,可能还待得亲亲密密。他竟没有愤怒和妒恨,只有些醋意,还有些关心。他感到困惑。也难为情。

    父子俩都不会滑冰。不会滑没关系,起步阶段都趔趔趄趄,摔跟头是滑冰的内容之一。何上游便让何木自己滑,他汗都没出就下了冰场。他先在脑子里开圆桌会议,然后,掏出电话找董建设。他问董建设晚上干吗,想不想去他家下棋。董建设说想也没用,他正在桃仙机场准备登机,要去上海。渭渭史晨事件之后,董建设好几个月没去上海。后来又去了,公司的公干他不能拒绝。渭渭没表示反对。与泾泾离婚,没破坏何上游董建设的棋友关系。电话里,董建设还在喋喋抱怨,说再有一周就春节了,却得出差,真是官身不由己呀。从他抱怨中,何上游听不出不满情绪。他不知道他与顾洁贞还有无来往。何上游果断地打断了董建设的抱怨,让他说说“那个警察”。他直奔主题,没像以往说话那样迂回前行,不给董建设的含糊其辞留出余地。这是圆桌会议拟订的备用方案。你知道啦?董建设说,老张大你两岁,可能离婚好几年了,有个女儿跟他前妻。他和泾泾是别人介绍的,刚认识几天。董建设特意强调了这点。他不知道何上游都知道什么,又不好装糊涂,只能不停地说。何上游不插话,光唔唔。董建设的描述,已经让老张的形象活了起来,他仿佛看到,那个魁梧的警察正以怎样的表情和姿态拉着泾泾在棋盘山的狩猎区追踪或潜伏。他像个眼光挑剔的退休演员,审视着曾属于自己的角色,如何被别人重现于舞台。他妒意隐隐——别人的表演毫不逊色。他想结束通话。董建设正强调下一个重点:老张跟你没法比,就一军人出身的老粗局长。董建设说,我和渭渭还是愿意你当姐夫……

    从年三十下午到初三中午,红丫滞留大连的时间不足七十小时,一半时间在自己家,另一半时间在宋白波家。大体一半对一半吧。离开沈阳前,有人问她何时返沈,她都说要在爸妈身边多待几天,初七回来。她初八上班。她返程的时间提前了许多。与初三车票好买没关系。从大连到沈阳,飞机火车汽车都方便,赶上年节客流量大,也不至于上不去车,顶多没座。站几个小时算不了什么。她临时决定初三离开,与金海泉的纠缠有关。这几天,金海泉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寄生蟹,通过大包小裹和个性魅力,将红丫爸妈这对宿主死死钳住。他们迅速忘记了他对他们女儿有过的伤害,真把他当成了上门女婿。红丫没责备爸妈,她自己也忘记过身上的伤痛。她的性格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她像个来婆家做客的怪僻儿媳,以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的,乃至含有畸形快感的厌恶与蔑视,看丈夫一家人热热闹闹。咸腥的海洋气息已变了味道。她对爸妈做的离家解释是,单位临时有采访任务。幸好还有也回大连过春节的宋白波,她可以去她那里躲躲清静,这保证了她没初一就告别爸妈。

    本来,距离春节还有些日子,胡不归就表示要陪她过年,初三初四再去北京。胡不归不特意看重年节,他避免感觉受治于规约。自爸妈死后,他倒每年春节都去北京,但他不强化陪妻儿过节那种意思,仿佛春节赴京,与他每两三个月一度的探亲没什么区别。红丫知道他特点,明白他意思后不无感动,就早早告诉别人她得在家待到初七,也是为初三四才能回爸妈身边埋个伏笔。胡不归对留沈阳过春节没特意煽情。年底琴心能闲几天,胡愚鲁也不用补课,胡不归轻描淡写地说,他们娘俩报了个团去南非旅游,赦免了我,咱俩可以关上门连续大战三天五日,哈,累死拉倒。红丫就做好了累死的准备。可腊月二十七,琴心的姐姐打来电话,说她爸突发脑溢血正接受抢救,请胡不归火速赶往北京。琴心的父母只有两个女儿,她姐姐是单身母亲。一个家庭,陷入困境时需要壮丁。胡不归只好去地坛医院的病房里过年。他对红丫表示了歉意,红丫没不满。但分手那天,他们的爱做得不够尽兴,好像要把力量留给想象中连续作战的三天五日,留给累死人的疯狂时刻。

    年三十那天,没买上火车票,红丫挤在超员的长途客车里回的大连。还在车上,她就想好了,没和胡不归在沈阳过春节也不遗憾,正好回家多陪陪爸妈。如今的交通,几乎把大连沈阳连成了一体,可三年多了,她见爸妈没超过五次。她反省了自己的孝心。她计划进家门后,抱一下妈妈,甚至与她贴贴脸蛋。见面拥抱的时尚已流行多年,她还一直不太习惯。她站到家门口按响门铃。门开了,冲出来的人先抱了她。不是妈妈,是金海泉。干什么你!她喝住金海泉,别别扭扭地见过爸妈。这一次的别扭不是脏了身子,洗洗就行,而是皮癣恶疮长在身上,无法去除。整个除夕夜,不论与妈妈挤在同一只沙发里看电视,还是后来睡妈妈身旁,她都没情绪亲近妈妈。初一早上,金海泉回新金乡,但恋恋不舍地留下话说,初二早上,甚至初一夜里,他就争取再赶“回来”。他没劝红丫随他返乡,他有眼色。是红丫的爸妈没有眼色,劝了红丫。金海泉可能夜里就再度出现,让红丫心烦。这个春节的孝心计划要落空了。她收拾行李,打算夜车返沈。是宋白波的短信留住了她。宋白波说,她到大连三小时了,陪爸妈吃个晚饭说几句闲话,就没事了,她感叹过年实在无聊。红丫回应了相同的意思。经过几度短信往返,红丫没拎上收拾停当的行李与爸妈告别,而是按宋白波发来的地址去了她家。人家帮我找了工作呀,这是她的出门理由。连夜回沈阳,她找不到不像谎言的理由说服爸妈。摆脱金海泉不是理由。在爸妈看来,她早就是金海泉的人了,如今金海泉浪子回头,她再委屈,也得接纳她。她是女人。

    这两个女人,有理由两天前就联手打发无聊的春节。宋白波曾把自己的行程告诉红丫,邀红丫年二十九与她和路逊同行。路逊是海城人,海城在沈阳大连中间。红丫坐他们车走,可以到海城后,再换火车或长途汽车。宋白波订的就是这样的计划。只是,她要在海城住两宿,初一再转车前往大连,开别克的路逊初三去接她,他们初五一道返沈。他们也邀红丫初五同行。年二十九与初五的同行计划,红丫一概没有接受,她不愿意在一趟两小时一趟四小时的车程里,在路逊面前听宋白波分析她与何上游多么般配。她不想再说何上游了,尤其不想当陌生人说。何上游通过宋白波向她求爱,她已三度拒绝。按胡不归“事不过三”的行事标准,这件事应划入完成时了。小姑你怎么这么磨叽?第三次宋白波提何上游时,红丫有些急赤白脸。何上游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他把我理想化了,我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完美,天使纯洁啥的与我不沾边……宋白波不急不恼,都不征求何上游意见,就代表他为第四次求爱做了预告:你别急着表态红丫,正好春节也征求一下爸妈意见,咱节后聊。作为媒婆,宋白波韧性十足,有推销员素质,好像何上游是她手里的滞销商品,不卖出去她会亏本。作为求爱者,何上游倒像法庭上一个散淡的嫌犯,一切交由律师打理,自己只坐在旁听席上等判决结果。宋白波替他当媒婆前,他还委婉地暗示点什么,宋白波成了他辩护律师,他连个示好的信号都没有了。近两次聚会,他对红丫的态度无半点特殊,好像红丫与凌霄叶芊芊没有区别,让红丫怀疑,宋白波是不是错传了意思。

    红丫爸妈家与宋白波爸妈家已不是邻居,从白云山找到黑石礁,出租车绕了挺大个圈。下车后,红丫先看到东张西望的宋白波,刚叫声小姑,手机响了。是金海泉电话。金海泉说我回来了,兴冲冲的,又说妈说你去老宋家了,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去哪接你?金海泉对红丫的爸妈已爸妈相称。这时宋白波已站到红丫身旁。红丫一时张不开嘴,想避开宋白波对金海泉说话。没避。因为宋白波站在身边,她口气似乎还强硬了。不用你接,我和男朋友在一起呢,今晚不回去。随即她终止通话并关死手机。

    鬼丫头,谁呀?我还得冒充你男朋友?宋白波压紧喉头用男声发音。

    是个……红丫挽住宋白波胳膊,琢磨着怎么对她解释。是个我不喜欢,但我爸我妈喜欢的人,他去我家看我。

    真悬,宋白波笑,你要不来我这,还得被缠住呢。何上游得有点危机感了。

    宋白波父母年龄都大,她家春节白天过,一到晚上九点,两位老人准时上床。宋白波房间与她父母房间只隔条走廊,但她和红丫嘻嘻哈哈不必有顾虑,两位老人一摘下助听器,有人在耳边嘻嘻哈哈也听不到。

    你意思我都转告何上游了。一进房间,宋白波就把何上游引了出来。他是根鱼刺,卡她嗓子里,不赶紧咳出能难受死她。红丫苦笑,请宋白波给她倒杯开水,她需要热热肚子暖暖身子。宋白波洗杯倒水拿水果。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哈,我把金海泉的事儿对他说了——我得诚实,我说你为以前的男朋友堕过胎,他想出国你想留住他,直到七八个月才做引产。可你猜上游怎么说?他说他对你的一切都能理解,他说他那纯洁天使的说法只是比喻,不涉及处女。他还表示,别说你仅仅怀过孕,即使你已经有了孩子,他也认为你比天使纯洁。他还夸你为了爱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红丫把头深深埋下。何上游对她的感觉、印象、判断、品评,都通过宋白波转述给她。这是一种别扭的传情方式,表达路径曲折,抵达过程延宕。但它神奇,不损伤什么还增殖什么。它像幽谷里的一声呼喊,滞后的回声陌生而怪异,却能演变为新的东西。新东西变形厉害,也难以把握,可它脱胎于前边呼喊的痕迹又别样地清晰。恍惚中,红丫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她无力把自我重估的一系列参数建立起来。胡不归怎么也没个电话?

    鞭炮声潮水般起起落落。潮水汹涌时,何上游如同溺水者,窒息感强烈。他自己不放鞭炮,窒息他的是别人的鞭炮。室内没开灯,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过于朦胧,让他产生了视觉错误,他把自己映在书柜玻璃门上的影像当成了尸首。这时他仰躺在长沙发上,双手交叉托着后脑,脑袋转动时肩胛也移动。从这点看,他不是死人。死人手臂僵硬,无法摆出懒散的姿势。从年前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偶尔看书和出门买东西,何上游一直这么躺着,有时脑子里无主题的圆桌会议吵得太凶,他就用交叉在脑后的十指挠后脑勺。指甲抠下的一缕缕头发,纸钱或鞭炮屑一样散落在地上。纸钱和鞭炮屑是同一种东西。何上游从书柜玻璃门上收回目光。大年初五的黑暗注满室内,像沙土最终压实了棺材。初五是放鞭炮的又一个高潮,仅次于年三十。何上游坐起身子看窗户外边。外边的世界非常漂亮,那些划过窗口的五颜六色,把夜空点缀得绮丽斑斓。何上游愿意光有色彩没有声音。色彩与声音不同。声音太固定了,只能证明空间的有限;色彩则神秘莫测,所标志的是时间的悠长。看上去,时间的长度由理性分配,一秒,一分,一小时,一昼夜……其实它的步幅错落而参差,它根据不同人的感觉调整节律。有时像飞镖一闪,有时像落叶飘摇,有时又像细雨潇潇。这飞镖与落叶与细雨的存在,能悄然改变时间的性质,能将它实体化,显现它推移的过程与吞噬的力量。不论多么广阔的空间,最终结局都只有一个,被时间所占据,清空,抹平,消除。空间色厉内荏,时间滴水穿石。在幻化的色彩中体会流逝的时间,何上游的泪水潸然而下。他羞涩地回头看书柜玻璃门。那里没尸首,只有他这个活人。他收回目光再看手表。还有六小时,大年初五就过去了,初五一过去,鞭炮的潮水将逐渐平息。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是手机铃声,是座机铃响。座机如今只是摆设,何上游已想过把它拆除。好几年了,座机只有打电话功用——别人找他,基本打手机,除非他手机没开,除非,泾泾还是他妻子时,若她在外边他在家里,她要商量什么请示什么嘱咐什么,会往回打座机。是泾泾吗?离婚后,泾泾倒找过他,但没再打过座机电话。泾泾也是别人了。以前,两周前吧,泾泾也是别人的事实还不真实,还有弹性,可现在,泾泾也是别人的事实已不容更改。那个张警察把她彻底变成了别人。电话铃声锲而不舍。何上游凑近电话看来电显示。号码陌生。熟人都知道,他将在朝阳老家过这个春节,十五之后才回沈阳。大过年的,他有义务提醒一个鲁莽的家伙打错了电话,他也需要与自己之外的人说一句话,以证明他不是僵尸。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还加句你好。上游你在家呀我一猜你就在家我怎么这么笨我才猜到你没回朝阳……是封文福。放下电话来不及了,也没意义了。文福呀,我……何上游竟有点扫兴,我才下车,才到家……他知道,他更感动,他的感动远胜过扫兴。封文福没顾忌他的扫兴或感动,更没揭穿他的谎言,只检讨自己。我怎么才猜到呀,其实三十那天我就觉得……年三十他们通过短信,封文福说农村过年热闹吧,何上游回全天下的穷人都一个活法。封文福又来信他没再回复。这时封文福说,他正要离开父母家回自己家,他让何上游马上来他家“改善改善”。也争执了几句。何上游证明不了有女朋友陪他,就得听封文福的,因为他不去他家,菲菲就要来绑架。泼辣时段的菲菲也不能打他,但绑架他,温柔时段的菲菲也干得出来。他表示马上过去。菲菲炒菜真快。四个菜,他得到了封文福挨完打接受犒劳的待遇。封文福菲菲都刚吃完,没胃口了,围坐桌旁只为陪他。何上游吃得不太斯文。他有胃口,又饿又馋。快两周了,他基本以速冻食品草草充饥。他瘦了。大概酒足饭饱后,菲菲将一张照片塞他手里。此前菲菲打量他时,眼神暧昧,如果身边没封文福,他都容易误会菲菲。现在不会了,现在他认为,菲菲是试图炫耀又不好意思才暧昧的。他端详照片。花丛中,一个半身女人笑望着他。平常他不喜欢照片,照片容易把目光引向表层。此时他喝了人家酒吃了人家菜,对内核可以没有要求。是封宇吗?他说,这孩子长这么大啦?封宇是封文福菲菲的女儿,在加拿大读高中。封文福菲菲都笑了,说不是封宇。哦,何上游也看出来了,照片上是女人不是孩子。我知道谁了!他决心把兴趣保持下去。陈好,一个明星,演过那种打情骂俏的青春剧吧?封文福菲菲笑得心满意足,豪放的菲菲直拍大腿。何上游掂量着菲菲拍大腿的劲道,能想象出,那只手打封文福脸时多有力量。她打封文福他没见过。不是陈好,可也不比她逊色,菲菲第N次给何上游夹菜倒酒,她是我婆家邻居老回家的大女儿……细看照片,的确不是陈好,而是回音——封文福和菲菲抢着告诉何上游,回姓少见,但假陈好姓回名音一点不含糊。他们从何上游的左右两边指点回音:三十二岁,读大学时学英语,没结过婚,现在就职于……

    电视里开始震耳欲聋:鞭炮声、锣鼓声、喊叫声,烘托着又一台春节节目隆重上演。窗外的鞭炮声也来凑趣,又一轮噪音高潮喧嚣而至。封文福的说话声被压了下去,他提高嗓门反抗也没用。他无奈地闭嘴,往窗外看。他只能看到窗口看不到窗外,窗外被菲菲宽阔的身体阻挡在外面。菲菲先于他被窗口的噪音吸引了过去。何上游利用男女主人都没注意他的空当,站起身子东瞧西看。看不到窗外的封文福重新看他,问他找什么。他冲他晃晃手里的手机,意思似乎是在找手机。封文福被他晃糊涂了——手机在他手里呀。他没针对封文福的糊涂做出说明。他脑子里的圆桌会议没告诉他怎么说明。他从衣帽架上拿起自己的黑羽绒服,蒙住脑袋,身子一偏蹲到饭桌底下。他让羽绒服和饭桌为他发挥隔音板作用。他按电话键时,听菲菲说,上游怎么了?这时,电话通了,喂,喂……电话里的鞭炮声也挺响亮。何上游先还小声,接着大声,以更高的分贝抗衡鞭炮。红丫,红丫!是我!有些事情他管不了了,管不了封文福菲菲夫妇对他的大呼小叫如何反应。你还初七回来吗?本来我想等你回来再跟你联系,可我等不急了。我想明天去大连接你,后天陪你回来……在持续强烈的鞭炮声外,电话里,有一种预想中的寂静汹涌而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平滑宽广无边无际,比鞭炮的喧闹声更让人窒息。

    今天不做爱好吗?光说说话。

    不好。但我不勉强你。

    你生气了?

    没有。我不会生你气,至少轻易不会。只是你愚蠢时,我会遗憾。

    不做爱就愚蠢?

    我认为是。两个彼此喜欢的人有做爱条件却拒绝做爱,除了愚蠢还能是什么?

    何上游还是你朋友吗?

    当然。尽管我对他有看法,认为你嫁他不合适,但这不影响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妻不可欺,宁穿朋友衣不夺朋友妻。我是他未婚妻。

    哈,红丫,这种逻辑上漏洞百出的理由会让你更蠢。男女之事,平等是第一原则,对任何人,“欺”和“夺”都没道理。胡不归不是恶霸。我愿意和红丫长久交往,是因为我俩的臭味相投特别难得,我俩交流和实践一切荒诞不经的、难以理喻的、不道德的和隐私性的东西时,有种天然的默契。我喜欢红丫,是喜欢一个独立的女人,这与她丈夫是不是我朋友,与她是独身女人还是贤妻良母都没关系。

    你这是强词夺理。全天底下,包括有婚外情的人,没几个像你这么认为。

    你绝对了,你就像我这么认为,琴心也这么认为……

    不,我不这么认为——也不是,我不知道我怎么认为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你妻子,还能不能认同你。我不知道,我想不好,我估计,琴心也未必都能想好,包括你自己。琴心和别的男人上床时,我和别的男人上床时,你心里就真那么舒坦……

    你说的对红丫,内心必然存在分裂。可至少你看到了,你和琴心,都是我非常看重的女人——我想用那个词——我爱你们。这样好吗,我们暂定一年不来往,一年之后,明年春节,不论你我想法态度有无变化,我们都交流一次,用不用身体交流我听你的。这一年里,我们不约会不上床,不通电话短信电子邮件,平常聚会时见到了,只当就是普通朋友。当然了,如果你想见我,单独见我,随时可以,明天都行。我的一年之约只为约束自己。好吗?

    不归,你这是把球踢给我了。

    不,我是想扩大你的选择余地。

    你让我为难。其实,我很怕一年之后还不想和你恢复来往,可我更怕一个月后,甚至一周后,就来找你,你打我骂我都撵不开我。不归,你又让我没主意了……

    没了主意的红丫暗自垂泪,然后,他们试探着搂到一起。开始都没做爱的意思,就那么搂着,抚摸和亲吻,与任何一对情侣的生离死别都没大区别。小区别是,其他情侣生离死别的地方,往往是飞机场、火车站、公园门里或大路岔口,都属于公共场所,众目睽睽,想做爱但条件不行。他们条件行。他们生离死别的地点在自己家,封闭严实,私密性好,洗涤设施完善,助兴工具齐备。他们依然迷恋对方。他们没法不意志薄弱。他们边脱衣服边由客厅挪进卧室。他没提议,她也没暗示,是惯性让他们结合在一起。

    一切都事先计划好了。是宋白波与封文福做的计划,马新奇听了汇报表示赞赏。何上游和红丫也知道这计划,也都同意。他们反对就无法实施。最初这计划瞒着红丫,是何上游担心出现意外,偷偷向红丫做了泄露。何上游的谨慎很有必要。果然,红丫不同意这个计划,态度坚决得出人意料,还刁蛮地拒绝出示理由。其他几人反复劝她,没用。是过两天后,她改了主意,愧疚地说,她可以接受他们的计划。计划重新启动,他们都夸她通情达理。胡不归的通情达理没人知道。不知道是对的,知道就麻烦了。计划一传到红丫耳里,她立刻对胡不归说了,她说她没勇气在他面前做幸福状。胡不归批评了她,让她别节外生枝。他说,享受一次别致的求婚,是所有女人共同的希望,你有这天,我替你高兴,怎么会受伤呢?宝贝我对你从无要求,但现在我要求你听我的,必须接受他们的美意。当然了,胡不归说,有我在场你会尴尬,我也可能不大自然。但这好办,我缺席。正好这阵子北京事儿多,我就明后天过去,多忙一阵子。你好好的,这段时间,我只偷偷关注你。红丫的泪水流了出来,胡不归的眼睛也湿润了。红丫哭着说对不起,胡不归哽咽着说,傻孩子,别这么说,活着好玩,就因为它规定了许多两难选择,没难题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几天后,又一个沙龙活动日就来到了,每个走进酒店包房的团伙成员,都对包房里的披红挂绿感到惊讶:这怎么了?什么喜事儿?谁过生日吗?摆张床这就成洞房啦……团伙成员中,最善于别出心裁的两个人都没现身——任小彤死去一年半了,胡不归去北京也快一周了,还有谁这么热衷于制造神秘?没人解释。众人耐心地等待六点。聚会六点准时开始,是老规矩。比老规矩稍微严格的是,事先马新奇特别关照,必须提前十分钟到场。

    还有三分钟!马新奇起身向大家宣布。他意思是,距六点还剩三分钟了。他哈一下腰,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只大烛台摆到了桌子中央。银色的烛台呈“W”状,三根粗大的红蜡烛一高两低,显示出某种性感的张力。马新奇让抽烟的人点燃蜡烛,他伸手关灯,自己站到包房门口。包房里变得红彤彤的,是种朦胧的明亮。众人都意识到了,马上将被破解的神秘,会发端于门口。大家齐齐振作起来,中断交流,停止寒暄,抻长脖子朝门口看,兴奋和紧张像两抹红晕,争相涂上他们面颊。不明所以的大家没来由地兴奋,知道一会儿将发生什么的封文福马新奇以及何上游有来由地紧张。兴奋和紧张这两种情绪,许多时候比较接近,有时就是同一回事。封文福再次检查手中的家用摄像机,马新奇再次透过包房门缝向外张望,何上游则像个多动症患者,一忽儿弯下左膝,一忽儿弯下右膝,一忽儿把一只雕花小盒攥在左手,一忽儿又将小盒移进右手,同时没忘时时关照窗台上那一大束伸手可及的玫瑰花。紧张令他记忆空白,他忘了宋白波做礼仪指导时对他的要求——待会儿单膝跪地时,应该跪左膝还是跪右膝呢?给红丫献戒指时,应该左手递出还是右手呈上呢?而把那束玫瑰交给红丫时,要不要提醒她别扎了手……他脑门上渗出了汗水。没人注意他。他抹一把脑门低头看表。时间马上到了。一分钟后,也许半分钟后,宋白波将陪红丫走进包房,马新奇将会简短地宣布,这次聚会,讨论爱情话题,由何上游红丫同唱主角,并且,他们的现身说法式演讲,还将为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拉开序幕。然后,就轮到何上游走向红丫了。他将手捧鲜花,单腿跪地,拿出戒指,深情地望定红丫的眼睛:

    亲爱的红丫,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你愿意嫁给我吗?何上游将这么说。

    我愿意……亲爱的,上游。红丫将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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