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灵魂-悲剧人物严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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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龙根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分局来,已经有好几年了。开始的时候,他兴冲冲的,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来;时间一长,他才发觉,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市局每年都要组织一次业务考试,动静很大。初次参加考试,严龙根态度极其认真,复习,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可到了考试的前一天,姜科长居然拿着打印好了的标准答案来,给我俩一人发了一张,说,明天带上,别忘了。第二天单位派了大客车,正儿八经地拉着我们去市局考试了。卷子发下来,大家就对照着标准答案,认真地抄。本来考试时间是两小时的,动作快的人,二十分钟就交卷了;动作慢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分钟。一个礼拜后,成绩公布,严龙根得一百分,我得九十九分;我们分局参加考试的人成绩最低的,也有九十四分。也就是说,不管复习不复习,哪怕一个字都不看,成绩也是优秀。严龙根心里就抹不直,发牢骚说,这样的考试还有什么意思,走过场,根本就体现不出每人的真实水平来。牢骚话传到了程局长的耳朵里,程局长说,好啊,我们正需要这种踏实好学的年轻人呢。从那以后,凡遇到考试或竞赛,严龙根就成了分局的当然人选;遇到全员考试,则派人先去市局刺探情报,把卷子弄来,再让严龙根负责做好,做好后把答案交给丁思羽,由丁思羽负责复印若干份,人手一份。

    有一次,姜科长给严龙根布置工作,说小严,程局长就看中了你的文笔,他想写一篇调研文章,是市局打电话来约稿的,你写一下吧,争取写好一点。严龙根着手搜集材料,列提纲,写稿。一个半月后,一万五千字的初稿拿出来了,严龙根在打印稿上郑重地打上程局长和自己的名字。稿子呈上去,隔一天,姜科长就拿回来了,说,程局长看过了,很满意。严龙根接过初稿,翻一翻,整篇内容只字未改,只在落款处,自己的名字被人圈掉了。他不知道是程局长亲自动手圈掉的,还是姜科长代圈的,就等着姜科长解释。但姜科长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事一样,叫他把稿子打印一份,直接报给市局。严龙根心里甚是不平,先是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苦笑一下,提醒他说,此事到此就为止了,小严你别再说了。可严龙根耐不住,又把这事对别人讲了。别人一传话,就传到了姜科长和程局长的耳朵里。姜科长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程局长则对姜科长和我说,这个小严,文字能力嘛,还马马虎虎,其他能力,整个没有,太差劲了!

    严龙根的文字能力,其实绝不是“马马虎虎”。除了写调研文章,他还写过好几篇小说,有两个短篇,已经在省级文学杂志上登出来了。因是近水楼台,严龙根拿给我看,且对我说,杨大姐,你看看就行了,千万别对其他人讲。我虽然口头答应,背地里却广为传播。我觉得,严龙根有这样的水平,不让大家知道就亏了。结果,我们分局的人全都知道了,都来找他要杂志看。可他严肃着一张脸,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没有的事!

    在严龙根和丁思羽恋爱之前,严龙根独来独往,仿如一个独行侠,在别人眼里,似乎还有一点神秘色彩。我记得有一次,几个年轻人挤在我们办公室,胡乱地聊天,一聊就聊到男女长相上来了。蒋健认为丁思羽长得好,刘爱军说好是好,但并不是出奇的好。两个人就争论起来,引得站在一边的丁思羽咯咯咯笑个不停,像小母鸡似的。于是向严龙根寻求答案。严龙根几分矜持地说,一般化。丁思羽吃惊地说,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糟糕呀!严龙根忙说,我话还没讲完呢,一般,偏上。蒋健问他怎么偏上。严龙根说,小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是养尊处优型的,只是这颗痣长的不是地方,比较显眼,打了一点折扣。蒋健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长了一颗痣,既漂亮,又富态。严龙根当即冷笑一声,没接话。他的冷笑与周围的气氛很不和谐,刘爱军就说,严龙根,别把自己搞得跟鲁迅似的,鲁迅对敌人横眉冷对,对我们年轻人,还关爱呵护呢!严龙根就不好意思了,说,国外有个文学大家,把女人分成七个等级,是从外表上区分的,按照他的划分标准,小丁如果没有这颗痣,就在第二等级,但是,现在脸上有了这颗痣,就只能排在第三等级了;第四等级是中等,小丁在第三等级,不是中等偏上吗?

    这理论非常时髦,我们闻所未闻,丁思羽马上追问,七个等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严龙根笑了,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后来我想,严龙根肯定是信口胡诌的,不然,他不会答不出来的。老实说,那时的严龙根挺可爱的,至少,他身上有特立独行的一面,这可能就叫作“傲骨”吧,这傲骨使得他鹤立鸡群,与蒋健、刘爱军们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严龙根有个老乡也在我们北门区,是做服装生意的。开始的时候他们互不相识,后来回了几趟老家,老家人一说,才挂上钩,居然还沾了一点远亲。就互相找上门,把亲戚关系续上了。老乡一家来北门区已经有些年头了,生意做出了路子,不但买了房,还买了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运货车,并且,还把老家的一些人带出来,算是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刚接触的时候,严龙根时常到老乡家去;毕竟,他一个人寂寞久了,突然遇到一家能在一起说话的人,挺兴奋的。他曾说,杨大姐你看,这世界就这么小,几千里以外的老家人,现在竟然和我在一个区!

    但是时间一长,严龙根看出来了,老乡一家其实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去与不去一个样,甚至还有些厌烦。严龙根的自尊心就受了打击,一下子就消极下去,去得少了,再后来,索性不去了。

    “我为什么不去?他家生活富裕,这倒无所谓;有人穷,就必定有人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家人典型的市侩习气。买了两辆车,就以为自己是能人了,了不起了,一家人到一起就谈赚钱,还嫌我钱拿得太少了。——唉,悲哀,真是中国的悲哀啊!”严龙根发着感叹,仿佛咬牙切齿。

    由于这种性格,一般领导都不喜欢他。程局长就曾对姜科长说过:“小严这种人,用是可以用,但不可重用。虽然他有一些才气,也算是可塑之材,但是,他是‘一根筋’!‘一根筋’的人,谁敢用?”

    这话我是听姜科长说的。有一次喝酒,姜科长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把程局长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我了。

    无疑,程局长的思路左右着我们单位相当一部分人的职务升降。去年,行政科副科长调走了,单位要补这个缺,当时大家都在谈论,普遍看好严龙根。有人私下议论说,像刘爱军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如今都当上副科长了,严龙根虽然比他晚来两年,干个副科长,应该说要比刘爱军强得多。结果,又是考试,又是演讲,又是考察,形式走了一大圈,最终严龙根也没能当上,倒是由一名大家都不看好的女同志竞争上了那个位子。

    严龙根轻易不跟人聊天。因为我和他桌子对桌子,所以偶尔他也和我谈谈心。去年春节,他回家去探亲,回来后就坐立不安,仿佛丢了魂。我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他说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说我不相信。他说,真的杨大姐,我家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他告诉我说,这趟回去,他看到两个弟弟干农活很辛苦,都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没找到对象,就特别想回家,务农,种田,帮家里干点事。

    “我父亲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我两个弟弟,整天在地里忙,收成还不好。杨大姐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男人过了二十岁还没找到对象,再想找,就困难了。我们家的情况一直不好,我母亲……没办法帮他们找对象。”

    我这才想到,这几年来,我几乎没看到过严龙根有什么消费,他衣着简单,生活简朴,遇到别人家的婚丧之事,他也是能躲即躲,只装着不知道。于是我说:“你想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和当地政府联系一下,作为正常的工作调动,从大城市调到小县城去,人家总是巴不得要接受的;调回去以后,节假日、星期天,你都可以帮着家里做做事了。”

    第二天,严龙根郑重其事地接着昨天的话,又跟我谈起来:“杨大姐,我昨天想了一夜,想我到底要不要回去。不怕你笑话,后来这种念头一冒头,我就把它狠狠掐死了。父母培养我上大学,很不容易。他们培养我的目的,并不是叫我回家去种田的。我要好好工作,更加努力,只有这样,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才能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如果换一个场合听这话,可能我会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哪是谈话呀,这是表决心!可那一刻,我笑不起来。严龙根的严肃感染了我,我已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沉重”的分量。然而,和丁思羽的恋爱仿佛是一个标志,恋爱伊始,严龙根就突然改变了自己,变得懂事了,诡秘了,不敢多讲话了。以前的他,是不愿意跟我们多讲话的,一旦开口,也是口无遮拦大气磅礴蔚为壮观的;如今的他,正好相反,倾诉欲一下子就强烈起来,但羞羞答答,欲吐不吐,就像前面我提到的机关干部下班一样,仿如便秘的老人,一阵一阵的,稀稀拉拉的,不干净。

    总之,严龙根的变化使我想到了一个不该想到的词语: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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