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克林顿还是总统,澳门还没有
回归,大街小巷流行的歌曲是任贤齐的《心太软》。
我十一岁,还是一个小学生。
那年,我遇上了阿叶婆。
阿叶婆是在一个冬天搬到我们楼里的。
当时我跟爸爸妈妈住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所公寓里,这儿冬天很冷,夏天很热。然而阿叶婆每天呆在冰冷的房间中,却从未感过风寒。
没有人知道阿叶婆多大年纪,小伙伴们有的说她八十岁,有的说九十岁,还有人说她二百岁。
别的孩子都不敢接近阿叶婆,除了我。“小冬,来吃山药、豆子。”“谢谢婆婆。”阿叶婆对我很好,经常给我各种各样的零食。我总觉得同学怕阿叶婆怕得毫无来由,她只不过是长得太老了而已,本质上一点儿都不吓人。
她每次发完零食,就会摸摸我的脑袋,这样叮嘱我:“小冬,出门的时候要当心黑蝉啊!”
黑蝉是什么?我从来没问她,也并不关心。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不懂得忧愁的小学生,活得没心没肺。我有时候会把阿叶婆给我的零食分给其他小孩子,所以在小伙伴中,我一直是一个很受欢迎的人。
“林冬,林冬,你上次带来的麦芽糖还有吗?”问我话的人是老虎,一个胖胖的大块头男生。我用几块阿叶婆的糖果交换来了他的友情,他每天替我提书包,有一次还帮我出头跟一个初中生打架。我手头上没有了,便打算再去找阿叶婆要。然而当我叫着“婆婆”、“婆婆”去找她的时候,却看见阿叶婆的眼神有点怪。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相当慎重地说:“小冬,今天要留心别遇上黑蝉,也别跟着你的同学走到西边的街。”
“同学?你是指老虎?”我很诧异她这次的说法为什么发生了变化。然而阿叶婆只是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没再作任何解释。我有些忐忑地找到了老虎,跟他转述了阿叶婆的话。然而老虎对此置若罔闻:“别去西边?为什么?”我也不知道:“阿叶婆就是这么说的。”老虎急了:“可是我回家必须经过西街!”啊?
我听他这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一句话就不回家啊!
老虎冲我摆了摆手,说:“我娘说那个老疯婆子经常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只要不理她就对了。林冬你别听她的,我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他的这种话让我有点不高兴,毕竟他现在还吃着阿叶婆的糖,却张口闭口说阿叶婆不对。
我最终跟老虎说了再见,他去走西街,我自己绕道回了家。然而第二天当我到学校的时候,却没有再看见老虎。我听同学说了一样让我完全不敢相信的事情。老虎被车撞了,在西街。
老虎遇上的是一辆疾驰的摩托,撞了他以后就跑了。我在医院里看见了他,据说右腿骨折,需要休养最起码三个月。从那以后我就知道阿叶婆不是什么老疯婆子。她是一个能够通灵的老婆婆。
我后来经常问阿叶婆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明天考试的题目是什么,过两天会不会放假,隔壁的小晶喜不喜欢我之类。阿叶婆听了这些问题,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什么也不说。
但是她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还是:“当心黑蝉。”我问她:“黑蝉是什么?”“黑蝉……就是黑蝉啊……”阿叶婆一边盯着我一边说,声音颤巍巍的,“你千万不要被它咬到……如果看见它记得快跑……”蝉也会咬人吗?我只知道蝉是一种吃树汁的虫子,又叫知了。我们同学经常在夏天粘知了玩,看着那些小虫子在棍子上“吱——吱——”乱叫。到了夏天,我们参加了毕业考试,再过一段时间就是中学生了。我在临近放假的时候抽空问了问我娘,想知道她有没有听说过黑蝉。妈妈给我的答案跟教科书上差不多,蝉是一种昆虫,叫得声音很大。它们会把卵排在土壤之中,有的时候是在别的较大的昆虫体内,然后幼虫就靠着那里面的养料蛰伏多年,最终钻出来变成成虫。
没有什么会咬人的蝉。我想阿叶婆一定是太老了,以至于把蝉和黑狗记成了同一种生物。
我有时候也会去找老虎他们玩。不过老虎对我的态度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亲昵,反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一起去粘知了吧。”老虎有一次提议。另外几个同学都挺感兴趣,就我有一点儿犹豫。有同学看出我的表情不对劲,问林冬怎么回事?“别理他。”老虎轻蔑地说,“估计是那个老疯婆子又对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所以他就吓得不敢去了。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老虎居然会这样说我?这还是那个缠着我跟着我为我打架的……那个勇猛无比的老虎吗?
我感觉我的肺都快气炸了。我发现老虎已经取代了我小时候那种受人欢迎的地位,成了新一任的孩子王。然而比起这个,我更恼怒于老虎对我的态度。我当时心里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追上去跟他打一架,让他把话说清楚。
然而当我跑过去的时候,却看见了我的同学跟另外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那些“圈树的”。
我们同学逮知了的方式大多是找一根竹竿,上面挑上面筋,利用面筋的黏性小心翼翼地把知了“粘”下来。这是一种娱乐活动,乐趣在于“粘”的过程以及知了在竹竿上的叫声。
然而附近的农村孩子不一样……他们更倾向于把知了的幼虫从地里挖出来,然后卖到城里的饭店。久而久之,他们跟我们同学之间产生了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在树林边上巡逻不让我们进去,而我们同学轻蔑地把他们称为“圈树的”。
当我赶到的时候,我发现老虎他们几个已经跟那些“圈树的”打了起来。言语冲突激变成了肢体冲突,一个个都在地上滚成一团。
老虎虽然勇猛,但“圈树的”胜在人数众多。等我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我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战团。
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赢了。但我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挂了点彩。老虎的额头青了一大块,我猜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老虎坐在地上一边喘气一边跟我们说:“总算……总算没让那些农村小子讨到好处,大家都是好样的!石头、灰子、毛毛……等等,懦夫林冬?”他看见我的时候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皱着走到我面前,“林冬,你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一起打架啦。”我吐出一口血沫,轻松地说,“还有,别叫我懦夫。”
我们面对面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大笑起来。我们就这样和好了。
男孩子的友谊总是需要拳头来证明。在经历过共同打架过后,我跟老虎又恢复到了曾经的融洽关系。我们一起玩粘知了的游戏,老虎的成果最多,我是第二。
“我说林冬……你就不能不去找那个疯婆子吗?”等我们都玩累了的时候,老虎蹲下来对我说。
我知道他说的疯婆子是指阿叶婆。我没说话。“我觉得那个疯婆子身上有股邪气,给人感觉……不正常。我娘跟我说,她其实就是这边本地人,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前年又回来了。总之她真的不正常,给人感觉就好像被妖怪抓走又被附身一样。”老虎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晃了晃,眼睛里面有非常诚恳的忧虑,“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被那老婆子用邪法魇住了。”
“我就算要中邪法,也会被漂亮的年轻姑娘迷住。”我懒洋洋地说道,但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回避话题。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会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事情开始于一个“圈树的”孩子的死亡。他的尸体是从鱼塘里被捞出来的。原来也有过不小心被淹死的孩子,但这种溺水的尸体通常会被泡得浮肿泛白……这具尸体就不一样了。虽然是在池塘里发现的,但是它看起来就好像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尸。
而且有一个传言说,那孩子尸体里没有一滴血。阿叶婆也不再给我零食了,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古怪,常常木讷讷地看着一个地方,口中念念有词:“黑蝉……是黑蝉啊……”
我有点儿害怕,但是我不敢退出老虎他们的逮知了团队。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好朋友,如果我为了一个莫须有的黑蝉妖怪打了退堂鼓,在他们眼里我就会变成懦夫。
然而我还是想到了阿叶婆的预言……老虎那场车祸几乎一直在我面前打转。“林冬,想什么呢?”
从回忆中被惊醒,我转头看着老虎和另外几个哥们儿,略微怔了一下:“没、没什么啊……你们怎么了?”
我怔住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发现我的朋友们几乎都在仰头看着天空。就连刚刚出声叫我的老虎也转开了视线,仰着脑袋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
感受到了朋友们的异样,我也顺着他们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只一眼,我就被魂飞魄散。
——是知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群知了产生恐惧。可是面前所见的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几千只几万只聚集在一起的蝉。它们好像被一种冥冥中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张开翅膀就可以遮蔽住半边天空。蝉翼震颤的声音原本是人耳无法感知的细微,此刻听起来也好像乌云深处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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