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素描-喜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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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在县城正街的租屋,离文化馆只有百多米远,那个有图书室、灯光球场的地方,算得上我少年时代的精神堡垒,每天都要和伙伴们去那里打打篮球看看书报,就是闲逛也要去转上两圈。在寂寞难耐的小城,那多少是个能让人暂时快乐的去处。

    每次去文化馆玩,都会听到坐落在小山包上的两层小楼里,传出一个很带感情却又很做作的男高音在放声大唱:……不落!不落!不——落——的——红——太——阳!那歌声既熟悉又刺耳,于是有人嘲道:龟儿子皮克东又在喊魂了。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那个身材矮胖面皮细白,总是迈着优雅步子双手却不知放哪儿好的中年男人,这便是县文化馆专管群众文化工作的干部皮克东同志。大概由于家庭出身不是太好读书也不是太多,爱穿浅灰色卡叽中山装的皮老师,遇见任何人脸上都会露出谦卑的微笑,那笑容成了他的保护色。在内心他还是有点傲气的,作为文化干部他会点音乐能写对口词快板剧一类的节目,组织群众在春节元宵舞火龙闹花灯以及各种文艺调演,也是他的拿手好戏。他不仅指导别人开展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自己也身体力行每天还像县剧团的演员一样练功吊嗓,最爱唱的就是那段“不落的红太阳”,每回都唱得满怀激情回肠荡气,自己大受鼓舞和感动,忍不住感叹:格老子我硬是唱得太巴适了。

    皮克东是小城独立特行的人物,他仿佛是一种乡土文化的标志或代表,这个成就使他对自己又满意又满足。他是我母亲的中学同学,到馆里上班若走正街会路过我家门口,若能和我母亲碰面,他会很亲热地叫一声:四小姐,早啊。我母亲肯定会冷脸骂他:皮冬瓜,又讲胡话了,谨防无产阶级把你弄去专政哦!那年头政治上的玩笑开不得,何况我父母时常都为自己出身不好提心吊胆呢。皮克东也不分辩什么,只同情地望着我们几个围在母亲身边的娃娃,轻叹道:老同学,优材生,你的命也苦啊。看我多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挨饿。说罢他又迈着优雅步子上班去了。听母亲说皮克东读高中时成绩并不差,只是太爱搞文娱活动又爱表现自己,耽误了学习考大学时才名落孙山。命运待他还算不错,他这种人做文化馆的干部很合适,不但能发挥他的才干,也满足了他的表演欲虚荣心,就是大学毕业要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也不容易呢。

    皮克东是天生搞群众文化的专家,又最爱去乡镇农村去做宣传辅导工作,他走到哪里原来死气沉沉的地方很快便会莺歌燕舞起来。那些被他鼓吹煽动突然对文娱活动产生浓厚兴趣的年轻人,会想方设法弄些钱到县城买笛子二胡红绸花纸等等的必要娱乐工具和用品,一片地方很快被吹吹打打鼓锣声和咿咿呀呀唱歌声搞得热热闹闹。许多县乡干部都认得皮克东,见他的面就会笑嘻嘻叫他:喜乐神,又到哪儿快活哟。已经被长久的社会工作磨练得油滑无比的皮克东会接口道:去你家里头,搂着大妹子快活哩。接下来是彼此粗俗开心的笑骂,咱们的皮老师总是见好就收,让那些有头有面的干部占点便宜把自己当开心果,笑一阵过后还得动用权力挤出点公款来支持群众文化事业。

    应该承认皮克东是颇受小城干部群众关注欢迎的人物,这个白净净胖墩墩的中年男人走到哪儿都能引出一堆笑声,他的脾性就如一个又绵实又柔韧的面团可任你搓来捏去,你欢喜他就高兴,那哈哈像戏台上的名角儿挺打击人心的。女人们对总是一副圆乎乎笑脸的皮老师的喜欢更多一些,有些人内心深处对他还有那么一点带暧昧的亲近,当她们暗放骚劲跟他打情骂俏时,皮克东会又幸福又痛苦地轻叫:背时婆娘也,莫叫我犯错误哟!那年头男女关系出问题是一桩大罪的,小城的风骚女人们却不拿皮克东的叫唤当一回事,欣赏着文化馆干部那进入角色的复杂表情使嫌日子太干枯的水性妇人的心潮大荡几回,又快活又刺激。知道自己几两几斤的皮老师在小城白润丰腴的女人堆里尽量克制,因为哪怕犯一丁点风流艳事便会满城风雨,他就成伤风败俗的坏分子了,几千居民的口水淹不死他也呛个半死。在小城美艳妇人圈里皮克东总是讲好话打哈哈,就有大胆女人对他动了春心主动勾引他也当开玩笑装糊涂,从不玩真的。气得人家骂他恼他,坏他不是男人是个鸡巴硬不起的软货,他也当作耳边风。其实这个很讨女人欢心的喜乐神,也有很男人的时候,只是他很识时务把犯错误的地点选在乡村,离县城越远的山旮旯最好。皮老师在边远山区的名声比在县城大多了,当他带着二胡、笛子和歌本陡步光临那些偏僻山村,几面山几条水都要轰动的,杀鸡剖羊甚至宰猪满村欢响,皮老师去哪家端碗喝酒哪家脸面才生光哩。皮克东哼唱的民谣小调好听得很,他坐下来没几个时辰便在山民中传播,把那些粉面妇人和白嫩妹儿撩拨得心花怒放。花狗崖生产队队长罗狗子老婆水蜜桃,是远近闻名的业余文娱积极分子,一口山歌唱得风生水起,人样儿如花似朵,嫁给又丑又矮的罗狗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她听了皮克东唱: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浇花花不红。就缠着粘着皮老师盘根究底:为啥雨不浇花花儿就不红呢?知情识趣的妇人在缠缠粘粘中把听不懂歌词的老公灌个稀醉,于是皮老师在床上把龙呀花呀的歌词给通体似水如泥的妇人灌了个明明白白。皮老师还是乡间性生活的启蒙大师,他几乎是把它当一种重要民间文化来传播的。他在床上教那些女人又羞人又撩人的动作姿式,把她们的原始情欲发挥和上升到一种极致。女人们骂死他也爱死他,皮老师真成了她们心头的喜乐神,睡过之后他会给女人留个纪念,无非是笛子呀口琴呀那种和娱乐有关的小东西,而那些妇人们女子们都宝贝似地留着,在有风有月的深夜贴在胀鼓鼓的奶子上想着他的好处妙处。皮克东凭他的喜乐神本事在前八乡后八乡花花草草的事不少,奇怪的是文化大革命势不可挡的红色潮流席卷一切污泥浊水的时候,小城文化系统造反派四处调查他的“罪行”,竟没有一个女人站出来揭发他的丑事。有头目据群众透露的蛛丝马迹以为抓到钢鞭材料,找水蜜桃对质,她挺着肥奶鄙夷地噘着厚嘴巴:他呀,只会拉胡琴唱山歌的喜乐神一个,女人开个荤玩笑都懂不起,还敢作奸犯科么?你找个水嘟嘟妹儿跟他试一回,干木头一根哩。话虽讲得难听,造反头目却没法拿他开刀了。事实上迷恋皮克东老师的乡村女子真还不少,连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也敢火辣辣地喜爱他,斑竹村的竹叶儿就是一个。初中毕业的竹叶儿是几个乡数一数二的俊妹子,她眸黑肤白水灵过人,能唱会跳活泼清纯。皮克东一见她就喜得不得了又怕得不得了,喜的是穷苦山区居然有如此美貌可人的女子,怕的是自己对她动了那种念头会犯大错。每次去斑竹村他都又兴奋又紧张,拉琴唱歌都有些走调,偏偏招惹质朴的村民更加叫好。事情比皮老师想得简单,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在村头河边茸软的草坡上,唱了首山歌的竹叶儿就软倒在他惶惶不安的怀里了,柔嫩火烫的身子不由自主摊开来随他摆布。那夜他过得很疯野很幸福,甚至感动得落了泪,觉得自己这辈子承受村嫂村姑的温情浓情太多太厚没有白活,再多自己也承受不起受之有愧了。皮克东和嫩花儿似的竹叶儿只有那一夜,一生一世也记死了那一夜。为报答那一夜他想方设法连当兵的表弟从西藏带回一块瓦斯针瑞士表也送了人,才把竹叶儿送进了地区艺校,人家成了唱样板戏的名角儿他再也没去打扰一次,生怕把那一夜如水白月搅浑了,那无比清晰的回忆和竹叶儿野草拔节般的轻吟,长久滋润着这个无妻无室中年男人的干枯心灵。

    皮克东凭他搞群众文化的拿手本领,在广阔山村如鱼得水简直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大凡认识他的人无不讲皮老师那个人又喜乐又老好哩,他一来年轻人就欢喜村子里就闹热,男女老少啥累啥苦也轻了许多。农民们对皮老师是慷慨的,就因为他写了一首《土地坪的叶子烟喷喷香》的歌曲,在县农民调演会上获了奖,土地坪公社就大捆大捆送他上等叶子烟,他只好放弃香烟抽这种据说可化痰解咳的土烟了。又写一首《宝塔坝的白鹅呱呱叫》,他就去宝塔坝赶一群肥鹅回城人家也高兴。皮克东老师是爱占点农民同志的小便宜,在工资不高什么都要证券的年月,也只能算工作干部生活上的小毛病。

    很懂明哲保身的皮克东从来是小事不断大事不犯,不过到了文化大革命,我们以脑壳清晰著称的皮老师也犯了史无前例的大错误,而且还是前后不久接连来了两次。文革开始不久小城先是红卫兵得意再是造反派逞强,皮克东权衡左右前后理智地选择了做逍遥派,日子也过得逍遥而安稳。哪知一天他犯了聪明得翻了山的毛病,在家门口不远看一张鼓吹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大字报,其中一句话是:高举伟大毛泽东思想旗帜……也许写者太过激动把毛泽东的“东”字漏掉,拳头大字上赫然是“毛泽思想……”这种笔误平常人根本不会去管,那天皮老师鬼使神差掏出钢笔,在大字报上卖弄地批写道:毛泽……字音为“茅厕”也,写字人有意恶毒攻击伟大领袖云云。此批改一出在小城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把正在被砸的公检法三家都惊动了。经过一番侦察现场和发动群众,结果“恶攻”的罪名落到了皮克东自己头上,一下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经过游街示众公开拘捕,自作聪明的皮老师在县拘留所足足关了三个月,要不是两个造反组织打派仗引起武斗,他恐怕得关上几年呢。武斗一来,小城成了远近闻名的战场,皮克东只有逃跑一条路,因为他那著名批文所指的一派是军事上的胜利者,他不跑人家要用冲锋枪找他算账哩。跑也不太远,是百多公里外的万州,那里的造反派和从小城败出的一派是一个观点的战友,自然有革命责任庇护这一群散兵游勇。要命的是皮克东哪一派都不是,在万州找不到栖身之所吃不上武斗饭,还遭一些小城人的嘲笑,忍无可忍的皮克东在悲愤中要跳长江自杀。一时冲动,那很绝的话喊了出来就收不回去了,一些又无聊又无情的小城造反派居然拿话激他,要看大名鼎鼎的喜乐神皮老师跳长江。皮克东被逼无奈,真的领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城老乡到了长江边,很理智地讲了一大通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很失望的话。最后不大自然地颤声表示了要跳江殉命的决心。原以为有人会劝会拉,岂知围观者就等着看他跳长江,有人还笑道:皮老师,跳下去我在汉口岸边接你哥子哟!悲愤加失望使皮克东失去了最后冷静,咬牙闭目奋力一跃跳入江中,结果却引来岸上人群轰然大笑。原来我们的皮老师只跳到齐腰深的江水里,就稳稳地站着一动不动了。在众人放肆的笑声里,皮克东顽强地在江水中坚持了半个小时,最后厚着脸皮拖着湿淋淋的半截身子上了岸,他为自己死里求生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老子才不死呢,我要亲眼看见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插遍全世界哩!这么个革命大理由,皮克东当然可以理直气壮活下去,能活多久活多久。这两次犯的大事,反成了皮克东这个喜乐神被小城人谈论的话题,有了佐料的话题也有了滋味,越品味道越长,文化馆的皮克东老师知名度更大了。

    由此皮克东式的活法在小城城乡有了名气,经过跳长江引来的大彻大悟之后,皮老师的活法更一套接一套有点让人应接不暇。如什么:自我安慰法,悠哉游哉法,混混糊糊法,保命延寿法,嬉皮厚脸法,你喜我乐法……皮克东成了小城公认的喜乐神,见了他没人不笑不乐的。文革快结束那年,县里举行文艺演出,其中有文化馆干部们精心创作排演的表演唱。皮克东在演出中格外起劲,曲终时还来了个出乎所有演员和观众意外的大动作,五十岁的人了居然劈开双腿来了个挺漂亮的摆“一”字造型,这一高难度表演立刻赢得了满场喝彩,咱们露了一手的皮老师也得意地笑了。

    粉碎“四人帮”后,小城人的生活工作逐步走向正轨,县文化馆各项工作也红红火火开展起来,擅长群众文化工作的皮克东老师又成了能人忙人。每天清晨文化馆所在的小坡上,又传出皮老师努力练嗓的响亮男高音:……不落!不落!不——落——的——红——太——阳!

    那有些滑稽却又卖力的歌声,使小城人从睡梦中醒来,明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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