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上班,老于太太就哭了。一开始我们谁也没注意,各自都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后来是一个储户提醒的我。她哭得无声无息,两行眼泪从老花镜底边流下来,就像两缕细瘦的水从冰层下爬出来一样。她依然在忙手里的业务,不停地接过穆利传过来的票据,复核盖章。每盖一次章,那两行眼泪就断开一下,然后立即就接上。
穆利看看我,一回头,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半天才说怎么了于姨?老于太太没吱声。穆利又说,是不是灵灵出啥事儿了?老于太太唉了一声,掏出手绢:是小百,拿刀给人捅了,灵灵这刚怀孕,折腾得正厉害呢,非让我去。穆利说,那就赶紧去吧。咋去?咱又不是领导,别说派人了,就是自己去假都请不下来。老于太太又叹了一声:当初招代办员要是能上来,也不能把婆家找那儿去,没工作还能找着啥好样的?穆利说,别寻思那么多了,下班前先把假请了。老于太太说,找谁接我这摊儿?
老王主任背着手进来,说,让小王过来。
我可信不着她,她会干啥?
老王主任说,那我可没招儿了。
穆利说,要不这样吧,我接你,小段接我。
老于太太冲主任室的门低声骂道,啥事儿都落不下他干姑娘,小臊老婆,没她能吗?
王兆花像根电线杆一样站在我身后。我感觉只要我稍微一抬头或一直腰,后背就会贴在她身上。我又不跟她办交接,她站我身后干什么?我的脸都快贴在日报表上了,可我还是感到后背越来越热,后脖颈已经出汗了。我把左手从算盘上移开,想绕过去抹一把,突然被软软地弹了一下,王兆花上前一步,用胯骨往我椅背上一拱:往那边儿点儿!
王兆花说,给我一支笔!我就给她一支笔。然后她把一只算珠磨得铮亮,四框斑驳不堪的大算盘从肉色人造革小包里拎出来,叭地住我桌边一放,一股脑儿拿过柜台上的存单和存折。她两个肘弯搭在桌面上,屁股越过我的椅背向后高高撅起,黑色脚蹬裤在那儿眼看就要被撑爆了,闪着一片白花花的光泽。我飞快地扭回脖子,把目光落到日报表和算盘上,眼珠却像被阳光晃了一样花了。王兆花双手在拨算珠,她的手指在算珠间上蹿下跳,就像一群出没在水面的鱼。她竟会用双手打算盘,前两回我怎么没看到?这真让人吃惊。
一大帮储户终于被打发走了。
王兆花把笔递给我,直起腰,把算盘插进包,却不离开。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了她的后脑勺,她的脸冲向门外,好像正聚精会神地看什么,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在等我坐着的这把椅子吗?我说,我这就结完了。她没动也没吱声。我说,我这就把地方倒给你。她转过脸盯着我,说你还没说谢我呢。我啊了一声。她继续盯着我,说你还没谢我呢。我又啊了一下,说行,谢谢你。她飞快地笑了一下,扭身,嘭地一声坐在大箱子上。我的心立即就像那个大箱盖一样,忽悠一颤。
刘海躺在305房间的床上,盯着棚顶一下一下地眨巴着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更小了,我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原来是眼角糊了一些眼屎。他唉了一声,说你哪能跟老头子急歪呢?哄都哄不过来呢。我说,哄也白搭,我本来也没想急,也想哄的,都哄一会儿了,可他就是不给签。
明天还有一张呢,这下完了。
中午回来你不吱声?咱俩好合计合计,你跟他算计还跟我算计呀?
我不想惊动他,寻思能给你面子呗。
我他妈还有面子?连屁股都快没了。他这两天就等着接你电话呢,急得跟猴似的。刘海说,这下咋整吧?咋跟杜经理交代吧?就连跟他也没法儿交代了。我说跟他有啥没法儿交代的?不行就直说呗,谁叫他儿子这两天跟人干仗的。刘海说不行,小深嘱咐又嘱咐,叫我千万别告诉老头子,告诉了能把他给气死。我说瞅那样咋气也气不死他。刘海说分啥事,咋整呢?我说咋整你自己掂量办,杜经理那儿我跟他说,住宿费该要就要,反正我是不掏,大不了我不在这儿吃住,我明儿个就跟老东西请假,我他妈溜达玩儿去,还不给他干了呢。刘海说听哥话,别瞎整,消停消停,我刚才还让杜经理想招儿给你掂弄个睡觉地方呢,这下可倒好。
全泡汤了!我长叹一声,嘭地躺在刘海身后。
夕阳亮得很,有一块粘在刘海的后脖颈上,像在那儿涂了一块油彩,一些发茬和汗毛从油彩里拱出来,一下子变得粗壮和毛糙起来,像一截截线头儿。有一根毛卷曲着从脖子里伸出来,一直伸到下面的暗影里。我一眼不眨地盯了一会儿,坐起来,伸手把它捏住,它就像从刘海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竟是那么的长,我的胳膊已经绕到身后去了,可它的一端还深不可测地扎在刘海脖领里,仿佛他的脖领下面正藏着一个会吐丝的蚕。我突然兴奋起来,把刚才那些破事儿一股脑儿抛掉,捏住它,小心翼翼地下床,一步一步绕到刘海前面。刘海愣眉愣眼地看着我,说你在干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同时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别动!他说你小子要干什么?是不是疯了?我说没疯,是傻了。我捏着它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迅速跳开,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刘海的嘴像一下子失去控制的开关,半开不合地咧着,他盯着那根从他脖子里无穷无尽生长出来的头发,两只黑眼仁迅速地跑到了一块儿。
我把它完整地放在他的手掌心。
他愣了一会儿,像被烫着了一样把它抖落掉。然后跳下地,不停地用两手交叉着扑搂着肩膀、后背和大腿,最后弯下腰,扑落下一层头皮屑,像粉笔灰似的在脑瓜周围飘扬着。我说算了,别扑搂了。他说你再帮我看看,还有没有了?我说外边是没有了,谁知衣服里面还有没有。他脱了衣服,抖落完,又正反看了一会儿,啊啊了两下说,下边林场那小破鸡巴旅社可埋汰了,啥人都住,真的,啥人都住,不分男女,来女的就住女的,来男的就住男的。我说我还以为你在谁家住的呢。
他啊了一声,愣住了。
好了好了,回不回家?不回家跟我走!奖励你一把,赶紧挑地方!
刘海上来给我一拳。
看样子老王主任昨晚可没睡好,他的脸都肿了,两个眼袋像包着两包水似的,鼓鼓的。他从外面进来,朝营业室撩了一下眼皮,就慢腾腾地进屋去了。前脚刚进去,宾馆的姚会计后脚就来了,漂亮的裙子就像一朵喇叭花,在主任室门口呼啦开了一下。我的两只耳朵一前一后地支棱起来,心紧跟着就不由自主地乱了。在门口水泥台上蹲了一会儿,我回屋趴在靠墙一端的出纳柜台上,并随手拿起一张凭条和一个圆珠笔。这儿紧挨着主任室的门。卜丁顿时心不在焉起来,不时地朝我手里的凭条和圆珠笔看,捏在手里的那沓钱一连点了好几遍。我把所有精力全都集中在左边那只耳朵上,手在无目的地瞎划拉。
姚会计说,你们这么大银行这点儿钱算啥呀,都比不上从你身上拔下来的一根汗毛。
老王主任说,瞅瞅人家小姚,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谁不这么想啊?连我自个儿都这么想,可这钱都是谁的呀?共产党的,没我一分一文,要都是我老王头子的,别人不说,就你小姚,回家拿两条大麻袋,随便灌。你说我还坐这干啥呀?天天净惹闲气,就差背后捅刀子了。我回家搂着钱睡大觉去多好。睡够了上你们招待所点俩好菜,我自个儿省事儿了不说,也给你们招待所创效益了。姚会计说,其实账早就该结了,我们宾馆从来都是先预付宿费,一天账都不赊。还不都是看你王主任的面子?老王主任说,小姚你这么说我可得谢谢你,也就你能给我面子,能这么抬举我。我这一天病病歪歪的,有今儿个就没明个,要是倒退十年还有人给面子,现在可不行了,马上要退了,一点儿面子也没了,说句话都没人听,还不如放个屁呢。求人连针鼻儿大的事儿都办不动,你还说我有面子?错喽,你没看看这屋里随便拎出一头张嘴就能把我噎个倒仰,都是祖宗。这两天我正打算去县行请示行长呢,拉不出来屎也别占着这坑了,给人倒地方。
那你看这账怎么结?
你还别说,我也正琢磨呢,你干这玩艺儿也知道,一码是一码,咋走账走哪笔账?让人家自己掏人家不干,让我掏我也不干。上边要不给报我就没招儿了,只能干瞪眼了。
你们这么大个银行,从哪挤不出来这点钱?
小姚你可不知道,这可是一家不知一家,话不又说回来了,看着是有钱,一车一车的,都是别人的,还得撅着屁股帮人数,说白了就赚点儿钱灰吃,哪比得上你们招待所呀,少扔一勺油少烂一块肉,都能跟着沾光,我们这可好,来人连个吃饭钱都没有。每个月给你有数的一点经费指标,还都得自己先垫上,完了报不报还都两说着。我再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就说提现金这件事,不明白的还寻思是我老王头子看人下菜碟呢,我哪敢?再说我哪有那么大权力?阿庆嫂不是唱了来的都是客嘛,来我们银行的那可都是上帝,包括你小姚。说白了我就是一个仓库保管员,啥都捞不着还净得罪人。就说你们招待所吧,包括你小姚现在,保准也在生我气呢,好像我不给你们钱似的。这整个林业局多少家单位?可这一天可调配的现金就那么点儿,要依着我净可熟人先付。可是不行啊,我说得不算,得听上边的令儿,这不是嘛,上边又说了要搞活经济,必须先把那帮木材老客打发好了,而且要全力以赴。别说你们,跟百货大楼还一个屋檐下住着呢,不信你去问问他们出纳员,都等了一个星期了。你是不是也等两三天了?行,我老王头这回破个例,看你小姚面子,最晚不超过后天,保准可你先付。
姚会计说,要不这样吧,你今儿个先把支票给我签了,我们急等用钱。
老王主任说,今儿个可不行,就是明后天我还得重做计划呢。
那你今儿个就把小段的住宿费结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这两天我得找行长研究去,实在不行就是从他本人工资扣,也不带欠黄你们的,这点我老王头子现在就能给你打保票。
我在凭条上狠狠地捅了一个窟窿,写了两个字:放屁!
卜丁扯过凭条,顿时瞪圆了眼睛。
宾馆开始了一次规模不大不小的“清剿”活动。我被清了出去。
老王主任说,小新,招呼立果,到点儿了。立果推门进来:主任送备用金吗?啊,没事儿,我是说到点了。我像一只虾米一样佝偻在床上,一动没动。我知道他这是在指鸡说狗,可我一动没动。我已打定主意,下午不他妈给他干了!一只苍蝇像一架观察机一样在我头上盘旋了好几圈,嗡的一声俯冲下来,在我脸蛋上拼命地刨蹬起来,我使劲咧了两下嘴丫,又使劲紧紧脸蛋子,它停住,然后蹬着鼻梁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眼毛上,细碎的小爪子就像小刷子一样,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拨拉着我的眼毛,痒死了。我欠欠眼皮,挤挤眼珠,可它毫不在乎,它料我不敢伸手,也在欺负我!我一下子把眼珠瞪圆,抬手打了一下。
老王主任咳嗽了一声。我抿了抿嘴又闭上眼睛。椅子吱地叫了一下,然后他站起来,慢慢腾腾地出去了。我翻过身,感觉一下子没劲透了。四下打量一圈,连刚才那只该死的苍蝇也不见了。
一粒阳光像一汪水似的在我眼毛上跳了跳,然后一下就被遮住了。王兆花悄无声息地站在床边,就像锅炉房那座大烟囱突然耸立在我眼前。她低着头,十指交叉,一挤咔吧响了一声。我的眼皮不知不觉地哆嗦一下。她说,我走了。我睁开眼睛看看她。她说,都交接完了。我又睁开眼睛看看她。她说,你咋的了?我闭上眼睛。她说,你是不是病了?我又进一步闭闭眼睛。然后我听见她的指关节咔吧咔吧响了两声,紧接着我就感觉一只像大芭蕉叶子一样肥乎乎的大手,呼啦一下盖住了我的脑门,两团热气直扑我的脸上。王兆花说,你是不是病了?段哥,你有药吗?你要没有我有。大芭蕉叶子还在我脑门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要不我陪你上医院,要不我不走了。我一扭脖,脑门从芭蕉叶里勉强溜出来一块:不走?那你要干什么?她说我替你。我又一扭脖芭蕉叶就整个跟了过来。我使劲皱了皱眉说,替我?我他妈还不知道替谁呢?她一愣,说你咋的了?我摸你脑袋一点也不热。我一梗脖子,呼地从床上坐起来:闹心上火牙疼,我他妈要死了!她两手瞬间一扎撒,迅速交叉上,咔吧咔吧一连响了好几声。我掏出一棵烟点着抽了起来。
老王主任走进来,说都交接好啦小王?王兆花嗯了一声,一扭身坐在了床上。我一惊,她的屁股就像一座小山一样,不仅牢牢地挡住了我的出路,而且死死地逼近了我的屁股。老王主任说,业务进步挺快,比这帮玩艺儿强多了。我要说得算就把这帮玩艺儿都给撵家去,好给你们倒地方,他妈的俩不顶一个,扯犊子一个顶仨,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王兆花说主任,我下午不走了。老王主任回头看了一眼。王兆花说,我替我段哥。老王主任啊了一下,说替你段哥?咋的啦?闹不自在了小段?我往墙上靠了靠,说没电了。王兆花说,他发烧了,还牙疼。没有!我光着脚丫从床尾横梁上跳下地:我没发烧,也没牙疼,我没电了,懂吗?没电了!我说,谢谢你王兆花,你该干啥干啥去,我不用你替。我用脚把鞋从床底下勾出来,说我现在得他妈的先找个地方充电去!
晚上,我在一家小饭馆就一碟油炸花生米喝了半斤小烧,在丁字形柏油路来来回回逛荡了两圈,然后抄小道儿往单位走。星光满天,蛙鸣如鼓。我边走边抽烟,心情一下一下地好起来。
背后响起自行车轮声。我正叉着两腿冲锅炉房墙根撒尿,进行到一半。一回头,吓得立即把后半截憋了回去,一把提拉上裤子。王兆花披着一身的星光在黑魆魆的蒿草中间高高低低地奔我而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我咔地咳了一声。她在自行车上晃了两下,一骗腿就跳了下来。
我说王兆花,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说你把我吓一跳,这么晚了你跑这干啥?我说我?我问你呢,我出来松快松快。她说我也是。她垂着头,眼皮却向上抬着,这让她的目光变得直截而锋利,就像一对探照灯。酒劲突然冲上来,舌头一下一下就硬了。我说,你,你要干啥?她说,你舌头都大了。我咧了一下嘴。她说,你又喝了,你一顿能喝多少?我愣了一下,说不一定,没准儿。她突然笑了一下,两颗大板牙像眨眼的星星一样一闪:你真有意思,啥叫没准儿?你自个的嘴还能没准儿?我说真的,一碰上酒嘴就不听我摆弄了,这叫啥,这叫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老大做不了老二的主儿。她说,哎呀妈呀,你说啥呢?我说咋的了?你妈呀啥?她说,我没妈呀啥,我爹也是,一喝酒嘴就把不住门,好像往别人嘴里倒似的,我和我妈看也看不住。我说,你,讨厌喝酒?她抻悠了一会儿:也烦也不烦,我爹喝酒我就烦,你喝酒我就不烦……
她爹喝酒她就烦,我喝酒她就不烦,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咕地打了一个酒嗝,酒劲呼啦下去一些:烦?烦我?我和你爹有啥关系?我又没喝你爹的酒。不是,我没说烦你我是说烦我爹。我抬了一下嘴丫子:烦你爹跟我说什么?就是烦我也没关系,我用得着你烦不烦吗?谁烦给我上一边去!说完我拎了拎皮带抬腿就走。王兆花从后面追上来,说你等等,你咋这么好急眼呢?你脾气可真不好。我哼了一声:是吗?我在这鳖地方脾气好得了吗?没法儿好。她说你到底咋的啦?段哥,是谁欺负你了吗?我又哼了一声:咋的?你想替我摆平啊?她说,那你能跟我说说吗?我说跟你说没用。我一扭身还没等抬腿,她上来截住我,然后打开挂在手脖上的小包,掏出来一个小纸包和一个小纸盒,说给你,纸包里是我妈用白酒泡的胡椒粒,盒里是我爸配的独角膏,你把胡椒粒塞牙缝里,把独角膏贴腮帮上,牙就不疼了。我说我牙不疼啊,谁说我牙疼了?她不容分说把东西塞进我衬衫口袋,扭身便走。我眼看着她一骗腿跨上自行车,屁股使劲往后一撅,车轮就转了起来。
我冲她背影喊:王兆花,你爸是干什么的?
跟你一样——兽医。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傻了。
老于太太回来的第二天,河东储蓄所主任孙艳秋就住进了医院。她又要生小孩了。在此之前,她已经生了一个,是小傻子。
老王主任看了我一眼,说小段你直接去找老杜,问他还取不取钱了?不用小姚,那小丫崽子猴不是物。我愣了愣,啊了一声,就出去了。
我和刘海冲着锅炉房墙根撒尿,系上裤子转到另一头抽烟。
刘海嘿嘿笑了两声,盯着我,说行啊我兄弟。我说又咋的啦?我兄弟有好事儿了呗,跟哥说实话,让你去储蓄所干不干?我愣了一下:不干,坚决不干,想他妈把我踢哪儿就踢哪儿啊?拿我当皮球啊?不是,让你去顶孙艳秋那角儿,当代理主任。当代理行长也不去。你傻呀?就总这么干晃啊?我说,我连一只皮球都不如,都成一个顶坑的大萝卜了,今天顶这个明天顶那个,干脆把我干部编给废喽,让我做一个专职顶坑的得了,他还想把我踢哪儿去?能不能来个痛快的,他妈的一脚劲射把我抽下边林场去啊?刘海说好事多磨,这回可不是。不是什么?生小孩也不是退休,完了呢?产假有一年呢,你好好干兴许用不上一年就回县行了呢,弄好了戴帽回去直接就能进机关。
我哼了一声。
刘海说,这可是机会,再说河东所条件不错,做饭家什现成的,睡觉地方也现成的,下班关上门整个都是你自个儿的,就是办个人生小孩都没人管。我说我现在有吃住的地方了,老杜给安排了。我知道,那过一阵儿呢?你乐意被他俩夹来夹去的呀?我看着都闹的慌,你一走,他俩爱鸡巴咋斗咋斗,我也不管了。我看着他,认真地问,是老头子派你当说客的吗?不是,哥是为你好,得——他拍了我一下:自己拿主意吧。
可老王主任就像逗乐鱼咬钩似的抻了起来。在吊我胃口?一个储蓄所小破代理主任,他以为我多在乎?可是,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吗?他在察颜观色。我呢——我也是。我发现自己的行为开始渐渐违背起自己来了:我变得像刚来时那样,十分地守时起来,周末大扫除竟还干得十分来劲。
天啊,我是怎么了?
我还在周末前的一天晚上,像个抢劫犯一样叫了辆三轮车,曲里拐弯一路颠簸来到河东储蓄所,然后趴在铁栅栏窗户上往里瞄了又瞄。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使劲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感觉里面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双眼发绿地盯着我,我脊背一阵冒凉风,抬腿就跑了。
大扫除那天,趁进屋擦手工夫,我十分复杂地看老王主任。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正要收回目光,老王主任一下子朝我撩开眼皮。我一惊,十分突兀地笑了一下,然后侧对着他慢慢地擦手。这样不尴不尬地对峙一会儿,我抬腿欲走。老王主任咳嗽一声,说坐下歇会儿,让他们干。我的脚一下子停住,退到床边坐下,冲他又笑了一下。他说跟你说件事。我一下子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我看你各项业务做得都挺像样儿,到底是大学生,不像有些人样样通样样松。
我也不行,边干边学呗。
这话我爱听,刘少奇还说活到老学到老呢,何况咱小白丁了。
我冲他笑笑。
我打算让你上河东,河东储蓄所。
去干什么?
打打替班。
是去替孙艳秋——主任吗?
他盯着我的眼珠笑了,笑得极其迅捷,就像一道闪电一闪:她生小孩,生完小孩要休产假。然后就闭了嘴。他没提代理主任的事,一嘴没提,我望着他,短短地啊了一下。
他说你考虑考虑。
我说我考虑考虑。
我不停地考虑,使劲地考虑,考虑得差不多都要走火入魔了。两眼直冒金星黑白闭也闭不上。星期天卜丁照例背大半袋子衣物边洗边值班。他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往耳朵里进。后来我索性去了大马勺后面的山坡,竟睡着了。然后被一个噩梦惊醒了。是四粉,这个死四粉,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这天夜里,我右下边从里往外第二颗大牙突然开始痒起来,像抽丝一般痒了起来,痒得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到了后半夜,那痒一下子停住,然后就像从里面长出一颗小心脏似的,慢慢慢慢在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渐渐地,就像要从里面蹦出来,一撅一撅,一拱一拱,疼,第一次从那里,真诚而实在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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