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酒不醉人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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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在下雨。我伸长脖子往窗外看,柏油路上行人寂寥,有步行打伞的,骑自行车穿雨斗的,只有一个人不同,她骑着自行车披着一块像大花被面一样的塑料布,从铁路桥洞里风驰电掣地驶出来,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在我眼珠上,像突然盛放的一朵奇异的大花。我顿时迷糊起来。

    雨天本来就容易使人迷糊,加上昨晚的酒劲儿还没过,我像晕车一样眼看着那朵大花朝我迎面扑来,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来不及反应,也反应不过来,我的脑瓜子在酒精的余威下,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激,顿时失灵。我的脖子依然长长地伸着,目光却下意识地从柏油路上收回,像蜜蜂一样盯在花上。王兆花右腿高高地抬起来,向后片了个半圆,绕过车座,与此同时,她的右手贴腿边一撩,那块大花塑料布就像一面旗帜一样,紧随其后刷地飘了过去。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飞快地看了我两眼,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惊,还没来得及缩回脑袋,她又飞快地看了我两眼,然后把自行车往窗边咔地一停,从下巴底下解开大花塑料布,右手捏着一角,沿脖子顺时针一转,哗地一抖,那朵奇异的大花就再一次要命地盛开了。她的手一收,那花立刻就谢了。紧接着那块大花塑料布就蒙在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上。她昂起头,肩上挎着肉色的人造革小包,迈开被弹力裤紧绷的两条粗壮的长腿,咯噔咯噔走向木香镇工行办事处。我终于缩回脑袋,窗外景色百无聊赖,我的胸口咚咚狂跳不已。

    我想,我得先躺小铁床上眯一小觉。

    营业室在雨天更黑了,即使灯全开着也不行,就像晚上一样。每张办公桌上方都有一个简易台灯——铁栅栏两边各固定一个铁架,铁架上安装一个40瓦的灯管,高过我们坐着时的脑门,一个黑闭火就吊在眼皮底下,有时不小心碰一下,悠荡半天,直打鼻子。日光灯把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很难看,灰了吧叽,就跟鸭蛋皮似的,还花花搭搭地印着铁栅栏的影格。昨天,是严凤英坐我对面,顶卜丁,卜丁顶刘海,今天我对面就变成了王兆花。还好,我们办公桌中间都隔着铁栅栏,就像防护网一样。雨下得很大,营业室一个顾客也没有。除了外面的雨声,屋子里竟像没人一样,鸦鹊无声。

    往天这时候,柜台外面早就黑压压一片了,而且生怕里面的人耳背,一个比一个说话用劲,暂时排不上号的就在后面仨仨俩俩地扯皮,唠家常,并不时地哈哈大笑。都是各单位的出纳员,老跑银行的,都认识,几乎天天见,却像八百年没见面一样,家长里短,油盐酱醋,小道消息,花边新闻,甚至连自家老爷们睡觉打呼噜磨牙都唠了。而且,还经常和老于太太严凤英两人形成互动。我曾问过卜丁,各单位男的都死光了咋的?怎么跑银行的都是老娘们啊?卜丁说,老娘们儿跟本单位头儿混得好,到外单位又好办事儿。这是让人干瞪眼又没办法的事,同样,禁止她们在柜台外放声聊天就像禁止男人在公共场所抽烟、吐唾沫和扔烟头一样费劲。

    而现在营业室里外却悄无声息。这让人除了一下子不适应外,还隐约觉得有些紧张,慌恐,和手足无措。好像有人正策划着一场阴谋一样。后来,大伙都在胡乱地打算盘,就像忙业务一样,噼哩啪啦的。拨弄了一阵儿,我们几个男的把算盘一推,开始抽烟。我回头望望卜丁和小孙,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王兆花把目光慢慢地从门口收回来。她坐的位置只要往左一歪脖,就正好看见门口,她现在看到的是两扇黑乎乎的木门,和门上两块黑乎乎淌着水道道的玻璃,下雨天门都关着,怕让雨泡坏了再也关不上。关上的木门挡住了外面可怜的风景,两块玻璃上又混沌一片。她轻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回来,然后我感觉脑门一痒,她的目光就像两只小虫子似的爬了过来。我垂着眼,拿烟的手指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一小截烟灰落到桌面上,立刻颤颤悠悠地穿过铁栅栏,跑到她的桌面上去了。她伸出食指追赶了一下,迅速按住,一捻,那截烟灰就不见了。她翻过手指,看了看,嘟起嘴噗地吹了一口,回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百元纸币按在桌面,把捆钱的纸带撸向一头,左手按着,右手五根手指弓成猫爪,然后一挠一挠。她垂下眼皮,脑瓜子冲柜台方向歪着,好像怕被李玉才看见似的。她这样多指多张数钱的时候,我听见她一只瓢鞋的前掌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嗒,嗒,一下一下,与手正好步调一致,就像打拍子一样。数了多遍之后,再用扇面,最后又单指单张,而打拍子的声音却一刻也没停。我趴在桌上,想象着她的鞋掌在敲击地面的同时,她被弹力裤紧绷的腿肚和大腿一下一下地哆嗦着?我在想象中甚至清晰地感受到这种震颤经她的大腿传向她的桌子,再由她的桌子传向我的桌子,然后我紧贴桌面的脸蛋子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块颤动起来。一下一下,均匀地颤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像过电了一样,微微地有点儿热,有点儿胀,有点儿麻。

    我睡着了。

    来人了!老于太太拨拉了我两下:起来,精神精神。我睁开眼睛,用手背揩了一把嘴丫子,这时才把脑瓜从桌面渐渐撤离。在撤离的过程中,我使劲向上撩了撩眼皮,然后我的目光越过铁栅栏,自下而上地瞄向对面,依次是,她的手,在手和脖子中间顿一下,再沿脖子向上,下巴、嘴、鼻子,然后,然后我感觉心口咚地一响,险些没叫出声来——王兆花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是不是还没醒酒呢?老于太太说。

    昨晚又整了?李玉才问。

    总出去喝酒干啥?得攒点钱说媳妇。

    攒啥钱?根本不用!有能耐的小伙儿谁攒钱说媳妇?

    再有能耐说媳妇也得花钱。

    那你可错了,只要小伙儿有能耐,小姑娘一帮一帮的,乐意倒贴的有的是。

    李玉才歪脖看了一眼王兆花,笑笑不吱声了。老于太太埋头记账,随口又嘟哝了一句,现在这社会可完了,哪有几个正经的小姑娘?趴柜台上正等王兆花办理存款的一位中年妇女补充道:都疯了!王兆花把办好的存折扔给她,啪地放下圆珠笔,往椅背上一靠。这时,我又听见了鞋掌敲击地面的嗒嗒声。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嘹亮。嗒!嗒嗒!嗒嗒嗒嗒!她两眼盯着前面虚无的地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一上午,除了不定时地用脚打拍子外,王兆花还抓住并摔死了一只苍蝇。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那只苍蝇应该算是这个夏天开始后,飞进木香镇工行办事处的第一只苍蝇。或者,是历经劫难从上一个年度潜伏下来的。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在这屋子里发现任何一只可疑的飞行物,尽管这儿很适合它们繁衍生息。我连它飞翔时发出的声音都没听见。我只看见正办理业务的王兆花突然一下子停住,接下来她的表情和动作显得神秘而又怪异,还带着一种兴奋和紧张。她左手把一张绿汪汪的定期存单向左移开,右手把算盘轻轻向右移走,然后右手回来,四指并拢,勾成挠状,底部贴紧桌子,一副随时准备攻击的样子——这时,我还没有看到她即将攻击的目标,我连她的目光也没看到,我只看见在铁栅栏缝隙里她嘟起来的嘴,一张涂着口红被日光灯照耀成紫色的嘴——突然,那只紧贴桌面的手倏地一跃而起,事实上比这要快得多,应该说倏地腾空而飞,想想,一只受了刺激的苍蝇离开时会有多快?它真是在劫难逃了,它是从哪儿飞来的?怎么会落到她的桌上?为什么不落在我或别人的桌上啊?如果落在我桌上,我要么把它哄走,要么拿东西打它一下,结果还是哄走,打是打不着的,抓也肯定抓不着,我奈何不了它,它会飞。可王兆花却抓住了它。我看见栅栏缝里她的嘴就像一朵紫色的花,突然开放了一下,牙齿就像里面黄色的花蕊瞬间一闪,就消失了。她握着空拳,使劲往桌面上一掼,这时,我才看见一只体格壮硕的苍蝇在桌面上做着最后的挣扎。李玉才看见了,老于太太看见了,连刚才一个劲儿着急取一笔存款的老太太也不急了。王兆花看了那只苍蝇一眼,拿过圆珠笔,往它身上一戳,它的一只翅膀就断了。其实它没死,只被摔昏了,可现在它再也跑不了了,它的翅膀断了。不一会儿它就苏醒过来,趔趄着,一飞就栽倒,一飞就栽倒,然后就像一个陀螺一样在桌面上旋转起来。王兆花却像没事儿一样接着开始办业务。

    柜台外的老储户说,这丫头可真厉害,比苍蝇拍子还好使。

    老于太太说,我家原来养的那只猫就专门会抓苍蝇。

    小王,赶明儿你再好好练练,上山抓鸟都行。老于太太又说。

    严凤英回过头,说咋的了?

    老于太太说,小王刚才抓住了一只苍蝇。

    严凤英说,妈呀,真能,小王要在这,今年夏天就不用买苍蝇药了。

    王兆花一声没吱,用脚又打起了拍子。那只陀螺突然穿越栅栏,旋到我的桌面上,我盯着看了一会儿,嘟起嘴一吹,它又跑回原来的位置。后来,我又趴到桌子上,我对老于太太说,我今天咋这么迷糊?不一会儿我又睡着了。睡着前我听见老于太太说,看来小段昨晚是没少喝。李玉才却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老于太太叫我,我没醒,卜丁叫我,我也没醒。

    后来,我被一个锐器一戳,一激灵就醒了。

    是那只戳过苍蝇的圆珠笔从栅栏缝里伸过来,戳中了我的脑袋。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抬起脑袋。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王兆花捏着笔坐在那儿。

    她面无表情地说,晌午了。

    我的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呆呆地盯着桌面,在寻找着什么。

    她说,你的哈喇子淌出来了。

    我还盯着桌面,那只被戳断翅膀的苍蝇不见了。

    她说,你不吃饭啦?

    我用手背在嘴丫上揩了一下,说,你用油笔捅我脑袋干什么?

    她说,不捅,你就吃不上饭了。

    那你咋不走呢?

    她说,我今儿个中午不吃了。

    为啥啊?

    她说,气饱了。

    王兆花那天可真是出师不利,眼看就要下班了,她却收了一张五十元假票。有人在门口叫李玉才,李玉才站起来看了两眼,一边锁尾箱一边对王兆花说,来人你先让等一会儿。结果李玉才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位老太太要办活期存款,连凭条都在家填好了。老太太一进屋就开始着急,一着急就开始磨叨,磨叨的中心思想就是忙,他奶奶的忙死了,她抽着烟,一边叨叨一边噗噗直往王兆花脑瓜盖上吐烟圈,烟灰一半掉在柜台上,一半掉在王兆花桌面上。王兆花冲她翻了翻眼珠,拿凭条掸了掸烟灰,说把烟掐了!然后接过钱,飞快地数,办好把存折扔给她:少一个戳下回来卡。老太太看着存折,说能行吗?行,王兆花说。

    还没等李玉才回来复核,王兆花自己就发现了那张五十元的假票。她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起来望望门口,把那些钱从抽屉里拿出来,只数了两下,脸色就变了,她刷地抽出那张钱,冲日光灯一晃,打开边门就跑出去了。这时,我们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张绿得格外鲜艳的五十元就趴在桌上,老太太却已没了影。王兆花面无表情地靠在椅背上,用脚打起了拍子。严凤英捏起那张钱,说这么明显你咋还没看出来呢?这多明显哪?老于太太捏起那张钱说,可不咋的,是挺明显的。严凤英坐回自己座位,身子朝王兆花这边拧着,说白瞎了,五十块钱能买老多东西了,能买一个猪后丘,两箱山楂罐头,妈呀,能买一大袋和一小袋河套粉呢!老于太太说,那可不咋的,买啥不行?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这可好,回头还得让人家骂傻蛋呢。老于太太把钱从栅栏缝塞回去,说小王,你刚才寻思啥呢?准是思想溜号了,要不不能,老储蓄员了。严凤英说,让刚才那个老死太太给磨叽的,于姨,你说这老太太胆多大,上咱银行忽悠来了,她保准知道,你看那样,一进屋就急。老于太太说,那你看人家就忽悠成了。严凤英说,前两天我在夜市买东西就让一个老太太给忽悠了,她卖给我的电池都是用过的,一点儿电也没有,可别相信岁数大的,人老奸马老滑,岁数大的更不是物。老于太太正打着算盘的手突然一停,脸咣当一下撂了下来。

    王兆花从抽屉里掏出作废戳,蘸上印泥,慢慢举起来。严凤英立即叫了一声,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别卡,留着,等哪天上夜市找一个岁数大眼神不好的给花出去。老于太太接过话茬,说岁数大的咋那么倒霉呢,不怨人家,怨你自己心没在肝上长着,怨自己眼珠里没有眼仁儿,别人咋没被忽悠呢?王兆花哐啷一声把作废戳扔进抽屉,捏着那张假票就出去了。老于太太哼了一声,嘟哝道,小养汉老婆,让她脑瓜削个尖儿要来,活该!

    后来,我们都知道王兆花把那张假票给退了回去。储蓄底卡上写着储户的住址。具体退的过程严凤英没说,估计她是不知道。严凤英只说王兆花跟那老太太抓一块儿去了,把纽扣都扯掉了。把谁的纽扣扯掉了?是王兆花的吗?

    王兆花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不用来了。刘海当晚就回来了,而且储蓄记账员不用办交接,拿好自己的名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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