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妈妈留下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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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夜色是一条流动的河。

    天上地上到处都是雨。我在街对面一个屋檐下停住,摘去袖子上的黑纱,叠好放进兜子的最下面。菜上齐了,我招呼小服务员:叫一下后厨改刀的段四粉。

    四粉头顶罩着一块手绢,两手拎着一个大红塑料桶,喘着气歪歪斜斜地朝我奔来:哥!你咋来啦!我说这两天左眼皮咋老跳呢!

    四粉摘去两只脏乎乎的套袖,把一条同样脏乎乎的围裙从腰上解下来,搭在椅背上:哥,你咋瘦这样呢?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伸过手摸着我的脸:瘦这样,一点儿肉都没了,哥你是不是有病了?我摇摇头:苦夏,我苦夏,这不快到夏天了吗?她看着我问,咱妈咋样了?喘得还厉害吗?

    我起开一听饮料给她,说先吃。你等会儿——四粉离开桌,跑到门帘里面,过了半天才出来,望着我,一副神秘而又得意的样子:哥,你伸手,把眼睛闭上。睁开眼睛,手心里是两盒白红梅烟。四粉开心地笑了:在黑马办酒席分的,男的给烟,女的给糖和水果,我跟小郭换的,他不抽烟。她的脸色又暗了下来:我攒了五盒,没藏结实,让男服务员给偷着抽了,把我都气哭了。还有,黑马美食城黄的时候,给我们挨样儿分了五斤点心,我跑到邮局要给咱妈和你邮回去,邮费太贵了,我没舍得钱,寻思等回家一块儿带回去,都说那些点心能放半年呢,可才放不到一个月就全长毛了,我没敢放外边,怕让人给偷去,放一只鞋盒里了,白瞎了,咱妈一口也没吃着,我都心疼哭了。

    四粉,要不,跟我回去吧,咱不干了。

    不行,咱妈自己就够你呛了,常年吃药,还总住院。

    你先吃菜,听我慢点儿跟你说。

    哥,你要跟我说啥?我说没啥,你先吃,多吃点。四粉埋下头:哥,那我先吃一会儿,我早就馋了。她抬起头,说这些天我天天晚上梦见咱妈,上周二我梦见她不行了,直喊我,把我哭醒了,我可想咱妈了,就怕她死。我还给她买了一套纱料衣服呢,五十二块,讲不下来价,城里老太太夏天时都穿,可凉快了!等这月开资我再给咱妈买一双皮鞋。我说,给你自己买吧,咱妈不用你管,我跟你说,妈,不,是我,不在渭河了。我调干谷去了。干谷县,下边,叫木香镇。

    那咱妈呢?

    咱妈,咱妈她,她跟我在一块儿呗。我干了一口酒。我知道,四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早晚得离开那儿,要不是我和咱妈跟着你,你都该结婚了。我说,跟你们无关。四粉张嘴还要说什么,我打断她: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木香镇挺好的,是一个大林业局,咱们在一起,我还少操点儿心,这么远,我没时间总来回跑。咱妈你俩住哪?单位有房子吗?上班年头少,在哪儿都没房子,租吧。租到了吗?租没租到你回去不就知道了吗?你跟我回去吗?这月不行,四粉回头朝门帘看了一眼,悄声说,这月还差十天就开资了,走就白干了。不差这二百块钱了。可我去那儿要是一半会儿找不到活,就又得你养活了,我不想总让你养活。

    点着一棵烟,我冷静下来。看来眼下只能这样了,如果她真跟我回去,我往哪儿安排?不要说找活儿,吃住都没地方。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瞒她呢?为什么买寿衣时不来告诉她呢?眼下,只能继续瞒着了,我怕她突然在我面前,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地方,一下子崩溃掉。可当有一天她拿着礼物奔回去,结果连母亲的影儿都望不到,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我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心如刀割。

    四粉把酒给我倒满,说哥,我爱看你喝酒时的样儿。我说,为什么?她说,像咱爹和小叔。我说,可他们都死了。有一天妈也会死,哥也会死,姐也会死,想想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别打断我,听我说,你好好活着就是了,自己养活自己,谁也别靠,只靠自己,因为谁也靠不住,谁也不能跟你一辈子,管你一辈子。所以,只要你自己好,别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多大事儿都不大。谁死了地球都得照样转,哭一顿,睡一觉,一睁眼睛,太阳就又出来了。休想把你怎么样。四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四粉愣愣地看着我,说哥,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怪怪的。我说,怪什么怪?很正常,正常极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比如我离开渭河,比如咱妈——我顿了一下——比如咱妈在我那儿,有病,吃药,住院,不也都过来了吗?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四粉,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四粉点点头,说我知道。知道就好,我推开两瓶啤酒:不喝了!结账!四粉说,哥,你别掏钱,等我开资扣。我说,你让别人笑话我啊?好像连顿酒都喝不起似的。我把兜子打开,掏出一兜茶鸡蛋,一件粉底黑花上衣,一双胶皮靴子:我特地买了一双大一号的,里面垫了两副棉垫,怕你着凉。我从上衣口袋掏出二百块钱,拿着,算完账,想买啥就买啥,把这两盒烟给你们老板吧,我不跟他们打招呼了,我说,你晚上在哪儿睡呀?关门了,把椅子摆一块儿。那就拿这钱先买一个海棉垫子,晚上锁好门,千万千万注意安全,明白吗?四粉点点头,说明白。我说,我一会儿就走,你把地址和电话放好,别弄丢了。四粉说,哥你等等,你裤角上有泥点儿我拿手巾给你擦擦。

    舞厅里灯光扑朔,音响震耳。所有穿在人身上白色的东西都兴奋而又奇怪地泛着荧光,像沾上了萤火虫一样。大萍穿了一件白色薄毛衫,看上去波光粼粼的,像穿上了一身的水。她用手拂了一下长发,拿牙签挑了一颗草莓,送到嘴边又撤回来,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我说,我在看你衣服,像水。是吗?这我可头一回听说,说完就笑了,把草莓放进嘴里。我说,本来嘛,女人就是用水做的。她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说不对。我说怎么不对?她咯咯地笑了两声,说差一个字。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挑了一粒葡萄给我,说尝尝,看酸不酸?

    开始跳舞。

    我把手放在她腰窝上的时候,又想到了水,还想到了糖——融化了的糖。我的目光贴着她脸边滑过去,然后悄悄停在她的耳垂,和一颤一颤的心形耳坠上。我说,挺长时间了就想请你,没空出时间,处理些事儿。她说知道。我说承蒙你打饭时关照。她说没有啊,那是我工作。我说不一样。她说你多想了。我说我们曾经还是同行呢,冲这点也该请你啊。她咯咯地笑。我说招待所这回一下子变成了宾馆,是不是人手不够得招人啊?她说你想来啊。我说我看行。她说你来当经理吧。我说行,一会儿我上台就宣布。她说那今晚这舞厅里得有一多半人给你献花。我说你呢?她说我给你献大花篮。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盯着她的耳坠又看了一会儿,说,招待所职工都像你一样,是林业局家属或子女吗?她说你真要来当经理啊?我说对,先了解了解情况,你要不告诉我,过后我可给你小鞋穿。她说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吗?我说什么?她说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件事。

    我盯着她的耳垂,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像糖一样开始变软,融化。于是,我决定闭嘴,决定不再说一句话。甚至想一曲终了,迅速买单,然后撤退。我哪有闲情陪一个人绕来绕去说着车轱辘话,磨嘴皮子费唾沫星子啊。我的好兴致像退潮一样,步步后退。

    我们重新坐回卡座。

    她漫不经心地向舞池里瞟了一眼,往耳丫里掖了掖头发,一副想笑又不想笑的表情:觉得没意思了是吗?是挺没意思的。我咧嘴笑笑。她说要不我们走吧?再坐一会儿。她笑了笑:你终于说话了,刚才怎么那么半天不说话?肯定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我说没有,没谁可让我想的。她笑:不诚实。

    又开始跳舞。我的目光发散,手也一点感觉没有了。她说你又溜号,都踩我脚了。我说不好意思。她说我知道你刚才和现在想的那个人是谁。我说我谁也没想。她笑。我说女人不能太聪明了,太聪明让男的没法儿接招儿,太吓人了。她说又差一个字。我说对,不是女人,是女孩,或者女的。她说,你妹妹一定很漂亮吧?我说不,很丑,就是看一眼让人哆嗦半年的那种。她笑了一长串,说等她来我就告诉她。我笑笑。她说我还是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吧,不能让你白请我呀,我还想多玩一会儿呢。我愣了一下,她怎么啥都他妈的知道呢?

    后来,我的好心情就又回来了,而且比原来更好,因为喝了很多酒。她没有,只倒了一杯,自始至终都在小口呷着,杯里的酒却始终都没见少。这让我感觉相当奇怪。我还给她点了两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和《潇洒走一回》。填歌单时,我署名红先生。不一会儿,台上的小白脸主持就添油加醋地冲麦克风说,四号卡座的红先生点丽丽小姐把这两首歌送给与他同来的阿眉小姐和今晚光临红林舞厅的所有朋友,祝大家玩得开心,玩得愉快,潇潇洒洒走一回!点两首歌献四束花是最普通的,六十元,把钱和点歌单一起交给服务小姐然后等着就行了。歌手全是真唱,现场有乐队伴奏,花是可重复使用的塑料花,可让服务小姐代献,也可本人亲自送到歌手怀里,歌手按被点次数和接受塑料花数量提成。那些塑料花就像长了腿,在舞台和吧台间来回穿逡,更像一张张面额十元的人民币在两者中间飞舞。有人拼命点歌拼命献花,如同拼命标榜自己身份拼命炫耀兜里人民币一样。不仅献花,还有几百几千一只的大花篮,那些开满假花鲜艳得要命的大花篮从店铺一经搬来,如同灰姑娘嫁入豪门,顿时珠光宝气,威风八面起来。

    你真会起名,那以后你就别叫我大萍了,叫我阿眉吧。你妹妹是不是很漂亮?

    你很关注别人的长相吗?

    我都告诉你了,而且我还想帮她,关心一下她长相有啥不可以的吗?

    没你漂亮。

    你真会说话,我不信。

    真的,我们跳舞吧。

    她突然紧张了一下,说你看,那个女的好像是你们单位的,那个男的是来检查的省厅领导。她咋认识呢?

    四粉,你知道我为啥来接你吗?今儿个也不是礼拜天。

    哥,那你知道我为啥现在就跟你回去吗?还没到开资时候。

    我垂下眼皮,点着一棵烟:那俩钱儿不算啥,你能跟我去就好。

    老板提前给我们开资了,他咋留都没留住我,刚才我是偷着把行李拿走的。

    那就对了,我扬了扬手:服务员,再来一盘锅包肉。

    哥,别点了,我吃不下去。

    凭啥吃不下去,你在那儿吃啥我都知道。

    哥,你能吃下去吗?

    能,天塌下来该吃饭也得吃,何况天塌不下来。

    天塌下来了,哥,我猜出来了,妈没了……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天塌不下来,还有哥呢,不是吗?还有哥呢……

    我过去,抱住她的头:四粉,你听我慢慢说,四粉,你别吓我,听我慢慢跟你说……

    我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四粉抬起脸:妈最后都说啥了?

    妈让我好好管你,一直管到你找婆家,我顿了一下:如果婆家没找好,就接着管,实在不行,就把你领出来,还管,一直管到你不用管了为止。

    妈还说啥了?

    妈还说,她死时如果让你回去她就闭不上眼睛,静不了心了,她怕你哭出病来,到最后她还是得死,而你一半会儿找不到活儿,还得四处打游击,她一寻思这些就没法儿闭上眼睛。妈说,年轻力壮没病没灾,家趁万贯有头有脸的,说死嘎巴一下就死了,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该遭的罪遭了该享的福也享了,一块儿的那帮农村老太太到死连火车都没看见,连电视是啥玩艺儿都不知道,连自己是啥病死的都不知道,不也死了?妈说,她就是在儿女身边呆一天,死就知足了,何况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三年,何况是进城,何况是跟她老丫老小在一起。何况有病也不是不治,治不好也治,没钱借钱也治,就剩半口气了还治。连死都得死人家医院里,谁能?做鬼都牛,做鬼都乐。妈还说是到寿了,该死了,毛主席当那么大官不也得死吗?周总理不也得死吗?妈死了不是你们省心了,是自己享福了。

    我把一大杯扎啤咕嘟咕嘟一口气干掉,说,你还想问啥?

    啥也不问了,哥,我就是心里难受。

    那就再哭一会儿,不行我跟你一块儿。

    哥,不是我要哭的,是眼泪自己跑出来的。四粉终于止住了眼泪。

    吃吧,我再点。然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钱,说把没用的都扔了,咱全换新的!

    四粉一下子张大了眼睛:哥,你哪来这么多钱?

    放心,我没砸银行。

    哥,你告诉我。

    我……跟一个木材老客发了一车木材。

    哥,我想买一条弹力裤和一双旅游鞋。

    行,买最好的!把这套行李给姐邮去,咱换新的!

    不!四粉瞪起眼睛:这套是妈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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