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樟木箱子,冲到一棵老榆树下,然后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吐完,我飞快地拎起樟木箱子,换了一个地方,掏出手绢擦干鼻涕眼泪,点着一棵烟。
一座大山,一条河,一条坑坑洼洼的“丁”字形柏油路。
柏油路上行人稀少,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一些烤肉串的摊主正忙着往街边搬家什。偶尔有一两辆满载木头的大卡车轰隆隆从身边驶去,几个戴墨镜的少年骑着崭新的山地车贴着我耳根呼啸而过,他们吹着尖利的口哨,上身像电线杆一样笔直,双手一律插在黑皮夹克兜里。经过丁字形顶部一端,向里一拐,镇子突然繁华起来。路面依然凸凹不平,却明显宽了,主要是两边的建筑物多了。
木香镇工行办事处位于镇子的最繁华处,一家四层百货商店背阴的侧面,具体地说,是在这家商店侧面一个小偏厦房里。按照路人的指引,围着百货大楼转了一圈,我才发现它——那块具有标志性的匾额被半扇敞开的木框玻璃门挡住了。一群人在门口的水泥台上正啪啪地摔扑克,另一群匝成一圈,高声支招儿。门口被堵住大半,我溜边进去,没人注意我。
屋子里光线太暗,除了门,竟没一扇窗,灯全开着。铁栅栏内的营业室有几个人还在噼噼啪啪地拨弄算盘,还有另一些噪杂声,从侧面一扇挡着浅蓝色脏布帘的小门钻出来。没有标志,我想这大概就是主任室吧,敲了一下我就进去了。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一群人围住靠窗的办公桌,手里捏着支票。
不行不行,今儿个一个也不签了,签了也白搭,没那么多现金。我凑上前,看见支票下面一个老头儿。我说,您是王主任吧?他没抬头,用掐着笔的右手朝头顶划拉了一圈:你叫我行长也没用,我说不签就不签,都走吧都走吧,我得下班了。说着拉开抽屉,把桌面上的东西往下一划拉,哐的一声关上,开始上锁。
我是来报到的。
他的手停住,从一些手缝间撩开眼皮在我脸上打量了一圈,把笑容挂上脸:你就是那个段,段,段什么来的?我说,段品红。对对,他锁上抽屉,用屁股向后一拱椅子,吱的一声站了起来:都走吧都走吧,我们来人了。然后他分别冲窗玻璃和门帘喊了两声,刘海儿——刘海儿——
来了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掐着算盘小跑着进来,主任啥事儿?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挤一下小眼睛,掷了烟屁,用脚又使劲碾了两下:啥事儿主任?
账平没?
平了平了。
这是新分来的段——噢,小段,一会儿你领他去招待所,安排一下今晚的住宿。
他回头奇怪地看了我两眼,弯腰拎起我的樟木箱子,说,我叫刘海,走吧。
我坐在主任室靠墙根一张铁床边上,把黄尘满面的电视擦了两遍,特别是冲着我的侧面,又把它推到紧靠桌边的位置,然后我面前一下就奢侈地宽敞起来——不仅能放下大半张报纸,还能放一个算盘,一沓百张凭条,一捆练功钞,一罐茶叶,一只茶杯,一只烟缸和一摞书。书是业务书,新得很,里面连半个指纹也没有。于是,我开始有模有样,郑重其事地浪费着时光。
时光就是用来浪费的,我告诉自己,我有的是时光,我唯一不缺的就是这玩艺儿。有人给我工资,我的时光可以换钱,所以不是浪费。
早晨,我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户,到门口站一会儿,等能透过气来之后,回屋给电水壶加满水,接通电源;扫地,擦一个半桌子,然后等水开。心情好时我还会往地面上撩点水,并顺手把营业室外的纸团子烟头一块儿捎走,心情不好我三下五下就把它们划拉到铁床底下。而老王主任却总能明察秋毫。早晨,他的眼皮肿得厉害,腿脚也不大利索,他来先冲我笑笑,然后用眼角四下一扫,就一屁股坐在人造革椅子里,一边卷旱烟一边说,这准是他妈卜丁干的活,瞅瞅,跟老王八画梅似的,顶两天班,还拿自己当国家干部了,再这么糊弄明个就让他下来专职干老本行。
有时,他会过来瞅瞅我桌面上的东西,并顺手拿起一样,比如算盘,他用手按按清盘器:瞅瞅,净高级玩艺儿,自己买的呀?我说发的。他就喔一声。直到有一天,我桌面上的所有玩艺儿都被他摆弄过一遍之后,他就再也不过来了。
而我的一天就是在这些鸡毛蒜皮过后,从噼哩扑隆的脚步声,七嘴八牙的嗡嗡声,从手边的一杯茶,一两张报纸开始的。
那帮急等钱用的木材老客,总是不长记性,老王主任都说过一万遍了,可他们还是给他上烟,那些支票就在他眼皮底下摆着,又粗又大的黑钢笔也摆在那儿,可老王主任却在卷旱烟,他一点不嫌费事,不怕耽误工夫,光那条烟纸,在手里就能捋上十来遍,捋来捋去,捋出一个凹糟,撮一点儿烟末,来回撒匀,再撮一点儿,挑出烟梗,沿一边往里一卷,然后才是工夫活——老王主任一手抚着烟屁,一手捏着烟头上的小纸捻儿,捻一圈又一圈。只要愿意,他可以这样一直捻下去,捻一辈子。我亲眼看见他就这样捻了整整大半个下午。
一天早晨,老王主任卷完烟,刚刚签了两张支票,突然哎哟了一声,说不行了,小段你快来!我扔下圆珠笔就跑了过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我,你会翻眼皮不?我说还差不多。他说,刚才来一股小风,把我眼睛迷了。我伸手就要翻他眼皮。不行,他用睁着的那只瞪了我一眼,这疙瘩不得亮,你跟我到外面山花头翻去。越忙越来事儿,对不起,大伙都在屋等着啊。他回头说了一句。出门向左,刚拐到山墙根,他就把两只眼睛一齐冲我睁开,吓了我一跳。他机警地朝身后瞄了瞄:没跟来吧?我伸脖朝门口看看,冲他摇摇头。走,跟我家去,让我老伴给掂俩菜喝点儿。我说我进屋给你把东西收起来,就说你去医院洗眼睛去了,不然一会儿那帮人还不得撵你家去呀。
不用,你就跟他们明说,我家去了。
下午一来,老王主任立即痛快地给签支票,签完又打了几个电话。打电话时他犹豫了好半天,几次抓起话筒然后又放下,朝我这边看。我起身说,我去趟厕所。还有同事,进屋时总要先看我,然后对老王主任却欲言又止,我就不停地说去厕所,在百货商店楼上楼下转圈。往往前脚刚迈进门槛后脚又有同样情况发生。后来我干脆拉下脸皮,我不能一分钟就去一趟厕所,一天总在百货商店转吧?谁叫主任不安排我岗位呢?我不能总呆外边吧?于是,我坚定地在铁床边上坐下来,谁进来都跟我无关,谁进来我都不出去,我他妈凭啥出去?
我像安装在主任室里的一只窃听器,事实上,我更像夹在主任和同事中间的一个塞子。很快,所有人都开始不舒服了。
首先是老王主任,他不仅打电话时遮遮掩掩,就连接电话都在闪烁其辞。不仅让人莫明其妙,有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电话那头都挂掉半天了,他却还愣怔着握着听筒。他说小段,我刚才都说啥了?我说我没听懂。他说对呀,我也没听懂。我说你是没懂里面说啥吗?他说不是,我是没听懂自己说啥。我说是吗?不可能吧?你自己说的能不懂吗?也许那边已经懂了。他说那不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懂,你不是也没听懂吗?我想说,你要的不就是这种效果吗?可张张嘴却说,我根本就没听。他放下听筒,说你说我咋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呢?这多耽误事,市行打来的。我笑笑,点着一棵烟。他说不行,一会儿我得问问县行。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段,你不用整天这么守点儿,这小破屋子整天里出外进的,看书都看不消停,没事直直腰,出去溜达溜达,回招待所睡一觉。我说,不守点儿我还怕人说呢。敢?他翻了一下眼皮,我不说谁敢?我说我得自觉,不能给主任添麻烦。麻烦?麻烦啥?你不在还麻烦啥?他愣了愣,说瞅瞅,我这又说的啥?我说,你又没明白?他愣了一下。
我说,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在反倒麻烦了。
瞅瞅,连你也没明白。
我说,我要是不调你们这儿来,连我自己都不用这么麻烦了。
为什么还不让我上岗呢?我问刘海。
刘海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看我,说忙啥?又不是不给你开资,这样多自在。我说我哪有地方呆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来也不是走也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老傅不是说你们这儿缺人吗?哪儿缺呀,纯粹是骗人!得,刘海说,哥实话告诉你吧,你上来,卜丁就得下来。
我对卜丁说,你放心,我不会顶你,我就这么干耗着,更好。卜丁递给我一棵烟,自言自语道,我要是不干业务,别人就更瞧不起了。
刘海管金库,每天都得提前来,其实只需提前一会儿就行了,可他往往提前半个多点,有时甚至一个多点。那时值宿的卜丁刚走,立果和小新两个经警还在被窝里呢。他把自行车往山花墙头一放,迈着八字脚过来,就开始敲门窗上的栅板,边敲边喊,起来了!太阳都照卵子了!
刘海早来的原因之一,是先对好金库的密码,密码只有他和老王主任知道。他用身子挡住大铁门上的旋钮,左时针右时针咔咔咔一顿拧。然后拿出自己的抹布,把自己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顺手把出纳一小块营业柜台也擦上几下,才坐下来点上一棵烟。再过一会儿,四个储蓄所接包的就来了,出纳窗口也来了。他和老王主任各自拿出一把黄铜大钥匙往两只锁孔一插,刘海呈弓步,攥住大把手一掰,一面屁股哐地往上一撞,金库就开了。
他一手拎着一嘟噜像面口袋一样的钱袋子,往地上一扔,迅速扑扑两个衣袖,呸地吐一口唾沫:操,真鸡巴忙,忙死了!说完立即又钻进金库,把会计记账、复合用的大大小小铁皮箱子拎出来,把捆钱机和自己的木头尾箱拎出来,用屁股嘭地关上库门:操,真鸡巴忙死了!
四个女的查看完钱袋口上的封条,各自把它们装进一只黑人造革包里,锁好。这时立果和小新已经全副武装地在门口等着了——大盖帽,绿上衣,蓝裤子,武装带上别着枪,手里拎着电棍。四个女的把皮包挂在自行车把上,被夹在中间,立果和小新一前一后,六辆自行车哗哗啦啦驶出院子,朝四个储蓄所奔去。
不及中午,只要没业务,或老王主任一走,立即有人拎出一张报纸铺在门口的水泥台上,一转身工夫就凑上来一帮。对面锅炉房几个小小子撒欢似的跑过来,就像要看一场大戏一样。
我和一个叫蒋干的老男人同吃同住。
晚餐人很少,大多数老客都到外面应酬去了,剩下的都是生意做得不好的。不好的原因很多,比如,车皮没请下来,货款压住了,或者上个月赚了,这个月赔了。
蒋干就是经常在食堂吃晚饭的老客之一。
他盘子旁边有一瓶王致和红方,一大罐头瓶茶水。他冲我比量一下王致和,吃一口饭喝一大口水,说我在家晚上都是吃稀饭,这儿顿顿是干饭,您不喝茶吗?我说我白天喝,省得晚上总上厕所。他说白天不也一样吗?我说白天我除了上厕所,没别的事可干。他说我看见了。我说北京多好,我要是在北京,打死都不动弹。就这破地方,天上掉金子我都不来捡。他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那儿小年轻的都扎堆儿往深圳跑呢。我说那也比往这儿跑强啊。他说一个战友介绍他来的,厂子效益不好,搞第三产业,去年往回发了一冬天方便筷子,挺好,现在货供应不上,发一车皮差不多得等一个月,前几天往回发了几车柞特,让检尺员给蒙了,米数不够,好悬没赔上。带的汇票办特户存你们银行,愣是取不出来,一次就能取一千,还得找王行长签字。本来打算这两天往回再发几车,可取不出钱。我笑笑说,他不是行长,我们这儿没有行长。他说银行怎么能没钱呢?我眼看着出纳一捆一捆地收,又一捆一捆地付,怎么到我这儿就没钱了呢?我说你别问我,多跟同行取取经。
他放下筷子,说您能不能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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