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

    妈嘱咐我们：晚上不要出门了，现在山里不消停，总出事。

    哥哥们正是玩起来没够的年纪，他们不服气，在一边嘀嘀咕咕的。

    妈说：你们都有耳朵，自己听听吧，这都是啥动静。

    我们的耳朵里马上有了声音，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竟然有那么多声音，它们从森林里一波一波传来，又夹带着一波一波的回音。我以前就曾听见过，觉得挺好玩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妈说：这是野兽在叫。声音最尖的是狼，声音发闷的是罕达罕，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

    为了达到教育目的，妈又说，最近谁谁上山看见狼了，幸亏人多，没出事。跟前的什么地方，黑瞎子把人扑倒，那个人先被吓死了。

    哥哥们老实了，我也老实了。那天晚上，我的耳朵里全是这些声音，我原本不知道害怕，那会儿知道害怕了。

    白天是听不到这些声音的，它们在黄昏时才响起。山里的日头下山早，先被山林高高擎住，再被山林收入囊中。天光一暗，这些声音就此起彼伏了。

    这正是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是妈妈呼唤孩子回家的时候。是否那些野兽也到了饭时，它们的妈妈也在呼唤它们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自家种的。在山上随便找块空地，收拾干净，撒上菜籽，油汪汪的黑土地很快捧出绿油油的秧苗。

    小孩子总是嘴急，等不到黄瓜长成西红柿红透，我们就结伴杀进去了。四五岁的孩子，并不操心哪里是人家的地哪里是自家的，我们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

    有一次我们吃的是胡萝卜，最粗的胡萝卜才跟我们的拇指差不多，最细的像根细线一样。我们不知道粗点的胡萝卜躲在哪儿，就一棵接一棵地拔，粗点的直接吃了，太细的就扔那儿不管了。

    有个大点的男孩子突然喊：脚印！

    我们围过去看，在湿漉漉的胡萝卜地里，果然有几个大大的蹄子印，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害怕。那个大点的男孩子突然说：这是黑瞎子脚印！快跑吧！

    我们撒腿便跑。他们都跑得那么快，我拼命跑啊跑，还是被甩在最后面，我以为黑瞎子会追上来，吓哭了，边哭边跑。

    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清楚，那是罕达罕的脚印，它的学名叫麋鹿，俗名四不像。

    妈说，刚搬到山沟时，罕达罕经常到我们的居住地走动，有时还进院子看看，大人赶紧关好门窗，一家人隔着窗户看热闹。罕达罕进了院子也不客气，东看看，西看看，扑扑腾腾地撒欢，玩够了再走。它们个头跟牛似的，不祸害人，不祸害东西，人也不祸害它们，不怕它们。可惜，罕达罕没进过我家的院子，我没见过它们。

    那时候，常听爸妈说起一个地方：倒木圈。那个地方离我们不太远，经常有黑熊出没。当时已经禁猎，偷猎野生动物是要判刑的，但还是有人偷着打猎，偷着打猎的人都爱到倒木圈转转。

    爸曾经买过一支双筒猎枪，说是要打鸟，其实想打大点的家伙，他全副武装跟人去过倒木圈，还好，他们没碰到黑熊，黑熊也没碰到他们。有人笑爸没用，买回双筒猎枪，什么都没打到，用单筒猎枪硬换走他的双筒猎枪，后来单筒猎枪也让人熊走了。据说，家里吃过几次猎物，几次狍子肉，一次鹿肉，都是人家送的。

    离开山里后，经常向人打听山里的事情，也打听狼，打听罕达罕，打听狍子、鹿和黑熊，像打听当年的老邻居，它们的情况总是很糟。最近向建兴当地人打听，他们说：山里啥都没有了，可消停了。

    我为那些消失的老邻居难过。我们曾经比邻而居，虽然从未谋面，却也相安无事。

    我为我的同类羞耻。那些山林，本来是狼、罕达罕、狍子、鹿和黑熊的家园，我们不仅贸然闯入，而且大肆掠夺和杀戮。我们终于成了没有邻居的人，只剩下人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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