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叫刘妖儿,在娘家最小,没有娘,父亲是个半聋子,收荒活的,有三个哥哥,都是种地的。她随她的三哥过,从小就在家浆衣洗裳,种地干活,小小年纪不仅出落得清秀貌美,活儿也干得漂亮。枕头绣得不错,垫底子上的花绣得跟真的一样。虽没读几天书,却是能得了得。很符合祖母找媳妇的标准,只是脾气犟,性情率直。而四媛却是吃过墨水的女子,跟四叔是高中同学。下学了就在村里混。每天同四叔一起进去,从不下地干活,这是祖母不喜欢也不容忍的原因。
就这样,无论四叔自己情愿与否,刘妖儿很顺利的就成了我们的新四婶子。
新四婶子也扎着两把长长乌黑的辫子,穿着鲜红的袄子,坐着大花轿嫁到祖母家来。祖母的屋子里外墙壁刷得洁白,墙壁上贴着毛主席像与大红双喜。家里宾客满堂,几得欢畅。可新四婶子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憋着个嘴,气鼓鼓的。据说是娘家的三哥给她气受了。
那时结婚讲的礼行非常多。婚前两天,一天菜礼,一天衣礼,最后才是当期。菜礼男家要给女家送肉送鱼,猪腰子小货齐全,多少斤,多少样,全由女家决定,杀头猪得有半边送去。否则就是不尊敬。衣礼那天要把新娘子的衣服送去,还有装衣服的皮箱,洗的脚盆,脸盆,摆在抽屉上的花朵啥的,都要送去。然后当期那天再嫁过来。麻烦得不得了,却出不得半点差错。
父亲四兄弟,四叔的婚礼最为奢华。还在三叔前面。五月报期送去了九百九十九个粽子,八件上衣,八件裤子,是那时期最隆重的。结婚礼性样样都行高了,婚事办得蛮风光。哪有得罪了她娘家的三哥呢?
还不说祖母先就有些不满,因报期去了那么多粽子,四婶子娘家里却半个都没搭回来。有人家搭得多的,要搭一半回来。要知道九百九十九个粽子,祖母可是包了三天三夜,孩子们都没舍得给吃一个,望着能搭几个回来,一家子过罢端午呢。没想四叔就担着个空箩筐回来了,饭也没吃一顿。八套衣服也是祖母请裁缝在家做了一个星期,每天大鱼大肉的安置。这个儿媳妇,祖母可是操尽了心,她心中原以为四婶子会乖乖的听话,没想一进门,就给她个冷脸。
其实四婶子也不是为啥东西,也不是专做冷脸给祖母看,而是四叔食言了。四叔承诺接亲那天亲自去接她的,而四叔却没去。若是祖母知道了,也不会答应,那是故河口还没有的规矩。那只不过是四叔平日跟四婶子说的一句玩笑话。四叔一向就讨女人欢喜的。口若悬河,不负责任。
四婶子的伴娘是她的一个堂侄女,十七八岁,长得如花似玉。四叔一见就很喜欢。这也让四婶子心里隐隐不悦。没料那侄女在四婶子的新床上躺着躺着,居然大哭起来。哭闹了半天,嘴里还念念有词。把大家都吓坏了,忙请肖伯母来。肖伯母说她被鬼附身了,用乡下的话说是被捆桐了。那鬼是谁?干吗要捆她?还直嚷着要四叔给她喜糖吃,还说要将四婶子以后生的孩子叫她恩妈。每年几个节期要给她化纸钱过去。
一时,全家上下一片哗然。女子何人?怎在阴间了,还不放过四叔?在他大喜日子里,这般闹腾?
肖伯母是队里的菩萨,马角。过不了多久就被菩萨附身一次,又哭又笑又跳的,能知天下地里,还能治病。大家都很相信她,有啥子事都请她来看。肖伯母来了,就问女子是谁?她就回答说,我亦姓刘,叫翠鹅,是园丘的女朋友。
刘翠鹅?四叔的女朋友?
这时大家才想起多年前四叔突然失踪的事。那时四叔刚高中毕业,在故河口村当会计。后才提拨当团支书的。突然有天四叔不见了,找遍整个村庄也不见人影,可把大家急死了。后来人们在他工作的抽屉,发现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拿了公家的三百块钱,去看女朋友了,一个星期回来。公家的钱,我会还的,请大家放心。
祖母真是好高兴,大家也很期待。无疑大家以为一个星期之后,四叔会带回一个时髦漂亮的城里的新四婶子。不想一个星期后,四叔戴着副墨镜,穿着套深色西装,背着个骨灰盒回来了。回来了,就立在李歌满的辗磨旁发呆。家里人三三两两来劝,他只坐在那里不动。难道这辗磨旁有啥他们的秘密?
刘翠鹅是故河口的下乡知青,瘦瘦小小,站着会被风吹走,一群鸟儿飞过或甘蔗林被风吹响,她都要惊一跳。很默然而忧伤的一个女孩子。有段时间,她常来祖母家,跟小姑与孟幺幺一起玩,带点坛子菜回去。碰见四叔总低着头,很悲愁。与她一同来祖母家的下乡知青玉珍则完全不同,嘻嘻哈哈的,叫父亲为大哥,叫四叔为四哥,当然叫二叔为二哥,叫母亲二婶子为大嫂二嫂,仿佛我们家的一份子,大家还以为当初玉珍与四叔在谈恋爱,不想是刘翠蛾?那时乡亲们就说刘翠鹅命不长。不想没多久,她真生病回城去了。
刘翠鹅毛笔字写得不错,还会做诗,与四叔气息相投。难不成四叔的女朋友真是她?而刘翠鹅当初不是下乡知青肖耀威的女友吗,怎成了四叔的女友呢?
说起这个肖耀威,故河口人没一个不知的。那可是打架出了名的。绰号背着大刀向前冲!你说这城里知青下乡不好好干活,专门打架不成。那时故河口人喜欢种高粱,种子一撒,就没事儿了。直等着长老了收割。知青年轻力壮的,又不知季节,从未干过活,也不晓得干活,整天游手好闲的,哪里耐得住。一天不动,手脚都发痒。还不说乡下没电,每到天黑,就只见猪狗牛羊闹得热闹,真是要叫人寂寞死。少不了睡不着,偷鸡摸狗。这样东村的知青偷到西村,西村的知青偷到了东村,难免不碰见。大架小架没少打。
有次,四叔带着沙口村的知青与村民一起赶到天鹅村,将天鹅村的知青寝室围的团团转。说是要他们赶快交出肖耀威,要不就毁了他们的寝室。说是肖耀威砸乱了沙口村的辗磨盘。肖耀威躲在寝室逼急了,背着把大刀,从寝室里冲出来,把寝室墙壁冲了个洞,从那洞里飞镖一样扔进了高粱地。从此就没再回来,不知跑哪去了?
难道他们不是为辗磨盘打架,而是为刘翠鹅?
要不是刘翠鹅病了,四叔拿公家的钱去看她,又背着她的骨灰盒回来,谁会知道?
十六七岁的四叔一夜之间长大了。近十年的时间里,不曾谈过一次恋爱!他与她曾在辗磨旁相约了多少次,相吻了多少回,说过多少密语,只有四叔自己知道,天光日月知道,刘翠鹅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若大家知道了,他们两肯定谈不好了。祖母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那时祖母就说刘翠鹅长得单薄,被放在乡下,她家的父母都不知会怎样的心疼,她看着了,也心疼。每次来,都要多给她些坛子菜。祖母对她是很好的,可要谈做媳妇,未必肯。用祖母的话说,任样瘦弱的,长大了,怎做人家媳妇,替人家生孩子呢?还不说刘翠鹅是肖耀威的女友。是城里人,迟早一天要回城的。
没想四叔就是跟刘翠鹅在谈恋爱,要娶她做媳妇。自她死后,就染上了嫖赌的坏习惯,尽管才华洋溢,却也玩世不恭。很是秉承了祖父年轻时的风范。早些让四叔结婚,是祖母最大的心愿。可四叔总不愿意,媳妇子看了无数个,女人搞了无数个,就是没有娶进家来的。还与四媛几姐妹牵扯不清。一晃十年过去。最终就与刘妖儿结婚了。这可是个清白的女子。干净得成了负数。
就友打卦这生从没做过亏本生意,就算接媳妇也从没亏过。还赚得个钵盈盆满。看她的大媳妇,二媳妇,那等贫穷年月,没去一份彩礼,哪个嫁来的不是大衣柜小脚盆……这个可好,去了那么些彩礼,却没嫁过来。在祖母心上,还以为自己去多少,对方会加倍的嫁来呢?没想不仅没加倍,算起来还落存了。这可大不合祖母的心意了。
新四婶子呢,因这一进门,就遇见了死鬼刘翠鹅,喊说自己是四叔的女朋友,还要将她未来的孩子占有。这可让她心身受到了极大打击。在娘家里,她就因为受不了哥嫂的气,还跑到她娘坟上,将坟都刨了一个洞,抱着她娘坟上的青草痛哭,眼泪将青草都淹黄。她都不记得她娘的相了,她娘在她三岁时就死了,她想她的娘,悲伤的在她娘坟上自杀。坟头一只布谷悲切的呼唤,似在唤回她的理性与美好向往。对这人间,她仍旧充满了热烈的幻想,向往着自己美好的家与男人,盼望这天早些来临。由此想通了,没自杀成。
回去后,她的三嫂还气她说:“你去找你娘啊,找你娘从坟墓出来,跟你伸冤撑腰啊,小小年纪,如此刚烈,看谁家男人敢娶你?”正因这在娘家自杀的名声,所以到了结婚年龄,并没有人家嫁过去。直到遇见了四叔,如此潇洒才学的,怎不倾心爱着呢?可才嫁来第一天,便遇着这等事,气得她也要自杀,让人好不心疼。
当然最终新四婶子没有自杀,答应了刘翠鹅的所有条件。人都劝她说,死鬼怎敢跟活人比呢?她才是孩子们的新四婶子呢。
可这事却成了四婶子心头的阴影。只要跟四叔吵架,都要提那一死鬼,句句话都是你哪好的就不该死去啊,去找你哪死去的相好啊。加以四媛对新婚的四叔并不死心,时常跑到四叔家来玩。与四婶子在房间学纳鞋底,打毛衣,边说话边哈哈大笑。一往这时候,都是下雨。要不四婶子根本没时间在屋里。四媛倒是有时间,她是村干部嘛。与四叔同去同回的,好不自由自在。
可不久,四婶子再从房间出来,就不见那两条长长乌黑的辫子了。用四婶子的话说是,免得再与四叔打架,被扯住辫子,打餐死的。剪短了头发的四婶子,脸膛四方四正,一看就是个烈性子。但四婶子把家里收拾打理得干净,与小姑,孟幺幺也处得如亲姐妹。每次从田间干活回来,吃罢午饭,都在祖母厨房门前的那颗刺槐树下唱歌,说话,说队里田里的事儿,说看戏时,人家打情骂俏的事儿。说着说着,小姑就说出了四叔与四媛以前的事。
小姑说:“四嫂,你相信就四媛那德性,会真心跟你学纳鞋底打毛衣吗?”小姑跟四婶子说这个话是好心,希望四婶子能够警惕些,不要与四媛走得太近,以免引狼入室。小姑当然是隐约委婉的提了下,并非说了什么细节。没想这倒成了四婶子心头上的一根刺,一触就痛。四媛与四叔都在村上当干部,来去一直是一路走,从前没觉得啥。现在可好,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不好受,一看见了,就骂。四叔一回家,就跟他吵,骂四媛是婊子,骂四叔是吃着锅里望着碗里,不知足。有事无事就吵一架。四叔烦不过了,就打,越打,四婶子越骂。骂来骂去,就骂到了对方的上人。祖母一听,怎么还骂上她这个当娘的了?她可知这个娘在这家的地位与威望么?打死都该。二婶子尽管还厉害,只是不理睬祖母,也从不敢骂的。四叔就是打死四婶子,祖母也不会劝架。四婶子在这个家完全孤立的。只有小姑与孟幺幺在家时,才会劝劝架,她也少挨点打。
祖母还常常跑到我们家来跟父亲告状,说四婶子柜里的衣服哪件哪件不见了,恐怕又拿回娘家给她的侄女们了。祖母总是跟父亲说四婶子偷掉了家里的这啊那的。仿佛四婶子是个贼。祖母来我们家说这些一般都在夜晚,父亲在家。父亲不在家时,她很少来。父亲就那样听,并不多言,母亲自在灯底下纳鞋底,也不插一言。父亲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对祖母说:“既然这样,你就叫园丘去清清她的柜子,将那些衣服数数好了。”的确四婶子的柜里装着许多东西,衣服,围巾,枕头,被套。比二婶子的多得多了。那些都是祖母自己掏钱买的,跟四婶子的嫁妆无关。这是祖母为什么总要纠结的根子。听父亲这样说,祖母却说:“那怎么清得数得的,那不是两口子又要吵架么?”父亲于是笑笑说:“就是吧,你也知道要吵架,你说这些有用么?少说些吧,她已是陈家的人了,怎会偷陈家的东西呢?”“可是她没有孩子,可能害怕日后园丘不要她了,多给些娘家里,为自己找一条后路……”
祖母总以为自己的儿子有多么走俏,如此轻视儿媳妇。
但四婶子与四叔结婚两年了,还没生孩子,真是个问题。你说两口子年轻健康的,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于是,父亲就跟祖母说,将我过继给四叔四婶子做女儿。那时我三四岁,会走路,听得懂一点事。我心底还是很喜欢四婶子的,她平时不跟四叔吵架时,对我们很好。总希望我们到她家去玩,给我们好东西吃。
四婶子的团子做得比祖母的好吃,好吃的原因是团子中心包的菜肉,味道极好。有股农家温馨纯朴的味儿。咬开了,便溢满厨房与牙角。做团子都在晚上,因为做得不多,白天怕来往人多,看见了,不给个吃,不礼貌,都给个吃的,又给不了,自家孩子不等吃上,就吃完了。所以四婶子说,为了让自家的孩子们多吃到几个,夜间做,夜间蒸。蒸得满屋飘香,夜色也格外的美丽。
每每从四婶子家吃过团子回家,夜都深了。四婶子便打着马灯送我们,故河口新挑的堤道上雾气腾腾。几个人打着马灯,边走边说话,说得哈哈大笑,都不知道什么这么好笑。有次,四婶子对姐们说:“我很喜欢你们。”姐们便回说:“四婶子,我们也很喜欢你”。我听了,也忍不住插过言说:“四婶子,我也很喜欢你。”四婶子听了可开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直说我这小孩子真是很乖很有趣。她心中肯定以为我是随着姐们呀呀学语,并非内心真正喜欢她。其实我说的是真心话。只是这句话我往后一直没能再说一次。
时有她们边笑边走,遇见一堆牛屎,黑乎乎的吓一跳,还以为遇见了鬼。路边青色灌木丛中,吃屎郎们唱歌飞舞。吃屎郎烧熟了有股草木清香,很好吃的。小孩儿们无事就在那烧吃屎郎吃。吃屎郎是从牛屎堆里长出来的,只听说牛屎堆里长出草来的,还不知牛屎堆里会长出会飞的吃屎郎?问四婶子,四婶子便说,那是草的灵魂,被牛吃进肚子里,然后拉了出来,又复活了。说得好神奇,我们也听得来劲。完全相信四婶子的灵魂一说。四婶子每次都送我们到屋山头,然后就自己打着马灯回去。那个时候的四婶子是欢快幸福的,那气色都洋溢在她的方脸上。
有次,我还随她到过她娘家一次。因为我将过继给他们做女儿啊。四叔很高兴,四婶子似乎也很高兴,但笑得却很勉强。有股倔强的味道,让她的方脸某个地方有丝乌云。大家都看不出来,可我看得出来。也就是这事儿的过程中,四婶子将我带到了她的娘家。
一个长满了柳条儿的地方,门前门后都是柳条儿。四婶子便与她大嫂在门前柳条儿下剥噶菜。冬天吧,厨房还烤着火。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子,从柳树林里回来,背着一捆树枝,青色的活着。边吃着烤熟的糍粑,边说今天的树枝全是从柳树上扳下来的,地上的枯树枝都拣光了。她被看树林的人会赶死,跑得满身是汗。小女子真好看,脸上红彤彤的,直把我看呆了,她是四婶子娘家的亲侄女。于这情形下,四婶子便对她大嫂讲了父亲要将我过继给她的事。只听见她大嫂说:“也罢,过些年,自己生了,就将她送回去,不送回去,你自己就少生一个罢,这小女子也长得清秀可爱……”如此云云。
四婶子回来后,我就过继给了他们。四叔哪个时候我也是喜欢的,比父亲还亲近些。父亲我们都敬重的,只是怕近他身,有可能,最好不叫他父亲。尽管内心叫了无数遍,但一面对就是叫不出来。都不知乍的了。不光我如此,姐们也如此。父亲不在家时,我们还自在些,父亲一回来,我们就像浑身长了刺,不自在,只巴望他快些出去。但父亲并不气恼,只是很歉疚的笑,说自己回家次数太少,孩子们都与他生疏了。倒是四叔跟我们几姐妹走得近,大事小事都去找他。譬如大姐想学自行车,四叔就帮忙把父亲的那辆永久牌的乱自行车修好,然后给大姐学。还跟大姐扶,一扶就到半夜。譬如二姐想要一块手表,四叔就给她买了一块,用了六十块钱,可是很贵的了。
我喜欢去四叔家的理由还有几个。一是那只叫来宝的白色狮毛狗,“她”挺乖,总是带我满村跑、玩。二是四叔家住的是白色墙壁屋,里外都白,远看如天堂一般。墙壁都是用牛屎泥过,然后用石灰水刷白,牛屎加河沙泥的墙。平坦而清香。仿佛艺术品。三是四叔家每天晚饭吃得早,太阳还未下山,饭便热腾腾的端上了桌。这是我最向往的了。而我们家的晚饭,总是要等得睡一觉醒来,才有得吃,叫不醒,还得挨上母亲的几顶弓。四是四叔是村上干部,我在小伙伴面前有面子。五则,四叔家人多,热闹。有小姑,孟幺幺,鲁婆婆。当然那时我从没想到,他们都会有天离开祖母家。
我没什么不高兴的,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飞快的就跑到了四叔家。来宝便摇头摆尾的出来迎接我。可我在四叔家没过几天就过厌了。
祖母总是让我吊把子,再不就叫我去屋后面的树林寻猪菜。小姑孟幺幺她们又总是不在家,听说不久也将离开。四叔还经常打四婶子,一打起来,祖母就帮四叔的忙。四婶子就一个人躲在房间哭得凄惨,无限悲痛。四叔打了四婶子就跑出去,几天不回来。只剩祖母在家嘀咕嘀咕。四婶子没娘家可回,没人可诉,也不敢跟祖母回,就躺在床上一哭就是一下午。祖母做好了饭叫我吃,我想叫四婶子来吃,可祖母不让。于是我也吃不进去,就偷偷的跑进四婶子的房间去看她。四婶子的房间收拾得真干净,还如新房一样,被子红红的,镜子光光的,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包单垫单都是红红的,好美。
四婶子见我进来,就叫我过去跟她说话。四婶子总是问我她跟四媛哪个长得好看些?再不就问,她长得可是好看不?我就结巴着说:“四婶子长得最好看,比四媛好看。”四婶子听了我的话,似乎心情好些了。便从床上起来,到镜子前面换衣服。身上的衣服与四叔打架时全弄脏了。然后梳好头发,头发打架时,也被弄乱了。收拾好后,就牵我到外面去走走。这一般都是雨后的黄昏,故河口的乡路闪烁着雨后清淡的阳光。来宝摇头摆尾的跟在后面。一路上,四婶子都在叹息,叹着叹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我不做声,任她牵着我的手。四婶子的手不那么柔软,却很热乎的冒着汗星子。我不知道四婶子因什么落泪难过?
有天四婶子还对我说:“几时能给你生个弟弟,你四叔和祖母或许对我会好些的吧。”再不就问我,若是遇上了祖母与四叔跟她吵架,我会维护谁?我当然说,会维护四婶子。可四婶子却忧伤的说:“你不怕你祖母打你?你与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一家人。”我便说四婶子与我也是亲人,一家人。四婶子听了我的话,会忍不住甜甜的笑起来,笑了笑,又阴沉过脸去。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让她不高兴。
那时四叔真的很喜欢打四婶子,隔不了三天就打一回。即使这样,祖母还不满意,还经常跑到父母那里说四婶子的坏话。害得四婶子与母亲的关系都不甚好。也许由着母亲比她长了近二十岁,年龄悬殊太大,没有共同语言。四婶子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二婶子家。二婶子很同情她,但也不便给她撑腰。有个出处已经很不错了。每次下雨或农闲,四婶子总是拿着一双鞋底到二婶子家去,两妯娌边纳鞋底,边说祖母的坏话。其实也不算坏话,只是实事求是的相互告知些祖母在家的所作所为。即使这样,四婶子还是让祖母不开心,祖母总以为她在二婶子面前告她的阴状,说她的坏话。对两妯娌常在一起很不满,说四婶子想把她的几个媳妇都带坏,带得像她一样,每天给她冷脸看。四婶子是怎么过,怎么都不好过。
但四叔家也有极为热闹而平和温暖的时候。四叔与四婶子一同到地里干活回来后,与小姑在屋门前抢那本《公开的情书》,讲着书里的老久,真真,噶噶之间的纠葛。听得我昏昏入睡,总觉得那是个无限美好而广阔的地方,里面有阿阿巴巴的宝藏,念着芝麻开门,就可无限制的打开再打开。祖母每次在父母面前说四叔他们两口子一和好,又如何好得要死,睡在一个枕头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些时候吧。
但最终,我还是没在四叔家过多久。大约过了四五个月吧,从正月过到了六月。
有回,我在祖母厨房门前的树阴下洗澡,来宝在那望着我,太阳西下去,屋前屋后的树阴一片宁静,夕阳淡黄的轻淌人间。突然我听到母亲在呼唤我:“香平,香平,回来啊,回来……”连续叫了四五声,那般清晰的。于是我立刻穿好衣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对祖母说:“我母亲叫我回去。”不等祖母回话,就飞也的跑回去了,像当时飞也的跑来一样。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见到我,问我:“乍回来了?”我说:“你不是在叫我,要我回来么?都叫了四五声。”母亲说:“我哪里有叫你,是你自己想家,想回来吧?”我说:“那怎么办?我再回四叔那里去好了?”母亲说:“回来就回来了,我叫你父亲回家了,去跟你四叔四婶子说一声。”于是我就兴高采烈的去玩了,这儿才是我的家,家里有我的好姐妹。其实我内心一直希望母亲能叫我回来的吧,才产生了那种幻觉。后来四叔与四婶子也没说啥,我就这样回了自己的家。四婶子据说不久也怀孕了呢。
从四叔家回来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祖父,真的,这个人,你不那么使劲地想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基本上会不记得。因为他大半辈子就躺在躺椅或床上,一天天的那样躺着,不出声也不出来。自在他幽暗的世界,过着幽暗蛆虫般的生活。突然有天,他大声喊着小姑的小名:“幺姑耶,快,快,来,哟。”小姑听了,赶紧跑进房间来,问:父亲乍的了?要什么?祖父便说自己要喝鸡汤,就是李歌满死时他曾喝过的那种鸡汤。小姑立刻通报祖母,祖母便捉了只老母鸡,交代小姑用沙罐给他去炖。边交代边对小姑说:“这老头子怕是要死了,生前饿怕了,死要当个饱死鬼,喝得这些鸡汤,快些死吧。”真不知道祖母对祖父会如此的仇恨,即使生死相隔,也不能溶解。
小姑用沙罐给祖父炖了一满罐鸡汤,端进房间给祖父喝。祖父十分高兴,不想,突然桄榔一声闷响,沙罐落地上了。二叔四叔小姑闻声跑进去,只见祖父已从床上摔了下来,嘴巴还张得大大的。
二叔说,那是没喝到鸡汤的缘故;四叔说,那是祖父有话想说,没来得及的缘故。小姑哭着跑来望着祖父与地上的鸡汤哭哭啼啼的说:“您就把鸡汤喝完了去啊,您怎么不早说,您想喝鸡汤啊,您怎么一口也没喝上啊……”
二叔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小姑是祖父最疼爱的女儿,他们两都给祖父送了终。还有四叔这个性情与他最相似的不出息的儿子,也给祖父送了终。祖父望着他们,微笑着去了。眼睛是闭上了,可嘴巴到死进财埋进土,还张着。所以祖母说,祖父死了也是个饿死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