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红经意不经意间也都看在了眼里。
身为公鸡,大红空闲的时光经常用来琢磨和观察主人。日子久了,大红多少就能揣摸出女主人的一些心思了。比如说,张玲并不是每年都希望有个母鸡来当“老抱子”,因为想当“老抱子”的母鸡会很长一段时间不再产蛋。更多的时候,张玲愿意让母鸡多下些鸡蛋来食用或者出售。
这样,那些不识时务的母鸡就遭受到了各种酷刑——
蹲小号。这是张玲最原始的土办法。她把想当妈妈的母鸡用花篓长久地扣押起来,不给食吃,不给水喝,大多数母鸡经不住忍饥挨饿的折磨,日子久了只好回心转意……
倒悬挂。有人说把要当“老抱子”的母鸡用绳子绑住双腿,大头朝下地吊起来,直到它忘记一切,不再有任何梦想……张玲也照搬过来,并且能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地执行好每一个细节。
用水淹。对于那些顽固不化、执迷不悟、一门心思想当妈妈的母鸡,张玲就把它的脑袋长时间地按到井拔凉水里浸淹,每天反复数十次,弄得母鸡死去活来,呕吐不止,直到母鸡彻底从梦中醒来……
架火烤。炎炎烈日下,再点上一大堆柴火,把蹲小号、倒悬挂、用水淹都不见成效,视死如归想当妈妈的母鸡绑在火堆旁边,让满身厚羽的母鸡只剩下张开喉咙、大口喘气的念头,饱受煎熬的母鸡们最终就会放弃梦想,回归现实……
此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招数,女主人张玲只要听到谁有对付“老抱子”的馊主意,一定要拿过来亲自试上一试。
这年夏天,看见大黑母鸡又当上了妈妈,有了自己成群的孩子,儿女情长的芦花竟然在张玲已经抱完一窝鸡崽儿的情况下不识时务地做起了母亲梦。
张玲就用历年来对付“老抱子”的手段对待了大红心爱的芦花。由于芦花想当母亲的爱心太执着,张玲几乎把所有的酷刑都用在芦花身上了,但还是无法让芦花放弃心中的梦想。
张玲后来气得都有些发疯了,竟把芦花直接用花篓扣在后院的凉水池子里,好多天都不去搭理它,也不去喂它。让前院望眼欲穿的大红爱莫能助,心急如焚。
经历了太多太久的折磨,芦花总算从梦中清醒过来了。但从那以后,芦花做下了严重的风湿病,身体变形,双腿不停地抖动,路也走不稳了,几乎就不能跑了。有时就像控制不住身体的重心似的,站在原地时总是往后坐。芦花虽然勉强还能产蛋,但体征已经明显衰退,不再是那只轻盈而丰腴的美丽母鸡了。
大红虽然依旧爱着芦花,但已不忍心将自己重重的身体再压到芦花身上。它们只是一有空儿就习惯性地厮守在一起,不可能再有共同的孩子了。
长顺这次自春节出去打工,一直没有回来。主人家的日子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越来越红火,而是越来越显得冷清了。不知为什么,大红这些天出奇地想念男主人长顺。
这天难得地热闹了一会儿,好像是小宝要上小学了,张玲得请小宝的老师吃饭。多年来大红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主人家突然变得热闹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往往是公鸡们最危险的时刻。大红多多少少有点担心自己,但又一想自己作为鸡群里唯一的公鸡,被杀的可能性也不会太大。大红只是对自己的处境略有担心地惶恐了一阵儿。
但大红绝对没想到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女主人竟要杀芦花!芦花是母鸡呀!正值产蛋最佳时节,在鸡群里尚有公鸡的情况下,女主人怎么会选择杀产蛋的母鸡呢?
女主人抓芦花时大红都没想太多,还以为张玲想摸摸芦花今天有没有蛋要生呢,而且张玲也确实摸了一阵。大红虽然一向讨厌女主人这么做,但也没有办法阻止她。
直到后来,张玲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拎着芦花走向了草垛,芦花一路发出嘤嘤的哀鸣声,并且脑袋一直转向大红,像在与它告别,大红才反应过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大红奋不顾身地跑了过去,大红是想用自己来替代芦花。所以开始时,大红只是挡在张玲前行的路上,张玲就用脚踢了大红一下;直到后来张玲拿起了菜刀,大红才别无选择地走向了极端,惊恐慌乱中竟啄伤了张玲的手和脸……
一向视脸面如生命的张玲这回可真生气了,你这只该死的公鸡,自身都难保呢,还要管这么宽!你以为你踩蛋了它就是你的了?别忘了我才是它的真正主人!张玲说着愤怒地抡起一把大扫帚狠狠地打向大红……
大红并没有躲避,心想,主人你就打死我算了,免得再去杀我的芦花。
没想到张玲又随手抓过一个大花篓,一下就把大红扣在了里面,回身又在上面压了一块大石头。
张玲杀芦花时,大红就没命地边叫边向外猛冲,竟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大红疯了: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死我的芦花呀!求求你们了,谁能帮帮我啊?快来救救我的芦花呀!
人们当然听不懂一只公鸡叫声中的真实内容,只能听到一只公鸡发出的该死的烦人噪音。人们不知道那是大红发自肺腑的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绝望心声。
伴着大红悲愤的鸣叫,张玲一边叨咕着杀鸡咒语“小鸡小鸡别见怪……”一边施展了她的拙劣刀法……
在大花篓里,大红眼睁睁地看见了心爱的芦花一点一点地死去了,大红也看到了小宝,还看到了春秀,可他们都一脸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表情,好像也根本听不懂大红在喊叫着什么。后来,大红好像还看到了出门在外的男主人长顺,长顺正焦急万分地从遥远的城市一路狂奔着赶回来……大红好像还看见了一身洁白羽毛的妈妈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当然,后面这些都是大红的幻觉,因为长顺和已经过世的妈妈此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现场。
大红的疯狂喊叫一点也没延缓事态的正常进度。芦花挣扎了好半天也没有再重新站立起来,也没能抬起头来再看上大红一眼。像是有些话还要说,芦花不甘心地抖动了好久,最后才绵软松弛、一声不响地躺在草垛边上。芦花就这样悄无声息而又无比温柔地死了。接血的水碗已被端走,只有几滴鲜血凝在没来得及拿走的菜刀上。远远望去,菜刀上就像还嵌着一朵艳丽鲜亮的玫瑰花。
事后大红想,主人想杀鸡,鸡是无法阻止的。大红又不是小公鸡了,它当然知道这个简单的常识。大红刚才下意识的过激举动连它自己都感到吃惊。大红怎么有能力拯救得了一只母鸡呢?就算那是大红心中的挚爱,就算那是大红心中的女神也无济于事。除非男主人长顺在,长顺要是真在现场的话,他肯定能听懂自己当时那悲痛欲绝的叫声……
还好,芦花死得还算有价值、有名号的,也算为主人家做出了最后的贡献。芦花是被冠以“下蛋的鸡”,让女主人张玲杀掉并隆重招待贵客的。
客人打着酒嗝走出院门时,还在说张玲这人可真好,张玲这人做事可真是太讲究了!还说张玲这人有诚意,重感情,够意思,连正下蛋的母鸡都舍得杀给老师们吃,以后一定得好好教小宝,争取让小宝当上班长……
芦花走后,大红觉得生活更加冷清了,常有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虽然身边仍旧有那么多掻首弄姿、风花雪月的母鸡,大红却总像打不起精神,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没滋没味,飘飘渺渺,恍恍惚惚。大红经常站在高处看着什么,看自家园子里那些生机勃勃的玉米和高粱,从夏日骄阳下墨绿油亮的秫叶疯狂生长开始看,一直看到那些秫叶在秋风中干枯无助地盲目抖动翻滚飘落……时间长了,大红已养成了每天都要长久注视它们的生活习惯。好像大红不去凝望,那些玉米和高粱就不会好好生长似的。
大红沐浴在乡村日渐凉爽的秋日阳光里,望着风中的秫秸,心中就有了一种为期不远的等待。冥冥中,大红好像预感到自己在人世间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芦花就在不远的天边等候着自己呢。而大红之所以迟迟不走,也好像是在等待一个人,等待和那个叫长顺的男人做最后的告别?
女主人张玲当然看不见大红的痛苦,每次看见站在高处浑身罩着金色阳光、火炭儿一样的大红,本来不怎么愉快的她也会一下子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这大红公鸡就是招人稀罕,看着就是吉祥!像有了大红好事就可能随时降临似的。
果然没过多久,村长就来主人家报喜了。村长一脸夸张的笑容,说他已为主人家办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说主人家的农田就要让城里的房地产开发商高价承包了,说以后主人不用贪黑起早种地了,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等着收租子了……还说好看的春秀求他办多少回了都没好使……直说得张玲面如桃花,由心到脸都有红潮涌动……
大红终于被张玲抓到手上。不过,这次张玲抓大红时,大红一点儿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机警地飞跃躲藏。四处尖叫逃窜的,倒是那群惊魂未定的母鸡们。
女主人张玲对很容易就把大红抓到手里颇感意外。她还跟春秀说,我说的呢,大红天天站在高处,就像一直给我报喜似的。张玲还说,大红到底还是老了,有点跑不动了,否则,我不能这么容易就把它抓到手啊。不过,这回它也总算完成使命了。还是养只红公鸡吉祥啊,看来我明年还得留一只红公鸡。
张玲新抱的那窝小鸡正在成长中,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一定会有只幸运的红公鸡存活下来……
春秀说她不忍心看大红被杀掉的场景。当个公鸡真可怜啊!表现再好也躲不过这一劫呀。说着,春秀就匆匆地跑回自家的屋里去了。大红看见了她美丽的杏眼,美丽的杏眼里似乎含着复杂的泪水。
村长倒是假模假式地走过来阻止了张玲一下:还真杀鸡招待我呀?我看就不必了吧?一会儿我还有正事呢。但他一直倒背着双手,一直说走却一直也没走出去。大红想,死了也好,死了就再也看不着这么烦人的村长了。
同样是死,芦花因小宝上学而死,大红却因张玲溜须村长而死。大红就觉得自己的死远没有芦花的死壮烈和光荣似的。
大红被女主人张玲攥在手里走向大门前那熟悉的草垛,那里已经放好了一把菜刀和半碗凉水。
这时,大黑母鸡正带着小鸡们在大门外的牛粪堆上刨食吃,小鸡们一边幸福地吃着虫子一边无忧无虑地追逐着,嬉戏着。
张玲笨拙的杀鸡技术虽然让大红无比痛苦,但却延长了大红生命的最后时光。大红没等回长顺,却多看了几眼乡景。大红一边流着血,一边再一次看到了远处那群尚不谙世事的小鸡们。大红似乎从那群花枝招展的孩子中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似乎也看到了当年的青草地,看到了善良的妈妈,看到了美丽的芦花……
恍惚间,大红竟真的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
2014年10月改毕于长春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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