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彩玉跟舅舅青梅竹马,两家大人虽不来往,两个孩子却像一对小鸳鸯,形影不离。范家由于家境不好,范彩玉中途退学了,跟爹学做豆腐。舅舅继续在县城读书,过几天范彩玉就以卖豆腐为名到县城给舅舅送豆腐。土改时,范彩玉由于工作积极,当上农协主席,入了党,后来又当了互助组长,初级社长。舅舅毕业回来,就在范彩玉所在的初级社当兼职会计。由于外爷没入社,舅舅不能在社里分红,但为了范彩玉他宁愿当义务工,外爷虽骂过舅舅几次,见他在社里帮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然,外爷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村里人拉他人初级社,他不干,遭到不少议论,儿子在社里帮工,外爷说:我不入社,可我搭上一个儿,看你们还有啥话说。舅舅确实帮了范彩玉不少忙,范彩玉很感激,更加离不开舅舅。两个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没想到中央一道命令,成立高级社。范彩玉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高级社总算成立起来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场闹社,带来一场大地震,社里整个工作完全陷于瘫痪,叫她束手无策,更不愿看到的,是跟舅舅的感情出现了裂痕。范彩玉哭着想着,想着哭着,直到天亮,她的身上头上披上一层霜花。
批斗会以后,范彩玉见陈组长并不赞成她的说法,一下子乱了心绪。晚上,舅舅的一番话更刺激了她,叫她六神无主,暗暗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舅舅对她的感情,眼不流泪心流泪,口问心,心问口,自作自受,活活折腾了一夜。
外爷见范彩玉一大早就找上门来,昨天晚上的气还没消,提起篮子来要把鸡蛋扔出去,被姥娘按住了。
姥娘带着笑脸说:“孩子,别生气,这老东西闹腾了一夜,中邪了!”
范彩玉红着脸,迫不及待地问:“大婶,长水呢?”
姥娘一听这话,脸色吓得煞白,忙说:“夜里,跟他爹拌几句嘴就出去了,我想着他去找你去了,你没见他?”
范彩玉一下子吓傻了,哭着说:“我找了他一夜,也没见他的影子,不会寻短见吧?”
外爷一听着了急,咋呼起来:“还不喊人去找。”
姥娘心疼儿子,哭着说:“老东西,都是你闹的,儿子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啦!”
这下把外爷吓住了,头上顿时冒出一层汗,打着转转,不知所措。
“我没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只见舅舅从大门外草垛里钻出来,草叶子粘了一头。
昨天夜里,舅舅从家出走后,一口气跑到范彩玉家,屋子里亮着灯,从窗户里看到范彩玉在抹泪,他本想敲门,走近几次都退了回来,又到他们约会的顺堤河边,呆呆坐了一会,无精打采地回到家,又不敢面对爹,初春的天气,夜风很凉,就一头钻进门前草垛里睡了。
范彩玉走过来,嗔怪地捏着舅舅头上的草说:“你睡觉挺会找地方,你咋不到猪窝里睡一夜!”
舅舅讪笑说:“我怕猪啃我的屁股。”
一家人都笑起来。
这时,只见工作组长陈德林和一个组员朝家里走来,陈组长说:“哦,一家人都在,咱正好开个家庭会。”
外爷一见工作组,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脸一下子寒下来,没好气地说:“你要斗我开大会斗,在这个院里可是我说了算!”
陈组长笑着说:“现在是新社会,共产党掌权,走群众路线,谁有理谁说了算,你说说你闹社的理由吧?”
外爷一辈子,不知跟多少乡绅、保长打过交道,吃过不少他们的亏,提起当官的,外爷不寒而栗,他不知共产党的陈组长能玩什么花样,脑海里首先筑起一道防火墙,听了他说的话,看他笑模悠悠的样子,不像是个恶人,心里便放松了三分,拿起烟袋大口大口吸起来。
陈组长一点不着急,外爷一袋烟吸完,还是耐心地等着。外爷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慢慢悠悠地说一句:“你真想听?”
陈组长诚恳地说:“真想听,实话告诉你,我家也是中农,我爹对入高级社也想不通。”
陈组长的话就像一根银针扎在了外爷的百会穴上,外爷恐慌和不安的心里开始平静了,慢慢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试探着说:“你爹是咋想的?”
陈组长沉重地说:“我爹看我是个国家干部,怕影响我的前程,一说入高级社,就把地约和耕牛送到社里去了,地和牛是入社了,可他还是窝一肚子气,思想上转不过弯来,两天都没吃饭,把我娘急得吆,半夜叫人跑到县城找我!”
外爷说:“不用说,你家的地都是你爹的血汗换来的,不易啊,你割了你爹身上的肉,他能不心疼吗?我跟你爹都是一身牛粪味的种田人,地是啥?地是命,种地人没了地,还有命吗?”外爷说着眼圈红了。
陈组长说:“入了高级社,大家在一块种地不好吗?集体力量大,还能办大事儿。”
外爷摇着头,想了想说:“土地归了堆,谁说了算?”
陈组长说:“当然干部说了算,不过,社员还可以提意见,提得对,也可以按社员说的办,民主决策嘛!”
外爷不以为然地说:“自古以来,说书听戏,当官的有听老百姓说话的吗?”外爷把烟袋窝在地上使劲磕着,“看来你今天上门,还是来劝我入社的?”
陈组长从外爷手里拿过烟袋,深深挖着,用手按按烟窝,划火柴点着,猛地吸了一口,两道白烟从鼻孔里窜出来,外爷看在眼里,心想,看他吸烟的样子,像过去黄河上的老八路。
陈组长没忙回答外爷的话,只是津津有味地吸着烟,过了一阵才说:“大叔,入高级社是中央的号召,全国工作一盘棋,咱大刘庄不能拖国家的后腿吧?”
外爷半天没说话,站起来,给花犍牛添了草,洒了一把料,又走到大车跟前,在车上使劲拍了拍,长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慢腾腾地说:“看来,胳膊拧不过大腿,小鬼斗不过阎王,我刘守本认了,可我有个条件!”
陈组长一直跟在外爷的后边,仔细观察外爷的一举一动,见外爷同意入社,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忙说:“有啥话就说吧?”
外爷两只眼紧紧盯着陈组长:“你会同意吗?”
陈组长爽快地说:“只要在我的权力范围内,你说吧。”
外爷一下子就打起精神,大声说道:“我要当社长!”
陈组长一下子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外爷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另一个工作组员冷笑了一声,歪着嘴说:“老爷子,过分了!”
舅舅和范彩玉见老头子同意入高级社,正高兴着,忽然听到外爷要当社长,舅舅急了,大声说道:“爹,你胡说个啥哩?”
陈组长忙向舅舅和组员摆摆手,不叫他们插嘴,慢慢对外爷说:“你想当社长是好的,可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村里干部,再说,你闹社的事,弄得纷纷扬扬,全县都出了名,社员也不会选你,你还是安安稳稳当个社员吧,你种地喂牲口有经验,社里可以请你当顾问。”
外爷说:“当顾问不成,没权力,我要做主,谁说不是党员不能当社长?上边有规定吗?”
那个组员说:“这倒没有。”
陈组长看着外爷认真的样子,看来不答应是不成的,如果再出现反复,问题就复杂了,再说他的要求也没什么违规的地方,于是认真地说道:“社长是社员大会选举产生,要是群众不选你,咋办?”
外爷拍着胸口,自信地说:“不选我?就是他们不想过好日子!”
陈组长微微笑了笑,想了想说:“看来你很自信,好,那就由社员做主吧!”
第二天上午,大刘庄村西社召开社员大会,选举新社长。
张小黑气得头上冒火星,咬牙切齿,四处活动,造谣惑众说:刘守本要夺权,霸占土改的胜利果实。
在选举大会上,外爷头上扎着一条新买的羊肚子头巾,上身穿着羊皮坎夹,一根布带紧紧地系在腰间,脚脖子用布条系着,脚上蹬着胶底布鞋,他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就像一个要出征的战士。他左肩扛着枣木犁,右肩扛着梨木耧,驴枷板子套在脖子上,劲足足地走上会场,扬起嗓门说道:“村西社的老少爷们,这都是我的传家宝,枣木犁是我爷爷置办的,梨木耧是我爹置办的,驴枷板是我亲手用榆木做的,入社时,我有私心,藏起来了,今天我把这几个宝贝带来了,老少爷们要选我当社长,只要大家听我的,我保证,人家吃稀的,我叫大家吃干的,人家吃黑馍,我叫大家吃白馍!”
看到外爷这身装备,全会场一阵哄笑,有人说:“刘守本驴枷板子都套上了,想当驴呀!”
刘四爷笑着说:“刘守本就是咱黄河滩上的一条驴!”
正在这时,只见范玉堂用土车推着南山缸和红石磨走来,在人场里咋呼说:“只要刘守本当社长,我就入村西社,天天做豆腐,只收成本钱,保证不缺斤少两!”
有人说:“你闺女范彩玉能同意?”
范玉堂说:“守本的儿子入村东社,彩玉的爹入村西社,这叫礼尚往来,乡亲们说是不是?”
又一阵哄堂大笑。
外爷说:“你插什么杠子,我们社不欢迎你,走吧!”
范玉堂放下车子,诙谐地说:“我今天就赖上你啦!”
谁也没有想到,选举结果,外爷高出张小黑一票当选。
范玉堂扒在外爷耳边小声说:“老东西,我不来你当个屁!”
最后,请新社长讲话。
外爷铿锵一阵,稳稳地站住脚跟,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说一句话,以后大家不要闹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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