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岗的白雪已是半尺厚,松树被雪压得低下了头,如果不是坟地上有哭声和爆竹声,这里真是寂静。
大呆在坟地上直不起腰,佝偻着。
小呆如一座麦垛瘫坐在那里号啕着。
他们面前的小坟,也覆盖着积雪,那是七天前刚刚垒起的,是风筝的坟墓,是苦水镇得白血病殁了的第三十二个娃娃坟茔。
“我日你娘,我日你死娘!你夺了我娃的命。”小呆在诅咒病魔。
大呆不知说啥好,只是不停地擤着鼻涕,向不远处扔去,这动作过去是属于小呆的。
离小坟群不远处,传来鞭炮声,那里刚葬完大毛。大毛三天前死于狂犬病,他是被流浪狗咬了一口后发病的。那天大毛找不到白粉,见谁都烦,就踢起那只伏羊节过后一直蜷在墙角的流浪狗,那只貌似老实可怜的流浪狗,竟然一跃而起咬了他一口。他虽然把狗杀了,却中了狂犬病。
炮声响过,大毛的两个儿子磕完头,就领着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向镇上走去。走到小坟群时,他们看到大呆、小呆在烧头七纸,就哑了声,不由得围了过去。
已经卸任的胡镇长走到大呆面前,拍了拍大呆的肩头,叹口气陪着他把纸钱烧完。众人想把小呆从雪地里扶起来,可小呆怎么也不愿意起来,脚乱蹬,口里大骂着,泼妇一般。
胡镇长说:“你们别扶她,由她去吧,她心里难受。”
众人听到这话就停下了,虽然胡镇长已经不是镇长了,只是镇民政科的一个科员,但他的话在这里却管事得很。
小呆趴在雪地里哭着,如一只巨龟。
大呆向众人挥了挥手,“快下雪了,你们先回吧。”
胡镇长又叹口气,低垂着头离开坟地,众人也随他走了,一股黑色的人流在雪地上,缓缓地向苦水镇流去。
小呆趴在雪地里哭着,大呆慢慢褪下手里那串佛珠,悄然扔进焚烧的纸钱堆里。霎时间,一缕异香升起,小呆惊诧地望着大呆背后的地方,那里应该是苦水寺。大呆不解地转过头,也向苦水寺的方向眺去。
远处,只有一片空茫茫的雪幕。苦水寺早在一个没有星光的深夜被烧毁了,当时火光冲天,烧了三个小时,把那里的一切变为废墟——有传言说那是大毛派人干的。
“你看啥呢?”大呆望着发癔症一般的小呆,有点害怕。
“你听……”小呆侧起左脸来。
“听啥呢?”大呆没有听到什么,只听见几声乌鸦的怪叫和积雪从松枝上落下的声音。
“小羊小,吃青草,吃了青草长羊毛……”小呆哼唱起来。
大呆眯着眼再次望向苦水寺的方向。雪原之上,先是一个黑点,由一个黑点变为两个、三个,接着是一条长线。
“咩咩,咩咩”,寒风里分明传来了一阵羊叫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越来越响。
下雪了,从天而降的大雪,如羊群一般……
标题书法 魏道生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刘洁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怀悲悯之心
李云
怀悲悯之心,持敬畏之念,我们才会弃恶返璞,向善向上;才会心怀天下,怜爱苍生——即使生活平凡,我们也会获得一份本真,不是吗?
《伏羊咩咩》脱胚成型的“种子”来自三次经历:一是我读到一本佛学院内刊,上面有位住持谈他自己出钱救牛的情景;二是我到北方参加伏羊节,看到人们一边杀羊一边喝酒,在血腥气息中大快朵颐;三是我到非洲旅行,见到被猎杀的大象象牙成堆。这些大慈大恶大悲的场面让我怦然心动:人啊,为何爱杀生、爱杀戮,把弱小的生灵不当一回事呢?而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依然有人在护生、惜生和放生,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慈悲、一缕温良、一抹暖色?难道我不该为此写下点什么?于是,就有了写这篇小说的冲动。我在稿纸上写下《伏羊咩咩》四个字后,恍惚听到羊的咩咩之声,那似乎在叫着“命命命”——仓颉造字时一定为这个字心碎过。
小说写的是一个杀生与护生的故事,在这个不啻大恶和弱势之善的较量中,悲悯自然就显露出来了。而我的眼前还出现了云朵般的羊们,他们正在被狂欢般的血腥污染着——如果说环境污染是一个社会层面的问题,那么,人们心灵的污染则是更为内在的困境了。当喧嚣的欲望侵蚀着人性的良善,当大恶以习以为常的方式泛滥时,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珍惜生命、爱惜生命,不只是对弱小生灵的慈悲,更是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怜悯、对人性的觉悟。
我是一个很笨的人,有位文学大师说把小说人物写死了,是最笨拙的作家。在《伏羊咩咩》中,当我把风筝写死了、把果慈写得杳无音信时,忽然觉得两手空空,被一种无边的失落和悲怆笼罩住,眼里竟然湿润了。而大毛子死于狂犬病,是我笑着写的,我觉得写得很过瘾——细思量,我又觉得自己对笔下的人物悲悯不够,可我说:在爱憎之间,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这是创作谈吗?我想,我只是说了一些老实话。
关于小说,关于人性的悲悯,万事万象万物万人答曰:再参!再悟!
感谢《小说月报·原创版》,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李云,男,安徽省作家协会秘书长,《诗歌月刊》主编。
曾有小说、诗歌、散文在《人民日报》《小说月报·原创版》《诗选刊》《星星》《绿风》《安徽文学》《清明》《百花园》等刊物刊发,有作品获奖并入选年鉴和选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