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乡-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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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辉一早就来电话,约晚上泡吧:

    没打扰你好事吧?一个人?真的?那太惨了。晚上我带几个靓妹去。

    高辉之前在剧团编剧,带出来泡吧的女孩个个想嫁入豪门,却又个个给蹂躏得上不了台面。

    你自己留着吧。我才不碰你们的残羹剩饭。什么事就电话里讲吧。

    雪国说。

    这事还真得好好策划一下。

    高辉刚调进电视台,接到的第一个活就是做一档抗战老兵的节目。

    我操你妈逼个电视台!

    雪国在电话里粗野地叫起来:

    又是“抗战”!我抗你妈逼个战!

    高辉在剧团的时候,拉着雪国给他当枪手。起先他有些犹豫。高辉把他拽到横店,一看那阵势,他傻了眼。

    只要一开工,立刻就是枪炮声一片,遍地都是穿着“鬼子”军服的群众演员。为了应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景,各大电视台纷纷给自己预留了抢眼的专栏。这里闹哄哄拍戏的几十个剧组,几个古装戏除外,都在拍抗日剧。一个职业“鬼子”一天内在不同剧组起码被打死十次。一拨一拨的港台导演“北上”执导抗日剧,直接就拍成刑侦、涉案、武侠、言情的魔幻抗日剧。裤裆藏雷、手撕鬼子、单手掏心、石头打飞机;刚被强奸的女人转眼就射死几十个日伪军;几个人就干掉鬼子的一个联队;女子小分队必有一个负责魅惑,设计好理由扒个精光……比雷、比俗、比变态。要的就只是收视率。

    干一票吧!高辉怂恿。你爷爷不是抗战军人么,正好为老人家正个名啊!

    “我想我们正在进入另一个黑暗和无知的时代。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知识、理性的传统,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剩下的只有娱乐和成功。”

    雪国忽然想起美国埃默里大学教授马克·鲍尔莱的《最愚蠢的一代》。

    操,不干白不干!雪国咬咬牙,参与编了个戏,里面的抗日英雄神威强过奥特曼,能力超过蝙蝠侠,姨太太戏份比抗战还多,拍完了,连他自己也懒得看,刚放了几集就在网上给骂得狗血淋头。却进了电视剧收入亿元俱乐部,排在全国卫视黄金档收视率前几名。他和高辉海赚了一把。

    高辉事后总结:傻逼的钱最好赚。傻逼有两种,一种是真傻逼,一种是假傻逼。真傻逼是那些吃完饭就猫在电视机前的猪脑子,你喂什么他吃什么;假傻逼是那班当官的,只要名头是“主旋律”“正能量”,不会惹得上面不高兴,你爱咋玩咋玩。最傻逼的就是那些大名人,大会小会正颜厉色,煞有介事问,这究竟是艺术创作,还是消费历史和民族感情?操他妈,生理学、物理学都不管了,整个就是“跳大神”,还问是不是“艺术创作”!

    因为得意忘形,雪国有次拿着张晓珺当角色,在她身上比划他在那部神剧里设计的动作,没想到张晓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轻轻地推开他抓着她乳房的手掌,坐起来,说:恶心!

    张晓珺跟他的最终分手,这是最初的起因。让张晓珺一下看出了他的轻薄!为了这次失言,他肠子都悔青了。

    另一个差点没揍他的是他父亲。

    雪国出生二十年前,他爷爷进了劳改农场,罪名是历史反革命。为了划清界限,将近十年,家里没人去看过他。那年,劳改农场给家属来了一个通知,说人快死了,你们还是来个人见一面吧。交不出学费失学多年的雪国父亲,因为出身不好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正好有个农场招工,不查三代,他当时就报了名。走之前,他决定去劳改农场看父亲。

    躺在木板上的老人像把干柴,浑身到处是青紫和血痕。他肝硬化晚期,常常痛得老半天趴在田埂上。其他的犯人就群起批斗。当着管教的面,下手极狠。

    我做不动,应该批斗。

    老人毫无抱怨地看着雪国父亲:

    “你来了就好,我最后几句话总算有个交代。你要让家里的后人知道,历史上我就是当兵吃粮,不懂革命,也不懂反革命。我就知道我是抗日军人。我们村里几个一块儿当兵的壮丁个个是自愿的,没一个包。日本人凶狠,会打仗,最后一次与日军交战,我们一个营三百多人,最后只剩百把人。日军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我亲眼见到炮弹片飞过来把两步开外班长的颈子切断了,头在战壕里滚了十几米远。有一块弹片炸到我脸上,就是这条疤。”他边说边用手触碰那块疤,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不后悔为这个国家打过仗流过血。国家没亡就是好事……”

    你编出这样操蛋的戏,哪天你死了,我看你怎样去见你爷爷!

    雪国父亲的手刚抬起就颓然落下,脸色突然煞白。雪国赶紧去找救心丹。

    这回完全是两码事!这回是专访真人真事,不带掺假的。

    高辉指天发誓。

    我念红头文件给你听:这是一个宏大严肃的主题……有关创作者应增强社会责任意识……

    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雪国没听完就要扔电话。

    别别别,是我求你帮忙!这次要专访的人还真跟你能扯上点瓜葛。一位当年的川军校官,九十岁,姓任,都江堰人,刚进大学就应征入伍,参加抗战。1959年被劳改。知道他大学的专业是土木工程,管教就让他建房。他极少说话,腰身永远挺得笔直,从不像别的劳改犯那样驼背弯腰,低眉顺眼。管教也都有点怵他,喊他“任工”。文革后期被政府特赦释放。现今大家喊他“任公”。

    汶川地震,有人给他打电话让他快跑。他淡淡地对电话那头说:“好的,你把电话挂了吧。”然后从容离家,已经从十楼走到了八楼,想起家里的电脑没关,又返回去关了。那幢楼最终没有倒塌,是都江堰无数站立的废墟之一。

    地震后他被儿子接来身边,原来跟儿子一家住在你们附近的叠彩翠园,大概是给我缠烦了,最近搬了家,租房独住。电视台费了许多周折,才发现他没走远,就在你们建国街。

    为什么要我帮忙?

    这个节目一直做得挺顺的。我们台别的记者走访了上百个健在的抗战亲历者,无论是普通士兵,还是高级军官,个个都印堂发亮,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佝偻的胸口上挂着政府新发的“抗战老兵纪念章”。他们喜欢讲抗战史,有多少人问起多少遍,他们就不厌其烦地讲多少遍。只要有人愿听愿收集,他们都是乐意的。可我却遇到了任公这么一位怪老人,当年他的故旧中还活着的、能找到的我差不多都找了,都挺配合的。有个老兵翻出当年的绑腿,每条差不多三米,七十年过去,虽然手脚有点迟缓,但缠起来依然利索:你问任中校?老人忽然起身一个立正:格老子那是我们的铁血长官啊!在他手下你不敢怕死,你要怕死那死得更快。但我千辛万苦找到任公本人,无论你问什么说什么,他都像没听见一样。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让你以抗战军人后代的身份跟他对话。他总不至于真是那么铁石心肠。

    少他一个不行吗?

    雪国口气有点松动了。

    也不是不行。不过他的故事太惨烈了,我听了怎么也放不下。

    任公抗战时是中校团政治指导员。有一回打扫战场,几个新兵看着死了那么多弟兄,害怕得不得了,找了个机会就逃跑。给抓回来一个。任公让手下把逃兵绑在树上,在场的全体集合,让所有的士兵每人在逃兵身上划一刀。那个人全身的皮都被活剥了下来,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任公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外敌当前,军人只可战死,不可苟活!在任公那里,新兵逃跑抓住了剥皮是客气的;如果是老兵逃跑被抓回来,就叫他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活埋。

    雪国听得毛骨悚然。

    这就是抗战——用血肉筑长城。“九一八”事变开始,到抗战结束,长达十四年,中国付出了三千多万军人和百姓的生命!

    2

    这是建国街人最少的一块空地,不时有尘土从附近正在改造的城中村那边随风而来,漫天飞舞。大白天没人走近这里,唯有一个老先生立在其中。

    老先生矮小精瘦,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在难耐的浑浊中超然物外。腿笔直,腰微弓,一手背后,一手抓笔,斑驳的水泥地上,一支一握粗的杖笔挥洒腾挪,收放自如,徐疾适度,疏密有致,行云流水,又中规中矩:

    草圣最为难

    龙蛇走笔端

    ……

    韩道亨手书墨迹本《草诀百韵歌》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石刻本。全文为五言俳律,明确草字主要的部首、用法及部首间的区别,以及结体和行笔的规律,笔画清晰,法度严谨,又有正楷对照,便于记忆,当时便传诵一时,作为行草书法的范本广为流传。

    这位老先生是何方圣贤呢?姿态稳健沉毅,运笔灵动飞扬,威严如同刀剑。

    这几年文坛忽然风行起书法,作家们为了显出自己的渊源,到哪儿都要挥毫泼墨,有的还标价高额润笔。反而是十足地显出了根器的浅薄。雪国觉得特搞笑。无聊的时候他会翻翻古字帖,对当今名头吓人的书家没有几个认可的。但这位老先生的姿态和笔迹却紧紧抓住了他。再三踌躇,想要上前请教,老先生却已收势。

    依旧是目不旁视,立定,转身,悠然而去。

    雪国怅怅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回头再看水泥地,先前盈盈的水迹渐次杳然,深深沉入地下。

    忽然出现的老先生是建国街的一个亮点。放落高辉的电话,雪国想,所谓“任公”,是不是这位老先生呢?

    老先生却没有再在雪国见到的同一个时间出现。有人说在半夜以后见到过他,一袭素白绸衣,在建国街最偏的一隅打拳。只是虽有星月,林木却密,不能确认。

    雪国让高辉住到自己这里,半夜下楼,两个人寻寻觅觅,探头探脑,连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

    东一头,西一头,有失眠症的人在稀稀拉拉绕着大圈子转悠;这一边,那一边,有电视在高高低低的窗子里疏疏落落地欢歌笑语。

    终于见到任公。

    老先生一改书卷风范,真的在打拳。如果判断不错,应该是迷踪长拳。

    在先前写字的那块空地,隔墙工地灯光映照下的九旬老人,下身着洁白的灯笼裤,腰间和腿脚紧扎,上身赤裸,肌腱筋骨如铁,像挥洒草书一样,闪展腾挪,身法灵动。

    重实战的迷踪拳产生的历史不远,却凝聚了久远的厚重精华,综合了各家武术套路。其中的迷踪长拳,缓慢轻松,呼吸自然,很容易误认为太极拳。迷踪拳以技击实战著称,单人空击练习是其实战技法基本功之一。功架端正,敏捷多变。上肢甩、拍、滚、掳;下肢跳、截、挂、缠;身法靠、闪、定、缩。眼神集中一点,兼顾八方;腿法劲足力满,干净利落。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虚实相间,刚柔相济,坚忍不拔,势在必得。

    迷踪拳与草书同是如走龙蛇,亦不妨看作是一种草书。华夏文化林林总总,精髓其实同一。书与拳亦然:书乃文拳,拳乃武书。欲入圣境,至为不易。

    胸口一股热气涌上,雪国和高辉从墙柱后走出来,忍不住一声赞叹。

    对不起,任公,这么晚了,又来打扰您。

    不止一次被对方拒绝过的高辉盯着老人的脸,盯着他的严峻和无动于衷。指望能从他面对自己的目光中看到某种惊诧或是赞许:

    这次我们不作采访。我给您老带来一位孙辈晚生,他祖父也是抗战军人,去世早。他想从您老那儿感受老英雄们的脉息。

    高辉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开场白。似乎是要探测沉默的深度,他最后那个“息”字拖得长长的。

    却落入无底的沉默。

    老人没有动弹,两只手臂下垂,伫立良久,一声不吭。

    他的沉默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在等着对方离开。

    雪国在后面触了一下高辉,提醒他没有可能动摇这种沉默。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那么……我们明天……再来拜访。

    高辉有点结巴,自说自话。

    3

    早晨。雪国和高辉早早地静候在任公门外,等着他开门。

    门开了。见到门外的人,任公停住了脚步。

    老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笔挺僵硬,手臂贴着身子很标准地垂下,脸上是那么无懈可击地没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挂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老人身后的房间很空,除了必需的生活用品,没有多余的东西。充满整个房间的,是一个灵魂。

    沉默弥漫在所有空间,像一种沉重窒闷的气体,在每个角落深处都呈现出饱和状态。

    忽然,老人慢慢欠了欠身子,嘴唇半开半合。雪国和高辉一激灵,以为他终于觉得该有所表示。然而,他的嘴巴又完全闭上。

    门无声但有力地合上。老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房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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