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乡-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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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遥控器每天都被老太婆死死攥在手里。除了养生,她对任何节目都绝对没有兴趣,就只听一些真名医假名医、真专家假专家、真大夫假大夫、真病人假病人讲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睡,怎么拉,讲腰酸脚疼脖子歪,胸闷肚胀血压高。偶尔消停一会儿,老顾抓着了遥控器,一换台,又总是见到一个满脸饥渴的女人搂着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扭头对着电视机外面腻腻地说:他好,我也好。

    老顾从普通的泥水工成为工会干部,公司改制后又成为社区文化站站长,都因为他这辈子就喜欢唱歌,小学中学都拿过歌咏比赛的奖。什么歌他一听就会,跟着收录机唱两遍就敢上台。无师自通。在文化站当站长,他组织得最多的就是歌咏活动,有事没事就办个卡拉OK大赛,逢年过节就带上歌咏队去这里那里慰问,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是不是真乐意。前几年央视的娱乐节目忽然冒出了几个农民歌星、打工族歌星,建国街的人都惋惜老顾被埋没了。他说,那有什么,我是喜欢唱歌,不是喜欢出名。退了休,文化站的活动不再由他说了算,但只要有跟唱歌沾边的活动,都少不了他。平时,他每天像上班一样按时出现在文化广场的小舞台上,只要用得着唱歌,他就放声歌唱。一只麦克抓在他手上,谁也别想染指。

    退休那年,社区让老顾去领老年优惠卡,有了此卡,最有用的是坐公交地铁半价。起先几次他客气地“嗯嗯”着,不说去领,也不说不领。电话来多了,他终于憋不住火了,说,你们别骚扰我好不好,我没去领就是不领,这还不明白?

    那边莫名其妙,福利啊,为什么不要?

    老顾高八度叫起来,我不领,犯法吗?然后就摔了电话。他没法告诉人家,他不能接受的是公交地铁的刷卡机:卡一碰,里面就会有一个很优雅的声音广而告知:

    老——年——优——惠——卡!

    过了五年,“老年优惠卡”可以换成“老年免费卡”了。他老伴终于按捺不住,趁老顾高兴的时候说,你还是去社区办张卡吧,你一天来来回回坐公交坐地铁,破费不少呢。

    老顾正埋头在一本歌本上。那是几十年前他借了人家的歌本一笔一笔在钢板蜡纸上刻出来的。好多年不见,忽然在一堆旧物中发现,惊喜得心跳。油印的歌本已经发黄,字迹多已模糊。他眼睛早已昏花,坚持不戴眼镜,那歌本几乎贴着鼻尖,只是凭着记忆在猜。好在熟悉,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老伴说了两三遍他才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眼睛离开歌本,脸由红变紫,阴险地盯着老伴: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死啊?我是老年吗?我用得着免费吗?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你不记得了吗?

    二重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曾经是他们当年在文艺宣传队的保留曲目。他们的恋爱也是从那里开始的。

    老伴低下头,再不敢声张。她每天照电视上的各种健康指南,跟一大堆瓶瓶罐罐打交道,调配、煎熬、炮制,又每顿饭都胆战心惊:菜有农药残留、米是重金属超标、转基因豆子榨的油、化学品勾兑的醋、盐分重了、油烧老了,有没有中毒,会不会致癌……老是神经兮兮,疑神疑鬼,三天两头就跑医院。早不是那个在二重唱中跟老顾搭配得严丝合缝的依人小鸟了。可老顾除了文化广场的麦霸做不成之后,血压往上蹿了几天,从没听他哼唧过头疼脑热。

    老顾“一天来来回回坐公交坐地铁”是因为闷得难受。退休之后他一直独霸建国街歌坛,时间长了,渐渐就让人受不了。每天听一个老麦霸吼叫,就是帕瓦罗蒂再世也烦了,何况那嗓子日益苍老,高音压根儿就出不来,他又非要逼出来,结果不亚于惨叫。终于有人忍不住,密谋要轰走他。社区领导暗示过他好多次,他总是装聋作哑,只好把话挑明。快活林最终成了伤心地。他再不去那儿,就是必须路过,他也宁可多走两条巷子绕开。实在无聊了,他就去坐公交坐地铁,坐到终点,再坐回起点,瞎兜圈子。公交无所谓,扔两个钢镚,怎么兜圈也没人管你。地铁是按站付费的,好几次钱带得不够,出不了闸,闹得很尴尬。

    那次公交堵车,正好在一个公园围墙外。听里面歌声鼎沸,老顾眼睛一亮:建国街巴掌大个文化广场,一个大活人干吗非在那里憋死?找个大公园,还怕没有一展歌喉的天地?

    一回家老顾就把音响绑上老太婆买菜的小轮车,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吃过早饭就去了这座城市最早、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公园。

    公园得名于南越王,肇始于孙中山,山、水、园、林俱全。唯一的遗憾是,脑子比他灵光的人太多了。稍微开阔些的地方,都早已让练武的、写字的、唱歌的、跳舞的各类老头老太成群结伴地占据。老顾山上山下、林里林外、水前水后转了好几圈,所有唱歌的圈子,都明显有一群相对固定的老歌友,指挥、领唱、伴舞、独唱、重唱、合唱,一应俱全,按部就班。每个圈子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花白脑壳。向身边人打听,新来的随时可以加入合唱,如果独唱,则需要报名排队。拒绝麦霸。

    老顾毫不气馁,拉着小轮车,沿湖转悠,在一块伸进湖水的石头上安顿下来。这地方离那些圈子稍远,但湖边的林阴道游人如织,不愁没有听众。他顾不上脚酸手软,一揿开关,一扬脖子,一举麦克,就唱起来。

    这是一个超好的开头。罩了几天的雾霾刚刚散尽,天瓦蓝瓦蓝,湖水闪闪发光,青山耸立,落英缤纷。老顾背对湖水,面朝林阴道,引吭高歌,很快就在对面聚起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可惜时间太短。坐地铁,换公交,进公园就已过半上午,满园子转了几圈,已近午饭饭点了。他的歌声还不足以让人废寝忘食,看看正午已过,再好奇的人也走了。但这样的开头,已经足够让他鼓舞。

    第二天,老顾早早出门,进了公园,里面的气氛正接近高潮。昨天立足的那块石头上,有个跟自己上下年纪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等在了那儿——短发雪白如针,寿眉弯曲如钩,面若重枣,体魄健壮,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仪表堂堂。见到老顾,就像见到久别的老友,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着,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老顾倒是有点茫然,猜想在昨天围观的人群中应该有过这个人。一阵惊喜:才一天,就有了粉丝!赶紧摆开阵势,开唱,以不辜负热望。

    昨天聚集的那堆人,还没有到来。面前的林阴道上,爬来一溜四肢着地的胖女人,她们也许是爬累了,也许真的被老顾的歌声吸引,停止了爬行,却不站起,就那样怪模怪样地侧脸看了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蠕动而去。老顾换了支激昂的歌,调大音量,极尽全力唱起来。

    那是一支老长的进行曲,平时唱得少,中间有些歌词记不全,为了保证演唱质量,老顾把那本油印的歌本贴上了鼻尖。

    很快就听到了朝这边奔跑的杂沓的脚步声。

    隐约中,老顾想,应该是粉丝们闻声赶来了。顿时中气倍增,直冲云霄。

    林阴道上,一群老头老太一阵风一样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冲到老顾跟前,一把拨开那本挡着脸的歌本,喝道:

    你号什么号!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帮人不是粉丝,是抗议者。

    你们什么意思?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公共场所!

    老顾的脸一下煞白。

    公共场所怎么了?公共场所你就可以放肆吗?

    我怎么放肆了?唱歌是放肆吗?公园里那么多唱歌的,都是放肆?

    你这是唱歌?笑话!纯粹胡闹!你自己看看,你号起来,那上面一下就跳到80了!

    林荫道与那块石头的夹角立了个电子显示屏,显示出公园里温度、湿度、噪音的即时状况。抗议者说的“80”是噪音指数。人可以接受的噪音指数在50以下。

    老顾这才注意到那个显示屏。因为音响和他的歌声停了,噪音现在的显示在70以下。他一时语塞。忽然那个仪表堂堂的人从他身后站到了他身边: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人先是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了一阵,接着就直着嗓子大吼。

    得到声援的老顾一下振作起来,对那帮老头老太挥起手臂:

    怕吵?怕吵你们回家去!家里安静!

    凭什么我们回家,你应该回家去吵!

    那帮抗议者一边怒斥,一边议论:

    怎么人老了就变坏了?不对,是坏人变老了!

    谁老了?谁老了?

    老顾已经开始耳背,但对“老”字特别敏感。

    坏人变老了。

    谁是坏人,讲清楚!

    还用讲吗?听唱歌就知道是打砸抢出身。

    你们敢说没有打砸抢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声援者越吼越来劲。

    有人打了110,公园的特勤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赶到了。

    是个青涩的靓仔,先是请阿叔阿婶们不要过于激动,有事好商量。然后建议老顾找个僻静少人的地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这里为什么不能唱?是唱歌禁区吗?

    老顾不服。

    特勤耐心地请老顾自己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一带的沿湖是迤逦长亭,供人凭栏、交谈、读书、下棋、打扑克。人不少,但安静。这安静忽然被老顾那个效果很烂的音响伴奏的高亢嘶鸣打破,的确有点让人难以承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声援者极其给力。

    那一溜四肢着地的胖女人沿湖边爬了一圈又过来了,这回她们以为发生了大事,立即停止爬行,齐齐站了起来。

    既是“商量”,那就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对不对?

    人一多,老顾腰杆子硬了。

    对!

    特勤回答:

    但是我相信阿叔您的教养,大家相互谅解相互照应就好了。

    没想到更把老顾惹火了:

    我唱歌怎么就没有教养了?这公园那么多唱歌的,我不跟他们一样吗?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干吗不让阿叔唱?他唱得几好啊!

    那帮胖女人七嘴八舌加入了声援。

    特勤一下紧张了,僵硬地笑着,对那些来抗议的老头老太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哪儿可以唱歌,哪儿不可以唱歌,公园也确实没有明确的规定。如果特勤管不了,其他人就更没招了,一帮老头老太你看我我看你,只好恨恨地散去。

    胖女人们把老顾的胜利当成了自己的胜利,一齐对老顾鼓掌:

    阿叔,唱啊,你唱歌几好听!

    老顾热血沸腾,调整好音响,重整旗鼓,抖擞精神,高举麦克,扬声唱起来。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个仪表堂堂的声援者紧跟着开唱。声如洪钟,气贯长虹,一下就压住了老顾的声音。老顾略一停顿,瞟了他一眼,他停了下来。老顾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的不满,哪知他嘴巴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了一阵,又直着嗓子大吼起来: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他对老顾的反应其实根本就没有感觉: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老顾猛地醒悟,对方就会唱突然吼出来的这一句,他嘴巴所以像兔子一样不停地咀嚼,是在念叨“就是好”前面的歌词。念叨完了唱一句,唱完了再念叨,再唱。循环往复。他从来就没有声援谁的意思,只是一种被老顾的歌唱招惹出来的单纯的热狂。

    强行唱下去自己的声音显然压不住他。光看那身板,几乎就是帕瓦罗蒂再世:

    ……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那帮胖女人叽叽嘎嘎笑得浑身乱颤:

    这个癫阿叔!

    老顾迅速收摊,拉上小轮车,分开那帮胖女人,夺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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