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V-只为与你相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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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年来的劳苦已将她炸干了。不久,你将放假。难道我能让你见到这幅容颜的祖母么?她是不会有所收敛的,若我说她,她又会哭,寻死。看她在房间里哭的多委屈,是因你父亲没有与她坐一起而哭。素日他们两总坐一起,我都得靠边去。只是这种形容,怎好面对他成年了的儿子的?

    你父亲对我说:“我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你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只是这些牲畜都懂得的道理,她居然一点都不懂?但你祖母绝对也不是那种心怀叵测的人。想来,乡村与苦难包括爱情的荒芜,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对这深仇苦恨中而来的你的祖母,我深怀同情。这种人怎也活到了今天?还予自己后人如此多的羞辱与践踏,而自竟还一无所知。

    这样下去,家里肯定有人会疯掉。你父亲没有意识,不会疯掉,你祖母正在享受,也不会疯掉,是我将毫无躲避的疯掉。早知你祖母是如此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给她儿子。

    二十年前,倘不是那场大雨,那乡野浩瀚的柴林间迷了路,或许就不会有你,我也不用嫁进那一户人家了。

    你祖母喂了两头猪,家里贫穷,猪们没有粮食吃,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就要我带你父亲到柴林间去寻菜。三四月吧,柴林的燕子花开得颜,红绿一大片。我与你父亲拿着镰刀,篮子,十六条麻袋,一张板车出发了。柴林间的燕子花长得象麦子一样,一会儿,十六条麻袋就割满了。没想艳阳高照的天空,突下起暴雨。我浑身湿透了,望着风雨中纤细的我,你父亲终于忍不住……就在那场暴雨中,有了你。只是如今,柴林已开垦成农田,年年四月盛开的燕子花,却不见了踪影。

    其实从前乃至现在,那里就一直充斥着一股沉闷异常的迟钝,包括那里的树木也如此。它们都被你祖母的沉滞与迟钝浸染了。那里没有一丝自由的呼吸。那时真是被你父亲灿烂的爱困惑了,真爱会让一个人的四周变得耀眼闪光,它淹没了一切别的气象。我在你父亲浓厚的爱中,失去了体会悲剧的知觉。

    如今,当你父亲与我渐行渐远,形同你祖母时,那悲惨的一幕,才那么清晰的彻底的呈现在眼前。从来它就是存在的。闻到你祖母身上的气息,看见她的神态与肖容,想到你的大姑,小姑,你的二伯父,二伯母,他们都在这样的一个家,本来都好好的,如今却都那么神似了。悲悯让我忍不住痛哭。那里的气息永不变,你父亲从那里走出了二十年,仍没有丝毫改变。

    窗外鸟儿轻渐的叫着,天气总是闷热得很。二十年前的悲惨影象,一再清晰闪现,对现今形成强烈的讽刺。我为自己这生感到不值,那种错误深刻的印在心灵。倘不是为了你,儿子,断乎我头脑会清醒些,看得清楚些的。

    “又是个阴雨天,白蛾在菜地轻慢起舞,豆角藤清嫩的绕着树架。那一丝嫩,如抹在天空的流云彩。有个季节的莴笋老得黑籽了,有个季节的才长出细叶子。就这样站在窗下,望着窗外,心绪迟钝呆滞,如你祖母一样了。”

    自昨天你父亲说叫你祖母回去起,她就开始大呼小叫,这里那里都疼,疼的程度是一大早就来敲我们的房门,还将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将厨房放成了河。她不断叫唤你父亲起来给她煮面汤喝,说她的饿病犯了,饿得很。你父亲累得实在起不来,就对我说:“你去给母亲下碗面汤吧。”于是我便揉着眼睛,给她下面汤。看你父亲没有起来,再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你祖母说:“这饿病也是从前饿很了,落下的,一年才发一回,没想今天发了?”似乎感觉自己的确有些过分了。

    四五月间的气候温暖适宜,四点钟正是好睡,吵醒了,再就睡不着了。她自己睡不着,也要闹得别人睡不着?

    呆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天亮了,你父亲刚起来,她又说自己腿上的疤会疼死。你父亲黑沉着脸,忙带她去医院。他黑沉的脸,并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长时间没睡好。就你祖母在这里两三个月来,她没有一天里让我们安宁过。你父亲是个不吃饭可以,但不睡觉绝对不可以的人。看这些天来,你祖母都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我们家不仅有人会疯,还会有人死。

    平时你只要跟她有所交流,她就只会说那些儿子打媳妇,公婆如何开心的事。每说到某家儿子把媳妇会打死这样的词时,那表情比吃肉都还快活。就哪个将自己媳妇打得满地爬的大儿子,都说了无数遍。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样打自己的媳妇呢?”你祖母说:“是他姆妈心里不舒服,想儿子打媳妇,儿子可听他姆妈的话,就打了。”然后就打得那媳妇跪着对他说:“我会对你母亲好的,你不要打我了……”等等。

    记忆中,这样的故事她总说不厌。听了无形中让你感到压迫。

    你祖母的思想里,甚至整个生命,收集起来的资料,就是儿子打老婆的……在此,我很理解你的伯母们为什么不理她,不喜欢她的。这样一个呆钝的老太婆,嘴里吐出来的全是骨头,敲得人死。不说给她端上端下,也不说每时每分都要承受她那肥大身躯的压迫,倒只听她这翻话,不把人气得七巧生烟么?

    医院的医生都说,她腿上的疤早好了,不需要再治疗,若真是非常疼的话,多只在一种心理。可你祖母总是说疤没好,里面的肉在烂,疼得要死。里面的肉在烂的话,医生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她是不想回老家去,想到一个人孤单需要自己动手的生活,幻觉发生了。那个幻觉就是,只要我的疤没好,他们就不敢送我回家。一早晨从医院回来,见人就说:我腿上的疤,怎么得好啊?过二天,我就回去的……人家听了,无不对我说:鹿女,你公婆都那个样子了,你还叫她回去,多不孝。

    她是向全天下的人,宣布她的儿媳妇不孝,赶她回去……她哀怜的相,真是一幅小女人样,可是谁知道房间里,她是如此的歹毒。不是歹毒,而是天性的愚钝。

    二十年前,你祖母与你二伯母在那低矮却温煦的厨房给我做饭吃的时候,我就该看出你祖母身上沉滞的古老的悲哀。那时你祖母就已经呆滞的不知何为笑了,只是不断的问我:“孩子,你有饭铺没有?”她那时是真爱你父亲的,希望他找个如我一样的女人。我怀你在她家时,她也是沉默迟钝的,每天去田间干活,回来做饭。那种沉默中流淌着爱,这爱我亦能感觉到。那时她爱你父亲,甚至也是爱我的,那爱的程度是如同我祖母一样的可忘却生命。

    都不知现在,她年事已高,却糊涂自私起来。是岁月将这愚钝的人掏空了,不留一丝善良?这岁月也日渐掏空了你父亲。时常我深刻的感受到这种丑陋的压迫。如此丑陋的爱,竟在我们家延续着。这是我最终要离开你父亲的原因。我不得由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这种气息,流传到我的子孙身上了。不想在我后辈的家庭里,闻到这气息。

    “明天,你祖母就要回老家了,都不知道这两天,她怎么想通了。这全归功于你父亲,你父亲不怂恿她,她就自觉没趣,想着回去了。想到明天她就要回去,所有过往的气都消失了,原来距离就是美。想到她明天就要回去,不与我住一起了,心情无限的舒畅。这舒畅将之从前的不快,吹拂得一干二净。”

    明天,我将同你的父亲,祖母,大姑一同回老家。看看那几经变迁仍旧沉滞古老,却又安静清新得有些失意的老故河口,现天鹅洲。那是你父亲与我一同生活打拼过的村庄,亦是你祖母生养你父亲的村庄。那里的大树,仍在葱郁生长,那里的风一样柔丽,静谧沉滞的吹拂。只是那里面隐藏着什么?与从前有何不同?这种细微不亲临,怎能体会得出?就算亲临,也不见得体会得出。就像你祖母给我的感觉。乍靠近,还充满神秘古老,时间久了,就感觉到沉滞凝固的悲凉。你会从她苍老的容颜,看出最古老沧桑的温情。可太过靠近了,便会被那种沉滞古老压得窒息。

    那就是二十年前,我嫁入那户人家的最真实的悲哀。那特有的呆滞与迟钝,是你祖母的气息,或也是原先故河口与现在天鹅洲的气息。

    我敢说一个长久生活在此的人,不会幸福。喜欢它,但不要长久生活在那。只当远离它,再回去探望,感觉才是亲切、美妙。尽管每次亲临它,并非美妙,但想象与向往中总是美妙。就如同你祖母即将回去给我的感觉一样。她若回去了,偶尔去探望下是美妙的。

    你二伯母门前依然别有洞天,青绿的橙子树,飘逸的窝竹,光洁的地板,依然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普通农妇的干净能干。嫩香的玉米棒子,喷香的籽鸡子炒青辣椒,仍旧显示着她作为一个农妇的热忱,老家的热忱。

    二十年前那一户农家透出来的气息仍旧神秘。

    你三伯母门前一览无余,仙人球与狗咬三七在一个墙角落兀自的生长,却不及那么旺盛。你三伯母家的后院有条长长的走廊,十分奢华。后院满是果树,果子清香飘逸,使得这方天地格外凉爽。一停下,便如抹春风细水。这乡间果子遍地,清新四溢,真乃天堂。只是这天堂的人在人间是最底层的。你三伯父病重了,很长时间没下地,做饭油烟子都熏不得。你三伯母一个人起早摸黑的干活,二十亩地的棉花长得非常好。即便如此,她厨房仍有炖香的排骨汤,伴着清脆的老黄瓜等着我们回来喝。

    这村庄上的某户农家仍旧如二十年前,充满古老温馨与神秘。悲惨仍旧隐藏着,一样也没改变,也一样不能让人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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