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贩走到门口,雁子指一指白色方块,问她这是什么。
小贩像摘果实一样摘下一块,递到她手里,又指一下她的嘴巴。雁子迟疑地将方块放进嘴里,浓烈的酥油味浸满口腔。
她皱了一下鼻子,发现小贩喜滋滋地望着她,不好意思吐出来。用力一咬,咯嘣一声,牙崩得生痛。小贩看见她痛苦的样子,更加快乐。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原来是在布达拉宫转经道上见过的少年。少年也认出了她,她想打招呼,口腔饱满,发不出声音。少年告诉她,这是奶渣,牛奶中提炼出来的,奶渣干硬,慢慢嚼,味道会更好。
雁子点点头,细细品味,奶香里夹杂着酸酸的味道。正要感谢小贩和少年的时候,发现小贩去了隔壁的包子稀饭早餐店,少年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了空位,她坐了下来,却没有人搭理她。四周全是微笑的脸庞,或低头喝甜茶,或吃藏面,或转着手中的经轮,数着佛珠。一个背着木箱擦皮鞋的青年走了进来,很快就找到了主顾,不一会就把客人的鞋擦得锃亮。转过身去,又给另一位顾客的皮鞋做起了美容。接过主顾的钱,竖起两个拇指,微微一笑。主顾也竖起两个拇指,向他表示感谢和赞许。甜茶馆暖意浓浓,却格外安静,不像内地餐馆那样喧哗与躁动。服务员见她东张西望,走到她面前,藏语汉语相互掺杂,她才搞明白,先到窗口交钱,拿到小票以后,服务员按照小票顺序送来早点。
交了钱,拿了小票,坐在长凳上等待,等了好一会不见送来藏面,起身想要离开甜茶馆。刚站起来,啊呀一声,凳子一端高高翘起,同座位的妇女一屁股坐在地上。雁子赶快去拉,连声说着对不起。
妇女的藏袍有点长,蓝绿相间的帮典鲜艳华丽,裹在半高跟黑色皮鞋下,一时站不起来。雁子帮她拽了两下,才拉拽出来。妇女站起来,没有大张旗鼓地拍打,而是双手放在腰间,从上到下抚摸到脚踝。
雁子说,是不是伤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妇女微微一笑,用标准的汉语对她说,没有啊,我是在拂去泥土。
雁子顿感亲切,问她是不是在内地上过学,汉语说得如此之好。
妇女说,小学在老家日喀则上,初中在成都上,高中在武汉上,初中高中读的都是内地西藏班,大学在北京读的,目前在拉萨一所学校当老师。
雁子说,你在北京读的大学,为什么不留在内地工作哩?内地的气候条件和生活条件远比西藏要好。
妇女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有一条内地永远无法比拟,那就是西藏人的幸福指数非常高,尤其是拉萨这个城市。
沉思一会,雁子高声说,是的,的确是这样,拉萨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这个磁场叫快乐。
妇女低声说,小声点,藏族人吃饭一般不说话,不议论。
为什么?雁子惊诧不已。
妇女说,高原上粮食来之不易,吃饭的时候保持沉静,是对食物的感恩。
雁子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安静地吃完藏面,离开了革命甜茶馆。
清晨的阳光格外明媚,一只苍老的公羊悠闲地走在街道上,犄角和耳朵上扎着几条经幡,脖子上套着羊皮绳,正下方吊着一只银铃。随着羊的走动,经幡飘飘,铃铛作响。羊像行人一样走走停停,自由自在。雁子以为是谁家走失的羊,走近一看,羊的两只犄角中间,有一缕洁白细长的羊毛,软软地耷拉在额头上。忽然想起,藏族人有放生的习惯,放生可以消灾避祸,逢凶化吉,积累功德。这只装扮漂亮、悠闲自得的公羊,或许就是放生羊呢。伸出手指,爱怜地触摸了一下羊背,羊停下脚步,仰起脖子看她。四目相对,雁子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羊的眼睛怎么跟人的眼睛一样,深邃幽静呢?
几只鸽子在头顶飞翔,远没有内地鸽子飞得高远。鸽子向一片格桑花盛开的地方飞去,格桑花旁边有几株古老的白杨树,枝叶茂盛,向上伸展着枝条。歌声响起,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随了歌声而去,声音是从地下发出的,细细赏析,原来是从音箱发出的,音箱小巧如地灯,放置在花丛树阴里。
旋律是那样熟悉,感情是那样饱满,随着乐曲,雁子哼唱起来:纯净的天空中有着一颗纯净的心,不必为明天愁,也不必为今天忧,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回拉萨,回到我们阔别已经很久的家……
唱着欢快的歌曲,雁子向一家银行走去。在自动取款机前,琢磨应该取多少钱合适。购买一只轻便式氧气瓶,两盒抗高原反应的红景天口服液,一盒感冒冲剂,几包饼干,一袋水果。水果要林芝的麻脸小苹果,拉萨河小酸桃,还有几条黄瓜,几个西红柿。必须得是西藏当地产的,来西藏就要尝尝西藏特产。至于矿泉水,多沉啊,沿途总会有县城、小镇,路上补给,应该不会有问题。当然,路费是最大一笔支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挣大钱,就得花小钱。所谓舍得,不舍弃,怎么能得到呢?
她在心里快速计算,终于想好要取多少钱。她把银行卡推进卡孔,取款机发出脆生生的嚓嚓声。她喜欢这种悦耳的声音,更喜欢取款机魔术般的神奇,只需输入几个数字,就像潘多拉的魔盒,钞票仙女般飘然而至。
输入密码,按动确认键,就像以前等待金宏的到来一样,满心欢喜地望着钞票出口。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一秒一秒又过去,约莫一两分钟以后,取款机屏幕上闪着白茫茫的光,却没有任何提示和任何数字。
磁卡哧溜一声退了出来,她把磁卡翻来覆去检查一遍,磁卡完好无损。将磁卡再次推入卡孔,认真地按动每一个数字,确定密码完全正确以后,小心翼翼地按动确认键。心跳越来越剧烈,时间似乎停滞一般,磁卡再次自动退出。
她把银行卡双手捧在手心,像捧着冰雪中的一枚火种,生死场上的一根稻草。是的,卡里的钱,就是她的救命钱。这些钱可以量变,也可能质变,变化以后,就能使她不受经济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就能使她成为经济富有、精神独立的女人,就能使她逃出李子木和金宏的阴影,不再遭受屈辱和怜悯,以此抚平兄长、丈夫、情人带给她的创伤。明天就要去阿里,现实不允许她有一点点闪失,不能出任何意外。
不敢再让银行卡离开自己,得好好呵护。她暗自庆幸,幸亏取款机没有吞噬磁卡,如果像饿狼一般吃进肚子,该怎么办啊?
她弯着身子,捧着银行卡,进了隔壁的银行。工作人员帮她操作,结果同刚才一模一样。雁子屏住呼吸,焦急地望一眼银行卡,望一眼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是一位藏族姑娘,她亲切地说,消磁了。
雁子一叠声地询问,消磁,什么是消磁?哪里能够充磁?
姑娘呵呵笑道,不能充磁,只能拿到你办理银行卡所在地的银行激活,激活以后就可以继续使用。
雁子说,卡里的钱会少吗?
姑娘说,不会少,为了保险起见,可以拨打银行服务热线,申请挂失,你回到原地,再申请解除挂失就可以了。
雁子说,那我现在怎么办?我现在几乎身无分文,有什么补救办法吗?
姑娘说,你可以在我们这里办一张新卡,让你家人把钱打到新卡上,就不会耽误你用钱了。
雁子自言自语,家人、家人、什么家人?
姑娘说,是的,家人、朋友或者同事,不管是谁,只要能帮你把钱打过来就行。
雁子艰难地说,家人、朋友、同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姑娘望着她淡淡一笑,继续忙碌起来。
雁子将银行卡放进背包的夹层里,这里曾经放过金宏的水果刀,一放三年。拉上背包拉链的瞬间,一阵心痛,痉挛般的那种痛,与流产时的疼痛如出一辙。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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