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过越亮堂-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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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来金临出家门时说好的,过两三个月回一趟家。哪知道小半年过去,却没见陈来金回头。

    村里其他新娶媳妇丢在家里的男人也是两三个月回家一趟。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初初乍乍尝着男女滋味,分开来就像涨水季节的河堤一般,一天抗着,两天抗着,日子一长,总有抗不住的时候。陈来金出门在外是一种什么情况,许玉芝不知道。王兰英在家里这些天却是半夜半夜不睡觉。王兰英不睡觉,静夜里的一张床就有好多不安分的动静。许玉芝一听见,也跟着半夜半夜不睡觉。王兰英夜里不睡觉,白天就找事想往门外跑一跑,透一透气。许玉芝拦在大门边,不让王兰英胡乱跑,害怕王兰英做出不该做的事。村里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眼睛专门盯着新过门的媳妇,嘴里流着口水想尝鲜。

    王兰英说,我去赶一趟集。

    许玉芝拦在大门边说,你个新媳妇家一个人赶集不方便,你要买什么就让三孩去。

    王兰英心里一时想不起来买什么,陈来财也就没去替大嫂子赶集。

    王兰英想着买一袋盐,买盐不用赶集,村里有人开着杂货店。

    王兰英的两只脚刚迈近大门,就被坐在大门边的婆婆喊住。

    王兰英说,我屋里盐吃尽了。

    许玉芝说,去娘屋里拿。

    王兰英说,盐是天天吃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去娘屋里拿呢?

    许玉芝不跟大媳妇论道理,把陈来财喊过来,说三孩子,你去替你大嫂子买一袋盐。

    许玉芝天天坐在大门边看着王兰英。

    王兰英下水塘里洗衣服,许玉芝喊陈来财跟着;王兰英下河里担水,许玉芝喊陈来财跟着。水塘在村子南边,大河也在村子南边。村人要是洗衣服就下南边的水塘,村人要是担水就下南边的大河。

    村人把门前的这条淮河叫做大河。

    王兰英清楚许玉芝派陈来财跟着是怎么一回事。王兰英下水塘洗衣服,一盆衣服能洗小半天。一件衣服抓手里洗着洗着就呆愣起神,一双眼睛瞟向远远的村路,看陈来金有没有从那边走过来。王兰英下河担水,一担水也是担半天。大河在水塘南边,站在河边看村路眼睛更亮堂,看村路看得更远。陈来财跟着大嫂子下水塘洗衣服,不知大嫂子愣神是为什么?陈来财跟着大嫂子下河里担水,不知道大嫂子站河边向远处望什么?

    陈来财尾巴似地跟着王兰英,王兰英从陈来财的一双眼睛里看出来的却是许玉芝的一双眼睛。一个人要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始终跟着自己、盯着自己就会浑身不自在、不舒服。

    这一天,王兰英跟婆婆说,娘,我回娘家看一看。许玉芝说,让陈来财跟着你一块去。王兰英说,我回娘家不用三弟跟着,让他在家歇着吧。许玉芝说,你进我家门就是我家人,你回娘家没人跟着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向你娘家人交代呀。许玉芝没说会有个什么闪失,王兰英也没去深究。王兰英只好说,好吧,就让三弟跟着一起回吧。

    王兰英前面走,陈来财后面跟。王兰英领着陈来财没往娘家回,一拐拐往集市上走。

    王兰英是个苦命人,起小就死去娘老子,出嫁前跟着哥哥、嫂子一起过。哥哥、嫂子倒是一对大面上能说过去的人,不年不节的,王兰英回娘家自己却说不过去理。王兰英不回娘家去赶集,是图集上热闹散散心,此外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给男人陈来金打电话。

    王家岗在陈家岗的北边,王兰英领着陈来财走出村子,一直往东走,陈来财觉得不是去大嫂的娘家王家岗。

    陈来财跟后面喊,大嫂,你走错路了,这不是去王家岗。

    王兰英说,我们先赶集,我从集上买一点吃的东西才能回娘家呀。

    说起来陈来财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陈来财问,大嫂,你买什么好吃的东西?

    王兰英说,大嫂买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忘记你。

    陈来财“嘿嘿”地笑两声。

    农村集市不年不节的也不见多少热闹,买呀卖的稀稀拉拉的就那么几个人。王兰英领着陈来财在集市上东东西西转几遍,集市上有一家大一点的商店。这家商店的门口放一台大红色的电话机,王兰英要是抓起大红色的听筒,按照口袋里的电话号码就能找到在城市里打工的男人陈来金。王兰英上一趟集市,为的就是想跟陈来金说上几句话,让他抽空回一趟家。王兰英领着陈来财东一头西一头,从电话机面前来来回回走几趟,也没在电话机面前站下脚。王兰英一颗心“扑通、扑通”胡乱跳,觉得打电话下不去这个手。王兰英不是不想打个电话,也不是不敢打电话,打电话有三弟站一旁看着、听着,心里觉得丑得慌,脸上觉得臊得慌。

    陈来财看不准王兰英的心事,却看出她的迟疑。

    陈来财说,大嫂,你在商店门前转来转去的,怎么不进去买东西呀?

    王兰英说,大嫂没想好买什么合适呢。

    集上有卖各种地方小吃的。王兰英想把陈来财支派开,问陈来财,你来集上想吃什么,大嫂子给你买。

    陈来财“嘿嘿”发笑,嘴上说哪能要大嫂子破费呢,两眼却盯着一家绿豆圆子汤锅不放松。

    王兰英的一双眼睛看明白,伸手递给陈来财一张钱,说你去吃一碗绿豆圆子,过一会大嫂来找你。

    时代变化了,绿豆圆子汤锅的买卖方式却一直沿袭着:一口小水缸掏出一个洞做锅腔子,锅腔子下面烧麻秸柴,锅腔子上面坐一口铁锅,铁锅里烧一锅开水,开水里下绿豆圆子,煮透了,捞笊捞进碗里,加进辣椒油,加进葱花芫荽,加进滚开水,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圆子就能端食客面前了。传统绿豆圆子汤锅的关键有两点,一是锅腔子下面烧麻秸柴,二是绿豆圆子是绿豆瓣、黄豆油炸出来的。有这么两点做保证,绿豆圆子的味道才能纯正、好吃。

    陈来财嘴里吃上热气腾腾的绿豆圆子,眼睛就忘记查看大嫂子的行踪了。

    王兰英把电话打通了。王兰英把男人找着了。王兰英不说话,趴在电话机上哭起来。

    陈来金在电话里问王兰英,你说话呀?哭什么?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啦?

    王兰英说,我想、想你,你、回、来、家。

    陈来金说,好,我明天回。

    打过电话,王兰英好久好久才平息静一颗激动的心。

    回头路上,王兰英问陈来财,绿豆圆子的味道怎么样?

    陈来财说,好吃,香。

    王兰英问,回家娘要是问起你大嫂子有没有回娘家,你怎么说?

    陈来财是个不笨的孩子,听出王兰英的话音,回答说,我就跟娘说你回娘家了。

    王兰英满意地笑一笑说,下次大嫂子还带你赶集,大嫂子还买绿豆圆子给你吃。

    陈来财理解,大嫂子说回娘家而不回娘家,就是为了赶集散心,就是为了赶集玩。

    许玉芝坐在大门口候着。王兰英迈过门槛,招呼一声,娘,我回来了。许玉芝答应一声“哎”,说,你回屋里歇着吧。陈来财迈过门槛,被许玉芝一把拉住。许玉芝说,我身上痒,你替娘挠挠痒。抓痒是假,盘问是真,重点盘问王兰英在回娘家的过程中有没有单独接触别的男人。陈来财说,有。许玉芝一吃惊,问,谁!陈来财说,她娘家哥。许玉芝“咕、咕”地笑几声。许玉芝“咕、咕”的笑声窝在肚子里,沉沉闷闷的。听的人觉得难听,笑的人却觉得畅快。问过这么一番话,许玉芝并不放心。不放心的许玉芝自有她的办法。许玉芝跟陈来财说,我得回屋里歇一歇,娘坐大门口半天累得不轻。

    许玉芝真的丢下陈来财回屋里。

    许玉芝的房屋与大儿媳的房屋中间隔着一条巷子。许玉芝张开一双灵敏的耳朵,能听见房屋里王兰英的动静。王兰英回屋里依旧一副心神不宁,一副狂躁不安样。许玉芝想要听见的就是王兰英的这么一副样子。一个焦渴的女人在没有得到男人之前依旧是一副焦渴难耐的样子。

    许玉芝放下心来。

    许玉芝没想到大儿子陈来金第三天早上会回来家。

    从家里回城里要清早走,从城里回家里也是清早到。陈来金手里提着一个大包,一大早推开许玉芝的房门。两间房屋,许玉芝、陈来财一人住一间。陈来金先过来看娘,把一盒好吃的掏出来交给许玉芝。许玉芝不稀罕好吃的,说我问问你,你回家是想老婆还是想娘?陈来金说,我回家主要是看娘,再顺便看一看王兰英。许玉芝肚子“咕、咕”笑两声说,你外出打工这么些年,哪年不年不节的半路回来家看过娘?陈来金说,看王兰英跟看娘不是一样吗?

    陈来财不稀罕大哥回来家,睁眼看看大哥,头一撂照旧睡大头觉。最不安的是王兰英,隔着窗户看见陈来金走进大门,两只脚一刻不安不宁地走动着。许玉芝说大儿子,快回自己屋里吧,人家一夜没睡一直候着你呢。陈来金“噢”一声,提着包,弓着腰退出门。

    许玉芝爬起床,走进陈来财床面前,说三孩子,娘问你一句话。

    陈来财睁眼不起床。

    许玉芝问,你前天陪你大嫂子回娘家,可看见她娘家院落里的泡桐树上有一个老鸹窝。

    此地人把乌鸦说成老鸹。

    陈来财没想娘会问这种奇怪的话题,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有吧。

    许玉芝说,我听你大嫂子说,老鸹窝里还有一只花喜鹊,你说稀罕不稀罕?

    陈来财顺口说,对、对、对,那只花喜鹊我是看见了。

    许玉芝进一步问陈来财,你可看清楚吗?

    陈来财不知道娘设计的是一个圈套,顺着竿子往上爬,说看清楚了,花喜鹊的一身花跟一身黑的老鸹一点不一样。

    许玉芝身后藏着一根棍子,猛一下敲打在陈来财的脑袋门子上,说我看你说瞎话才是一只黑老鸹呢。

    陈来财挨一棍子打,心里不明白。

    陈来财说,一只老鸹窝我看清没看清是什么大事,你打我做什么?

    许玉芝说,我打你是你跟娘说瞎话,说谎话,明明你大嫂没有回娘家,干嘛跟她一起欺负娘?

    陈来财反问娘,大嫂没有回娘家,你说她去了哪里?

    许玉芝说,上集上,上集上打电话,喊你大哥回来家。

    许玉芝冷不防地抬手照着陈来财的脑袋门子又敲打一棍子,说,看你赶明还敢说谎话,看你赶明还敢欺骗娘。

    陈来财一骨碌爬起床,没穿衣服就往门外跑,脑门子上一左一右很快鼓出两个鼓包。这么两个大鼓包,一消消好多天,陈来财一记记好多年。

    大儿子陈来金在家前后呆三天,大儿媳妇王兰英平静了。又过一个多月,大儿媳妇那边有了新动静,这次是怀孩子。王兰英不能确定的事,许玉芝能确定。许玉芝说,保准是个男孩。王兰英问,娘,你怎么知道是男孩?许玉芝把早年间的经验说一遍,说大孩子跑来跑去的是个勤快人,那几天地里缺农活你在家歇着是个闲人,男人越是勤快种子越饱,女人越是歇闲地墒越肥,你的肥地墒下进大孩子的饱种子你说不生男孩还能生女孩吗?

    王兰英一脸满足地说,我看赶明是不是像娘说的生男孩?

    许玉芝一脸肯定地说,娘一连生下三个男孩,还能说岔嘴。

    王兰英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鼓。十月怀胎,赶上又一个年后天,王兰英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王兰英是在乡卫生院生的孩子,顺产,上晚上去,大天亮回。王兰英身强力壮的不用别人搭帮手,自己挺着肚子去,自己抱着孩子归。许玉芝不放心,派陈来财拉一辆架子车在后面准备着。陈来财拉着空架子车去,拉着空架子车回。王兰英去医院不愿坐架子车,出医院也不愿坐架子车。陈来财说大嫂,你不坐我的架子车,我回家怕是又得挨娘打棍子。王兰英怀里抱着孩子,走得比陈来财还要快。王兰英回头跟陈来财说,你挨娘打棍子就挨娘打棍子吧,我现在哪里还能顾得上你?王兰英一路劲强强地走进家门,一脸笑呵呵地对许玉芝说,娘,你说的真准呢,是个男孩!许玉芝不说一句话,脸上不露一丝喜色,伸手接过孩子抱怀里,看不见孩子的模样,探手摸,先是摸孩子的后脑勺,后是摸孩子的脸膛子。

    许玉芝的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孩子的把子头,“咕、咕”地笑一阵子说,像是大儿子的种。

    许玉芝的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孩子的洼膛子脸,“咕、咕”地笑一阵子说,就是大儿子的种。

    “把子头”、“洼膛子脸”是陈氏家族的基本特征。许玉芝两只手颤颤巍巍地把陈氏家族的两点基本特征摸清楚,一颗心放安稳。

    王兰英不大明白许玉芝的两只手为什么一个劲地摸孩子的后脑勺、一个劲地摸孩子的脸膛子。

    王兰英说,娘,你怎么不去摸一摸孩子腿裆里的小鸡子呀?

    许玉芝说,摸,摸,娘这就摸,好好地摸一摸。

    许玉芝的两只手这一回没有颤颤巍巍地抖,柔、准、稳地一下把住孙子的命根子。

    王兰英问,是个男孩吧?

    许玉芝不回答大儿媳妇的话,却吩咐三儿子说,你赶快上集给你大哥打电话,就说他有后啦。

    而后许玉芝仰脸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两只长满翳子的眼睛,两只干涸多年的眼睛,一下泉眼似地涌出许多泪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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