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三爷清晰地听到了枪刺在墙上划过的响声,三爷打了个很长的尿颤。
三爷回到了铺位,三爷暂时睡不着,三爷能做的只是用两只手一遍遍地摸袄内的卫生衣。
还是三件不多不少。三爷一遍遍地数。三爷睁开眼一遍遍默念:三件呐,三件呐……
这时候似乎有一种嚓嚓、嚓嚓极富节奏的微弱声响干扰了三爷幸福的默念。
三爷不得不停止默念,支起耳朵仔细听。
的确存在着嚓嚓的响声,这响声似乎来自身边的铺草。这是个需要弄明白的问题。
是“草鞋底”。三爷初步判定。
“草鞋底”是一种长长的、有一圈密密细腿的虫子,如同草鞋的底。这种虫子毒性大,据说它在人身上爬一道就会蜇起一道小水泡。
三爷天生怕虫子,对“草鞋底”更怕,三爷的汗毛索溜溜全挺直了。夜似乎很冷。三爷就趴下耳朵听,三爷左耳右耳地听终于没能辨别虫子在哪里。
这时候三爷有些不耐烦,三爷的双手就扑打了几下铺草。三爷想打草惊虫,让虫子远离自身,虫子跑到别处当然蜇不着三爷。
三爷这一招没奏效。三爷静下来再一听,嚓嚓的响声并没离去,似乎响得更真切。
这时候三爷就需要认真对付了,看来这“草鞋底”是成心跟三爷过不去。三爷的耳朵就贴在铺草上一点点挪动,像听诊器一样。
虫子原来躲在马大头的腿下。
这时候三爷的眉眼有些开朗,三爷甚至不露声色地一笑。马大头睡得正死。
虫子是长腿的,何况“草鞋底”长了那么多腿,它稍一爬不就跑到我的铺位了么?三爷想不解决虫子看来无法安睡。这时候马大头刚好一个翻身,马大头那条腿从铺草里抽了出来。
嚓嚓、嚓嚓……虫子的叫随之扩大。虫子在马大头腿上无疑。
三爷仔细打量马大头的这条腿。马大头的腿没解绑腿,可三爷没发现绑腿上有虫子。三爷的眼是十分好的,夜里也看得清东西,“草鞋底”三爷应该一目了然的。
虫子钻进了马大头的绑腿不成?马大头怎么今晚睡觉连绑腿都不解?三爷很费思想。
这时候三爷的脖子就伸长,三爷的耳朵终于摸准了嚓嚓叫声的来源。三爷的眼有了新的发现,那发出嚓嚓声响处微微凸起一个包。绑腿怎么会鼓起一个包?
三爷的一只手颤颤着去摸马大头绑腿上凸起的包。——硬邦邦,圆乎乎。显然不是“草鞋底”。
这时候三爷一个激灵聚起了精神。三爷的耳朵再凑过去复诊一次——天爷呦!这不是藏了个小怀表么?天爷!
三爷惊得差点喊起来。
三爷的东家就有这么块怀表。
那一天东家也到田里干活。东家干热了就把外衣脱下挂在沟边的一棵小树上。收工时,东家只管朝地头走,忘了挂在树上的外衣。那时候三爷就十分殷勤地跑过去给东家取衣裳,三爷发现东家上衣的小口袋拴着条白白的银链,三爷扯着小银链一抽就拉出来一块小怀表。三爷好奇地将这小怀表放到耳边听,听到了一种嚓嚓、嚓嚓的声音。跟“草鞋底”的叫一样。
那时候三爷就记住了这叫声。三爷追着把上衣送到了东家手上。东家掏出小怀表看了看。这玩意花了我五十块袁大头。东家说。
三爷惊得吐了舌头。五十块袁大头,能铸多少块这样的表?三爷想。
这么说马大头是发了财,得了怀表不就是得了五十块袁大头么?何况绑腿里的表比东家的还大。这一点三爷判定了。
这时候三爷的一双眼就盯着马大头的大头仔细地看,三爷在琢磨马大头怎么会长着这么颗大头。有了这颗大头村人才喊他马大头,喊他马大头他就得了袁大头。
暗夜里马大头的大头似乎比平常又大了许多。这时候三爷极想挥起锤头、镢头什么的,照着这大头砸下去,就像砸西瓜或者砸葫芦一样。三爷的手禁不住又摸了身上的卫生衣,三爷感到三件卫生衣加在一起是这么单薄。
这时候委屈塞满了三爷的胸口,三爷觉得应该大哭一场,可三爷没能哭出来。三爷觉得浑身冷,铺草如钢针扎着皮肉。三爷无法入睡,头脑被那嚓嚓的叫声搅得发了狂。三爷想这时候最好有个核桃或者别的硬东西放在口里咯咯咬碎。
三爷又继续想起了一段情节。那时候三爷将装有怀表的衣裳递给东家。嗨嗨,东家,这么金贵的表你咋就随便连衣裳撂在那儿?三爷说。这玩意才不会丢,干活的人捡了它没用处。东家说,东家还温和地笑了笑……
也是,你马大头用得着表么?怀表金贵归金贵,可它能顶饭吃还是能顶衣穿?
这时候三爷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三爷甚至朝马大头鄙夷地笑了。三爷的耳朵渐渐听不到怀表类似“草鞋底”的嚓嚓声。
三爷感到卫生衣又生出无限的温暖和熨帖,浑身都荡起一种麻酥酥的幸福,不一刻便甜蜜地入睡了。
屋外的月光更加明亮清柔。远处有一声狗吠凫着乳样的月光游向更远的远处。
三爷感到梦里有一只手在摇着自己的脑袋。三爷想这是梦,三爷想继续睡下去,这只手加强了力量——终于将三爷拽出了梦境。
三爷睁了眼,梦里的那只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只手——三爷一骨碌迅猛打坐。三爷的眼是一对好眼。三爷不但看清了这只手,并且看清了老头兵的一张老脸。
这时候三爷的一张嘴咧得极大。三爷甚至没来得及思想就要叫出声来了——
老头兵的那只手复迅速捂住了三爷张开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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