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雍耘说,小鱼最后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燕青开始了他最为艰难的讲述。
我对小鱼的情况,了解的并不详细,只是通过和梁舟等几个当时关系好的同学偶尔联系,间接地知道些她的情况。他们告诉我的都是零星的、断断续续的,我根据各自的说法,慢慢缝补起来的情节,大概是这样的。在我结婚以后,小鱼经历了长达六年的单身生活。那时候,她在他们那个小县城算是一个美女,而且是美术界的年轻骨干和教育精英。她的专业非常棒,但是人们眼中的她,是一个有点孤僻、古怪的女孩子,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性格特征愈来愈明显,有时候变得令人难以捉摸。县城里的人,都把这种性格看作艺术家的一种通病,没有在意。梁舟告诉我,他曾经多次在我们上学的城市里见过她,后来另外的同学又告诉我,小鱼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在我们上学的城市里度过,但是她从来不到其他地方去闲逛,她只走我们两所学校之间的那条商业街,有时候整整一天,她会像爱伦·坡笔下那个“人群中的人”一样,不断从师范学校走到商业学校,又从商业学校走到师范学校,她可以这样来来去去走十多趟,也基本不进店买东西,甚至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顶多偶尔到一家叫作“塞尚的苹果”的小酒吧,坐上一会儿。但她又只坐靠窗的其中一个位子,如果当时有人已经先坐了,她也绝对不会停留,就又下楼到街上去了。还有的时候,她会买一些小零食,一个人在旅馆里静静地待一天一夜,直到星期天中午,她才出来径直坐车回县城。
燕青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雍耘紧紧地抱着他,她感觉到自己快要窒息了。但是燕青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下说。
我曾经问过梁舟,她为什么要那样做。他说这谁也不知道,她住酒店从来只住一家叫作“新世纪”的酒店,甚至只住其中好像是指定的某一间房子。再后来,商校、师范这些中专院校开始改制,整合资源,最后连学校都拆除重建,改作其他的用途。再后来,在旧城改造过程中,像“塞尚的苹果”、“新世纪宾馆”这种已经陈旧的建筑与场所,全部进行了重建,整条街道、整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且好像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再找不到过去的一丝痕迹。这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时光,小鱼也再没有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下,小鱼终于开始和男孩子交往,最后和县医院的一个医生结婚了。她结婚的时候,只邀请了很少的几个同学,我认识的只有梁舟。那天我正坐在火车上,去往南方的一个城市,准备和一家建筑企业联系钢铁销售的事情。梁舟给我打来电话,我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然后我听到梁舟说了一句话:小鱼结婚了!一瞬间,我心如刀绞,眼泪烫得跟刚出炉的铁水一样,簌簌地滚落下来。
凌晨的黑暗中,雍耘看见燕青满脸泪水,嘴唇颤抖着,如同一个神经质的哑巴,再说不出话。过了良久,她听见燕青亡魂似得说出了那晚的最后一句话:一年之后,小鱼离婚了。
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沉浸在回忆中的燕青突然回过神来。看见人群来往的大厅里,一位酒店服务员手里拿着纸巾,静穆地站在他面前。他的泪水,还在脸上放肆地涌流。他狼狈地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打开微信,看见雍耘给他发来的图片,她正在当地的一处景点游逛。下面附了一行字:无论如何,一切都会过去,我们的经历、感情、成败、得失,连同这沉重的肉身,这不停旋转的星球,都只是生命历程中一间虚无而暂时的旅馆,快乐地活着吧,除此,我们还能怎样!他含着泪微笑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吧台后面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半。他擦干眼泪,收拾了一下行李,站起来走出宾馆。而在他远未结束活动的内心,时间又一次回到了酒店那间房子。
他是昨天下午来到这座城市,入住这家豪华宾馆的。一天的旅途劳顿,让他感觉到一种慵懒与疲惫。于是他首先洗了一个热水澡,出来重新穿上衣服后,他烧了一壶水,然后趿拉着拖鞋,坐在吧台边,翻开那本新买的小书。“是与在”这三个字,虽然只是一句哲学引语,但依然带给他一种莫名的伤悲。根据他多年阅读哲学的感受,他明白“是”意味着什么,“在”又意味着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心里想到两句话:我们是谁?我们在哪里?或者,我们可能是什么?我们能够在哪里?这么终极而玄妙的问题,被他一想,就感觉自己的可笑!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作为短暂地生存于地球上的我们,除过思考,除过创造,还有什么能给予我们尊严的生活!然而,尊严又是什么呢?
他翻开书,第一页上赫然写着这句让人惶惑不安的话语,也就是一小时后,雍耘即将看到的那句话:“卡夫卡对我说:拔根的事,我们都参与了!”
他想:我们曾有过根吗?如果有过,那这根又在哪儿?我们为什么要拔掉它?我们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拔掉它的?他感到有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去想,一想就会陷入彻底的绝望!每个人活在欲望的都市里,谁会去想,我们整体面临的困境!想到这里,他不愿意再纠缠于空茫的思绪中。于是他打开手机,根据房间里提示的账号与密码,登陆了微信。他突然想起同事曾经告诉他一个新玩法,他就想试一试,反正现在才八点多,距离睡觉还太早。他打开这个叫作“附近的人”的菜单,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人,是一个叫作雍耘的女孩子,并且提示在100米范围内。他一看用的是真名,觉得还比较靠谱,头像小小的,但是可以看出来人长得很漂亮。于是,跟每一个年轻男子一样,他向她打了一个招呼:你好!
他想,这可能是一个无用的举动,一个陌生女孩子,怎么可能理睬一个陌生男人呢?于是他放下手机,走到窗前。窗外热风荡漾,初夏的夜空,依稀可以看到几颗微弱的星星。但是大部分星星,都已隐没在城市亮如白昼的灯火中。当然,更多的可能是隐没在了雾霾与灰尘中。看不到星星的地球和人类,多么孤独啊!他想。他觉得自己跟梁舟一样多愁善感了。这时候,微信铃声响了。他走过去,竟然是那个女孩子的回复。你好,她说。他内心一阵小激动,赶紧坐下来。于是他们开始了下面的对话。
你在哪儿?
我在紫玉酒店。
真的?我也在紫玉酒店。
哦!你在几楼啊!
1816。
不会吧这么近。我在1818。
隔壁哦!说明我们有缘啊!
嗯!确实有缘!
你一个人吗?
是啊!
那过来一起聊吧!我也一个人。人在旅途,有点寂寞哦!
好啊!等我。我刚洗完澡,换件衣服就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里说,燕青,你白日做梦呢!当然,他依然打下了五个字)
好的,我等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