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从她和婆婆住那个屋子开始收拾的。活儿干得麻利顺溜儿。婆婆看不太清,就倚在门边听着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多是他大儿子搭话。她光是手眼麻利的干活,把时间留给这对母子,她总是为别人想得多。她一直是个好女人,村里的好些人都说,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些背地里的话儿。
东屋收拾停当,贴了壁纸,一下就光鲜起来,壁纸是牵牛花的图案。牵牛花的枝枝蔓蔓,抽象而静美,爬了满满一墙。婆婆爬上热炕,盘腿坐在一从丛的牵牛花当中,满脸愉悦。
一只喜鹊落在院里的苹果树上,歪着头左右看看,蹦上蹦下似有满腹的高兴事儿,不知道找谁说。她在往外扔一本被耗子咬坏的旧万年历时,这只喜鹊突然蹦到离她最低最近的枝头,“哇哩哇拉”狠狠地叫了几声,随即飞到最高的枝头上了。她还在心里笑着想:这只喜鸟,难不成在骂我?
开始收拾她住的西屋。大伯子说:把没有用的东西都扔了吧!搬动一回,挺费劲的。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没有应声,只感觉这大伯子,心想得倒周全,话也开始跟着心思走了,这算是心口一致吧!这可不像他,原来他是一只葫芦,肚大,口小,放在哪里都闷闷的。
活儿越干越透亮儿了,最后一个大板柜,是她结婚时买的唯一家具,把它抬过来,再收拾一下,就可以粘壁纸了。她和大伯子一人抱一头儿,把柜抬到了地中间。在柜后面厚厚的积尘里,隐约露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她拾起一看,是个小镜子。竟然是她结婚时从娘家带来的,是一个姐妹送她的,可放在哪里却忘记了,她找了数次,都无果。且年年二十四这天家里都要里里外外的收拾打扫,却一次也没发现它。她以为丢了,后来就不再找了。这个镜子很新,她只用了不到三个月,就结婚了,有了新的镜子。不过在家里这个小镜子是跟她最亲近的,时时揣在身上,她用它照脸,照头发,照脖子上小疙瘩,照青春妙龄的丰盈饱满,照即为人妇的羞涩人。那时所有的日子都是属于自己的,很纯粹,那是多遥远的事了?唉,蒙着灰,隐约的,朦胧不堪,甚至有点记不起来了。这些年她一直所思所想都是婚后的,都是孩子,男人,家,以及由家衍生出来的人或杂事。整日雾吐吐的,忙忙碌碌,心里没得过半日闲。现在透过失而复得的镜子,她想起了一些片段,想起了纯粹的自己来,有股喜悦竟然涌上心来。
大伯子看到了她的举动,停下手里的活,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少有的表情,她不管,奔到外面,对着灰尘厚得起了绒毛的,生了苔藓,快成化石的镜子用力一吹。结果,偏偏一阵风涌过来,这些灰尘扑了她一脸。她眼睛一下子睁不开了,一阵刺痛,灰进了眼睛里。她使劲眨,没出来。她摸索着进到厨房找水,去洗。洗干净了脸,眼睛还山核桃似的紧闭。试着睁了几下,总不行。她又换了水,用左手食指和中指扒开,用右手往眼里撩水,很蛰,她忍着,一下,两下,三下。一只眼总算不那么疼了,不过还有东西。另一只眼还是老样子。大伯子已站在她面前,问:怎么了?迷眼睛了?她嗯了一声,说吹镜子上的灰吹的。继续快速地眨眼,闪烁间,她看到大伯子的脸离得很近,在察看她的眼睛。大伯子说:流点眼泪就下来了。她说:眼泪干了,迷这半天也没有一滴。就又继续洗。大伯子奔回屋里拿来眼药水,她往眼晴滴进去半瓶子,总算冲好了些,能睁开眼了。可糟糕的是左眼中间有一块大大的黑挡在那儿,像块大石头压着。一眨到那里还是疼得受不了,她说我眼睛粘上东西了,忙找镜子看,大伯子随手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小镜子面儿被搽得一汪水样的明亮。后面紫色的漆壳和镜子前面边缘的齿牙没丝毫划痕,簇新而光鲜。她一下子有点恍惚,仿佛递过来的手是女伴的,在她面前的是光鲜的青春时光。她愣了一下才接过来照。她看见一个黑点粘在瞳仁正中,眼动它也动。她看的同时,感觉大伯子也在看她的眼睛。她有点别扭,她甚至感觉脸有点烧,浑身又扎上了针。她听到大伯子的声音:别揉了,粘在上面了,再揉就嵌进去了。她想走开,她感觉有点窒息,大伯子墙一样立在面前,近,密不透风,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别动!我来帮你弄掉!没容她表态,一双手一上一下按住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睑。那手真大,一下子就包住了她的头,她以为自己渐老了,头也长大了,臃肿了,松驰了,麻木了,僵硬了,可却不是,其实在他的手里还是那么小,紧致,柔软,敏感。女人在男人面前或许总是这般玲珑吧。她使劲闭上眼睛,不知接下来他能怎么办,可她只闭上了一只眼睛,那只被迫睁开的眼睛看到:一根舌头伸过来,无限放大,鲜红,暗红,朦胧的黑暗。一股热流从她的眼睛传过来,在她全身上下张开的毛孔向外喷射,瞬时,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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