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莎的方程:温亚军中短篇小说选-走在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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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还有时间走到大地的尽头与白昼诀别

    像一个孤独的异乡人

    加入这如此盛大的加冕仪式

    我已忘却自己

    我还将继续把谁遗忘?

    ——引自谷禾的诗《走在我身后》

    你的固执会害了你一生。

    他不信这句话,觉得说这句话的人,最多是个没有出息的作家,只能写些《走在我身后》之类的文字垃圾,污染少女一般干净的白纸。

    他从骨子里轻视这种人,这种人只能使天空更加浑浊,生活没有情趣,所有他爱的人变得没有了秩序,对他这个人是否还能生存下去产生了’怀疑。

    他还是坚持走了下去,在没有路的荒野上,他的心里装满了路的惨白影子,孝布似的在眼前飘来荡去,诱惑着他走过去,只有走过去,他的心里才能安宁。因为在不久前,他的躯体已被一个人当做尸体焚毁,虽然燃烧的只是照片上的他,可他已感到那种烧灼灵魂的疼痛,他走到哪里,都以为自己是一堆散发着腐味的骨灰。但他的心没有死,总在死灰里扑腾,幻想着找到一个荒凉的净地,然后把自己种在那里,像草一样重生,沐浴春风和阳光。

    他挑选了一匹马。一匹白马。本来他不喜欢白色,包括白色的动物。但他还是选择了白马,他信奉白马非马的悲怆说法。在他心中,马是神圣的,用来给人坐骑,简直是对马的侮辱,但马浑然不觉,尤其是那些能够展示自己脚力的神骏,被人骑在身下,简直像一个被人轮奸的荡妇,大汗淋漓地舒展在男人胯下,还以为得到了生命的恩泽,非常愉悦地嘶鸣几声,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他看了恶心。

    白马则不然,被那些心灵扭曲的人视为没有喜色的不祥之物,弃之荒野,甚至不列入马的行列。其实白马是多么幸运呵,免遭人的做贱,像一个高傲的女人,自由地展示自己的风韵。那种魅力,只有马才有。马身上诱人的魅力,常使他热泪充盈,他想圣洁的女人要是一匹马就好了。最好是匹白马。·

    他选择一匹白马同行,就像与一个魅力纷呈的女人同行,他几近枯竭的心里,充满了甜蜜。所以,他一路走来,脚步轻盈,根本没有跨上马背、驾驭马的欲望。他只想与马相伴,去找寻他理想的一片净地。

    那里自然是水草丰美,再理想不过的一方圣地。

    于是,他与马走进了天山。

    天山像人的手指,高低不一,在这里似歇口气似的,就扔下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沿缺口走进去,是一片开阔地,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

    心里就这般解放了么?

    他的灵魂从烟雾中钻出,就这般永恒地飞翔了?未曾想心里能容下这般浩瀚的绿地,他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从天山之巅滑落,在草叶间流动,体味着马儿的唇热,带着膻气的鼻息是马儿释放出的激情,煽动得草儿挺立在荒原之上疯了似的生长,为的是在马齿间脆响。

    那是他心动的一刻,能够装点他一生的记忆。他一直向往着,自己能是一棵这样的草,哪怕是一棵永远也长不大的矮草,只要能触到马的双唇感受到马的气息,成为马的食物,他就知足了。

    他真的很容易知足,在他生活的那个地方,按照常规,他与一切能够交往和不能够交往的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他够认真的了,正因为他的认真,才导致人对他的轻慢。他在人的周围越来越不重要,有时甚至被忽略,忽略到如一缕轻烟,被那个人用一根火柴头点燃,了却他一生才感到心动的一切,那一切已成灰尘,像他的躯体一样,一天天衰败,四散飞去。

    但他的灵魂里永远留下了那个人,就是焚烧他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使他有了重生的机会。不然他还一直沉迷于浑浊的人流之中,灵魂永远得不到安宁。

    他是很固执,但他自信没有因为固执而害了一生。因为固执,他才有了出走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在芸芸众生的马群之中,选择了这么一匹白马,用他还存活于世的灵魂,准备和这匹白马相伴一生,走向大地的尽头。

    这匹马多么好呵!走在他身后,让他觉得他这一生就是奔这匹马来的。

    于是,他感谢那个焚烧他的人。那个人叫他思念一生。

    他喜欢这匹马,不!仅仅喜欢还不能表达他全部的爱意。那些带着“爱”字的词是多么虚弱呵。

    他太想与马为伍了。

    马是多么伟大呀,尤其是白马,一生都在展示自身的魅力,连睡觉都是站着,那种洒脱、飘逸,人永远也学不会。所以他才把这匹马当做优秀的女人,只有优秀的女人,才能与马相提并论。至于那些跨在马背上的男女,是多么卑微,多么叫马不可思议,他们以为驾驭了马,其实是马驾驭了人类,因为马把你驮到什么地方,是由马决定的,你用缰绳指定的路线,马是用自己的蹄子一下一下敲击出来的,而不是你能够触摸到的诺路。

    骑马的人太悲哀了。想想你的样子,有多么可怜吧!

    他才不愿做可怜的人,他就这样与马交流,他的灵魂达到了真实的极地,他的躯体才属于他自己,尽管不时还有种骨灰燃尽的想法,但那种依附,是那个人给他的。不然,他怎能有来到巴音布鲁克,把自己种进草地的机会。

    但他的腿拔不动了。刚才还能行走的脚已经在马的注视下,淹进浓密的草丛,因为马的眼神,他的脚底钻进了泥土里,刺刺啦啦地长出一蓬蓬粗硬的根须,扎进了土地的深层,他像棵草似的立在了丛草之中,稳稳地开始生长了。

    这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可一旦达到了,他才有了一种失落感。这么多的草,哪一棵都比自己挺拔,哪一棵都比自己芳香四溢,他是那么普通,他再有情,也得有马钟情于他呀!

    他沮丧地望着马,其实马也一直注视着他,并且张开温热的双唇,正期待着他的滋润,它的两排白齿,正干渴地分离着,像剥蚀了的白骨,多么的诱人。

    它喘出来的气息,灼热而烫人。他能感受到那种烘烤身心的疼痛,自从那个人焚烧了他之后,他对这种疼痛的理解,只限于扑进一汪清澈的水中,使自己的灵魂与水接触,把烟雾拒之水外,让燃烧的心灵在水里熄灭,保留一个还能完整存活的跳动。

    快点,水,来救我吧!此刻只有水才能够把他救活。水在哪里?所有的水在那个人的手里,那个人却无动于衷,任黑色的火焰吞噬着一个可悲的生命。那个人,真能狠下心!你再对别人有成见,也不能不施舍一点一滴的水,就让他哔哔剥剥地在你面前烧毁,他有什么罪?

    他在你心里,留不下一点痕迹,你这样做,他能重生为一个真正的人么?

    他应该找到水,送到那个人手里,那个人完全可以救他一回。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条闪着蓝光的水流,原来水离得这么近,就在眼前,它看不到么?那个人对水的感情超过了一切吗?水对那个人来说,比他还重要么?

    他不能再想,他已经全身灼疼,再没有水,他会干枯,化为灰烬,连那颗他想保全的心也要成为一缕轻烟了。

    那边有水,这还不够么?一条河,足以烧灭一团微不足道的火焰。

    你没看到吗?那条河叫开都河,是一条永远流不尽的开都之河!

    他拔出双脚,血和汗水使他疲惫不堪,但他一点也不想做短暂的休息,他拖着双腿,像带着锁链的逃犯,一步一步地向开都河走去。

    开都河是一条随心所欲的河,沿着草地的低洼处,弯弯曲曲地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流过,这是一条永远不会枯竭的生命之河,它是天山的精血,给大草原的青草茎叶间输送了第一粒阳光。

    他回过头,想唤马过来,汲取这纯净的河水,可马站在原地,只用忧伤的眼神望着他。

    他理解马的心境,它不是无情,它太疲惫,在纷杂的尘世里,它的痛楚也不比他被烧烤着好到哪里去。

    那个人简短的经历,使他万分怜爱。他愿汲取河水,交到那个人的手里,那个人或许需要这种水,才能拿定主意,要不要救下他的灵魂。他用什么来盛水呢?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双靴子,好像是上天故意放在河边,专等他来用的。他没有多想,抓起靴子,弯腰把靴子浸到清亮的河水里。平静的水面惊出两个蓝洞,将靴子吸了进去,靴子发出畅快的欢叫声,呻吟着喝起河水。这种声音叫他兴奋,心里的疼痛不见了,只剩下一种想向这种声音逼进的劲头,以致靴子喝饱了水,他也忘了他要干什么。

    这时,一个蓝色的影子像精灵一样飘然而至,轻轻地落在他的身旁,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直到一个声音似从蓝色的河水里钻出来,柔软地飘进他的耳朵里,他才从梦中醒来一般,惊得差点丢掉手中的靴子。

    是你拿了我的靴子?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嗓音甜美得像马奶子酒。

    他站起来,从河水里拔出一双湿淋淋的靴子,站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个女人美丽无比,眼睛圆得像马的眼睛,就因为这双眼睛,他才觉得她很美丽。

    一袭白得泛着蓝色的长裙,把她的体态充分地展示了出来,他不敢再多看。他心慌慌地跳着,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只想用这靴子盛些水送给我的白马。它需要水,它要用水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你的马要饮水可以牵过来到河里饮水,我的靴子不是用来盛水的。

    对不起,它不是要饮水,它要用这水去浇灭一团火焰。

    什么火焰?

    就是正在焚烧我的火焰,我还在燃烧,只剩下最后一颗心了,再不把水送过去,我就连心也烧成灰了。

    女人笑了一下,表情生动起来: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自己烧着了,可以自己用水浇灭呵,何必要把水送给你的马呢?

    我自己救不了我自己,能救我的,只有我的马。

    我倒乐意帮你。

    你不能,你不是我的马!

    女人失望地甩了甩手,四周看了一下。那么,你的马呢?它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用提着靴子的手指了指,说:它在那面,它因为伤感已迈不动步了。

    女人向那面使劲看了看,没有找到马的影子,不相信地又到那边去找了找,很快她就返回来了。她来去的速度非常快,不像在地上走倒像在草尖上飘,轻得像一缕微风。

    这里没有一匹白马,连马的气味也没有,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哄人呢?

    我没哄你,它就在那里,正等着我拿水过去呢。你别和我说了,我要过去了,不然它就不高兴救我了。

    说完,他提着两只滴着水珠的靴子,来到了白马跟前。

    白马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种光亮使他忘记了所有的疼痛。他将两只装满清水的靴子递过去,说:白马,你如果认为有必要的话,就浇灭这团火吧,我想留下一颗心。

    靴子被接住了,他的两只空手还举在空中,他激动得都不知收回来了。他心想那个人焚烧他,为的就是烧掉他多余的躯体,只留下他的心,让他从这颗心开始,重新长出一个躯体,能够使那个人看到的另一个他。

    他等待着,等着那种灼烫的疼痛从心底消失,让另一种温暖包含住他这颗孤独无依的心。

    他抬起头,万分悲伤地看到,在他的面前,根本没有一匹白马存在,至于那两只还在滴水的皮靴,正真实地提在女人手里,她用非常贴近的目光深情地注视着他,要看透他似的,叫他无法忍受。

    他失望地低下了头颅,感到那种灼疼正在迅速地啃啮着他的心。他绝望了。他对一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白马存在,它只是你意象中的唯一希望,你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惊愕地看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荒野上根本看不到一点马的影子,甚至连一点能动的生命都没有,除了她之外,就剩下他了。

    她是怎么取代了那匹白马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他应该知道,人和马一到真正的草原上,像踩在地毯上一样。怎么会有声音呢?

    她的声音在他的耳旁不停地游荡着,现在你该明白了吧,那个焚烧你的人,不是你心中的白马,她能狠心地烧毁你,她就不是你心中神圣的马!

    不!他大叫道。没有人能够代替那个人,她就是我心目中的那匹马,她幻化为白马,一直走在我的身后,等待着我给她送去能浇灭火焰的清水,拯救我的灵魂。

    她摇了摇头,痛苦不堪地说:你太固执了,固执会害了你一生,你该清醒了!

    住口!我讨厌别人说我固执,但我偏要固执,我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和她不该同时在这个世上出现。

    你已经没救了!她竟平静地说。你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了,或许你到这里来,碰上我,是你的造化,只有我,才能占据你心中的位置。

    不!不是!你不是那匹马!

    我是女人!

    你是女人!可你不是那匹马!他吼叫起来。

    不管你怎么想,是我救了你,并且你拿了我的靴子,草原上的人就不会放过你,你就等着吧,天一亮,他们就会为你我举行喜庆的典礼,把你的灵魂同我葬在一起,你得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成为我今生今世永恒的一部分。

    远处传来了鸡鸣,如远古的警钟,砸得他向后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她上前扶住快摔倒在地的他,温柔地说道:你的身心已弱到这种地步,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认命吧。我会待你很好的,现在就送你一桶最好的马奶子酒,滋补一下你的身体。

    说着,她从身后提出一个奶桶,一股醇醇的甜香味扑了过来,一下子就把他罩了个严实,他头有点晕了。你知道吗,这可是我的奶做的,我就是马。你拿了我放在河边的靴子,就等于拿走了我的双脚,我没有了脚,就不能走路了,我只有飞,像一片即将枯死的草叶,飘来飘去的,只有认定你,才能安宁下来,你喝了我的奶酿制的酒,就伴我一生吧,我是多么孤独呵!

    她说完,洒下一串清泪,恋恋不舍地走了。

    太阳的光血雾似的倾泻下来,落到草地上,却变成了纯净的蓝色,把偌大的草地染得一片青蓝,蓝得叫他有点晕眩。

    透过这片无边无际的蓝雾,他看到从远处的蓝天上,变出一匹披着蓝光的白马,正款款地向他走来,那种从容不迫的姿势,叫他感动得泪水长流。

    待白马走到他的跟前,他才看清,这哪里是一匹马呀,分明是那个人,正用迷人的青蓝色眼神,柔柔地望定了他。

    还等什么呢?她来接他了,她的神情里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全是真诚的邀请。

    他能说什么呢,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个人想把她永久地存在心里,才把他烧成骨灰,与他永恒地相伴在一起。他感觉到了,他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他已经忘记了,他的脚底生出了草根,他像一株青翠的草,带着草根,愿随她到别的清静之地,再次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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