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娘叫春兰-堂三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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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马八爷那副杉木棺材还没有被烧成灰烬,阎明灯两兄弟和村民们就赶快逃跑了,赵三贵因为怕连累,他也连忙跑回家去。这时候,马八爷昏倒在草屋前面,躺在一大堆湿淋淋的荔枝树叶上,他手上那根扁担还遥遥指着那副还在冒着黑烟、闪着火光的棺材。看到爷爷晕厥了过去,春兰急忙把他背回家里。

    春兰换掉了爷爷的湿衣服,又帮他擦干净了身上的泥巴。半个时辰,爷爷依然没有醒过来,春兰急忙又跑去把王济世找来。王济世在帮马八爷打吊针输液时,春兰对王济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当她问王济世爷爷刚才为什么会跑出去,他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气力去殴打别人时,王济世想了一刻钟,他对春兰说道:“这是某种剌激出现的条件反射,就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耕牛,它在死之前会猛冲猛撞一样。在冥冥之中,你爷爷发觉他那副棺材正在被砸烂焚烧掉,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冲出去。但是,你爷爷现在已经中风了,再加上他刚才那么激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听到王济世这样说,春兰心里腾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就要大难临头似的,春兰痛苦地哽咽起来。王济世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春兰看了看墙壁那只老闹钟,还差十分钟就是九点。闹钟响过九下之后,她拨通了宏图的手机。她接着问宏图的感冒好些没有,之后又问他今晚回不回来。宏图跟着告诉她,打了针输了液之后,他的感冒好多了,但是他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因为这么夜没有公交车了。春兰跟着又告诉他,爷爷那副棺材被烧毁了,爷爷现在已经昏过去了。宏图接着回答道,他已经知道了,但是钱已经给了阎明堂,要不回来了。接下来春兰又正要问宏图,他是如何知到爷爷的棺材被烧毁的,宏图把手机关掉了。于是,她估计宏图困倦得睡着了。一只黑乌鸦忽然在屋顶上空呱呱地叫起来,它一边叫一边在空中盘旋着,那恐怖的嘶叫声顿时叫春兰感觉到一阵阵颤栗。

    晚上,春兰没有感觉到肚饿,更加没有心情吃饭。她一直坐在爷爷床前。她的心里空空荡荡,咽喉里仿佛有一大团棉花塞着,经常喘不上气来。到了下半夜,当春兰发现爷爷停止了呼吸,爷爷已经去世了,她仍然如同一根木头一般坐着。不一会儿,她把爷爷的双眼合上去,把他的双手收进被子里,又将被子盖过爷爷的脖子,接着又盖过他的眼睛,接着又盖过他的额头和头发。她在爷爷的脚上套上一对新袜子,接着又帮爷爷穿上一对新布鞋。最后,她把蚊帐放下来。走出房间时,她轻轻地掩上了房间门。

    走到屋外那棵荔枝树下,春兰摘了一张树叶放到嘴里。她把树叶咬烂,然后吐出来。一分钟之后,她又把另一张树叶摘下来,撕成两边,再把树叶一片片含到嘴里。她用牙齿将树叶咬成碎屑,把碎屑一点点咽到肚子里。她感觉不出苦涩的味儿,她甚至感觉不到半点味道。她瞭望一下天空,天亮了,空中灰朦朦,一大堆灰色浮云在慢慢移动着。她掏出手机。她连续拨了三遍宏图的电话,手机仍然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她估计宏图忘记带手机了。

    春兰把手机放到袋子里,手机忽然响了,唱起《我爱你爱到心碎》这首宏图下载的情歌。是宏图的回电。宏图跟着说,他刚才上厕所没有带手机。宏图随后问春兰有什么事,如果没有什事,事情也不是很急的话,他想过两天再回来,因为他父亲住院了,在人民医院的十楼三号病房,他的尿道结石今天必须动手术。想了想,春兰告诉他,爷爷昨晚过世了。宏图听罢,沉默了大约一刻钟,回答春兰,既然这样,他过一会儿就打的士回来。

    只剩下马皮三是春兰最亲的亲人了,春兰于是往他的家里走去。春兰曾经听爷爷之前说过,她本来还有四五个堂叔的,但是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死掉了。然而,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爷爷一直都没有对春兰说,后来春兰就把他们淡忘了。

    马皮三的房屋也即是马皮九那间四扇屋,它在村中间的太公庙旁边,在马皮九原来的菜园子里,在一大片荔枝树的中间。春兰从那片荔枝树穿过去,来到马皮三的家里时,马皮三的老婆——春兰本应该叫她堂三嫂——她如同一根朽木根雕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屋檐下,她那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膝头前面。他们正在玩弄着一辆掉了一只轮子,已经没有链条和踏脚的小单车。春兰一瞧见他们,心窝里不知不觉就涌进一大堆苦闷和忧愁来。

    堂三嫂穿着乱糟糟的花布衣,只有一只钮扣扣在她的领口上,胸脯露出来。她没有穿鞋,脚板生满疥疮,还有浓汁流出来。春兰估计她的背脊里还有糙皮病和癣疥,因为她时常将身子挨到墙上,不停地挪动起来,如同一头牛在搔痒那样,衣服都被磨破了,磨出一片片碎布片来。堂三嫂的脸颊深深地凹下去,微微发红,是一种病态的红色。这时候,尽管她用一根红绳索将头发扎也了,但是扎得别扭极了,如同在扎一大把稻草一样。她的一条圆圆的小铁环箍在她的左小腿上,一条两米余长的大铁链的一头连在这个小铁环里,另一头锁在她头顶那个窗口的一根窗棂上。小铁环在她的腿里磨去了一层皮,那层皮已经结了茄,形成了老茧。还有两根长长的青色尼龙绳分别拴在那两个小孩子的腰肢里,另一头绑在堂三嫂坐着的那张独头凳上。由于营养不良,那两个小孩子仿佛猴子一般又黑又瘦,手脚如同鸡脚鸭爪一般。他们的眼窝特别深,他们的眼睛比一般孩子的都显得黄而且大。他们身上所穿的都是别人丢弃掉的破衣服,衣服又黑又脏,钮扣也尽掉了。他们的头发枯黄,跟他们的脸色一个样。

    堂三嫂慢慢挪动身子,一束古古怪怪的目光袭到春兰身上。堂三嫂瞧了春兰一会儿,把儿子拉到身边,把他抱起来。她把儿子放到膝头上,拍干净他身上的灰尘,放下去,又把女儿抱起来。这时候,春兰完全看不是堂三嫂的眼神是喜还是悲,是欢还是乐,是高兴还是忧愁。那两个小孩子也是一样,他们只管玩耍着,一忽儿,他们把那辆破单车翻过来,一忽儿他们又将它推倒掉,一忽儿又把它立起来再推倒掉,一忽儿又把它往前推去再拉回来,仿佛在玩弄一个木偶儿一样。他们绑在身上那条尼龙绳有五六米长,他们随时可以跑到院子去,又可以跑进屋子里。

    堂三嫂每次把孩子抱起来时,那条生锈了的拇指般大的铁链就会发出啷当啷当的响声,仿佛犯人在监狱里拖着的脚链行走时所发出的声音。春兰站在堂三嫂身边。然而,堂三嫂没有理睬春兰,她只顾瞧着她那两个孩子,她仿佛不认得春兰那样。春兰望着那她两个孩子,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泪水不间断地脸堂流下来。

    春兰抹干酸溜溜的眼泪,接着问堂三嫂,堂三叔到哪里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堂三嫂楞了半天之后,接着告诉春兰,他一大早就已经到城里去了。不一会儿,堂三嫂又侧着头似笑非笑地告诉春兰,他昨天晚上就到大江大河捕鱼去了。不一会儿,她又说,他前几天到坟墓里捉鬼去了。之后,她想了三两分钟又神神秘秘地说,他晚上才回来。接着她又说,他明天才回来。想了一下,堂三嫂用一只手搔脚上的疥疮,又呶起嘴来说道,他永远都有不会回来了。

    “马皮三又不是我老公,他还会回来吗?他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吗?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本事,那么英俊,难道他不会又去取老婆吗?”堂三嫂最后说,又把眼光投到了孩子们身上。

    堂三嫂有点神经错乱,她的话春兰一点都不会相信。马皮三或者在房间里面睡觉都不一定。春兰思索了一下,走进屋厅里。屋厅里乱扔着孩子们的玩具,有断了翼的飞机,掉了轮的坦克,断手断脚的布娃娃,还有瞎了眼睛掉了鼻子的超人。一条断掉半截的木板凳倒在地上,旁边是一张脱皮脱骨的黄皮沙发,沙发上撒满破衣烂衫,有男人的茄克衫,也有女人的连衣裙,有小男孩的牛仔裤,也有女孩子的花衬衫,乱蓬蓬,仿佛比那此些猪棚狗窝还要乱,还要脏。

    屋里没有电灯,显得有些阴暗,苍蝇在春兰头上嗡嗡地叫着。一个房间里摆着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板床,床上的蚊帐已经发霉发黑,还有好几个破洞。有一张同样发霉发黑的棉被堆在床头上,很多蚊子停在被子里和蚊帐上。另一个房间里堆放着好几只箩筐和一些盘盘钵钵,那潮湿的角落里还有野草冒出来,一队队勤勤恳恳的黄丝蚁在里面爬动着。

    在那四个房间里找不见马皮三,春兰走进屋后那个低矮的厨房里。厨房里堆满稻草和树枝,灶头上满是炭灰,蟑螂在灶孔里爬着。铁锅镬头东倒西歪着。那张吃饭桌上,摆放着一大盘冻稀粥,还有一大碗昨晚吃剩的肥猪肉,以及一大碗没有半点儿烟气胡萝卜,一瓶还没有喝完的啤酒放在那只破瓦盘旁边,一只酒杯倒掉了,一只洒杯扔在地上,破碎了。一群苍蝇在嗡嗡叫着。春兰赶跑桌面上的苍蝇,将那只掉地桌底下的筛子拿上来,盖住了那盘冻稀粥、那碗肥猪肉、那碗冻萝卜。

    忽然间,春兰觉得这两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真正来到这个家,第一次瞧见这个家乱成这个样子。春兰感到非常愧疚。春兰心烦意乱地回到屋檐,她把袋里的钞票全部掏出来,放到堂三嫂手上。春兰抱起那个小女孩亲了亲,抹着眼泪走了。

    春兰站在赵三贵的屋子前面。院子的大门没有关严,它只是虚掩着。犹豫了三五分钟,春兰推开了大门。不如叫赵三贵帮帮忙吧,春兰想道。

    卷毛狗从屋檐下奔跑过来,春兰拍了拍它的额头。卷毛狗舔着春兰的手掌,摇摆起尾巴来。屋厅的大门紧锁着,厨房门也关闭着。赵三贵不在家里,赵六嫂也不在家里。春兰正要走出去,卷毛狗冲出了院子,它站在门外哐哐吠叫起来。赵三贵走进院子里。他挑着一大担黄澄澄的稻谷,满头大汗,那只着卷起裤脚的左腿满是黄泥巴,那块疤痕被泥巴糊住了。原来,赵三贵和赵六嫂一大早就到山窝里去了,他们去收割那些还没有被洪水淹没的稻谷去了。

    赵三贵将稻谷放在屋檐下,他问了春兰是不是要帮忙修一修她那台断了轴承的打谷机。“现在稻谷成熟了,去年就是我帮你修好那台打谷机的。”他抹着脸上的汗水说道。

    春兰接着告诉他,她爷爷昨晚去世了。赵三贵楞了一下,随后叹了一口气对春兰说,他冲过凉换过衣服就过去,随后又叫春兰准备好一只利是,不然的话就会给他带来晦气的。

    他们走进爷爷的房间里。赵三贵望了一两分钟爷爷,就问春兰通知到亲戚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要立即去通知了。走出房间时,他又对春兰说,现在不是冬天而是夏天,天气是变化无常的,非常焗热的,尸体是不宜存放太久的,最好明天就下葬,况且,谁都不敢保证警察和殡仪馆里的人会不会到来。春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按照例规和习俗,凡是死了人屋子里是不能喜庆气氛的。春兰把屋厅里墙上那幅合照拿下来,放到她房间的抽屉里。之后,春兰又把大门前面那副对联撕下来,再将过年时贴在门头窗头上的红纸撕掉了。

    他们在香炉里装了三支香,赵三贵就叫春兰去找亲戚,他去找八音队和鬼见愁。

    “但是,没有棺材怎么办?”春兰问他。

    “我差点把这事忘了。”赵三贵拍了拍额头。“依我看,城里的棺材铺都被封掉了,附近的村子里也没有棺材出售,不如就用他那副床板钉做棺材吧。”

    春兰走到公路边。她望了一下手机,还不到十二点。她叫停了一辆共公汽车。春兰刚刚想跨上车,另一辆公共汽车在对面公路停下来。春兰一见到宏图从那辆汽车走下来,立即跑了过去。那辆公交车司机骂了春兰一声“婊子”,把车开走了。

    春兰好想扑到宏图的肩膀大哭一场,但是有好几个过路人在瞧着他们。春兰于是控制住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她把胸前的粗辫子拿起来,凝望着他,又悲伤又焦急地说道:“我要去通知亲戚了,你先到家里吧,赵三贵已经去找八音队和鬼见愁了。我想明天就把爷爷埋了……因为这天气,何况我还担心那些警察……”

    “警察这边你不必担心,我早上打过电话给阎明堂,阎明堂说过,他不会再来了。”宏图用十分有把握的口气说。

    “但是那殡仪馆里的人……”

    “阎明堂也说过了,他不会通知殡仪馆的。”

    “我顺便问我姑妈借点钱……”

    “你也不用借钱了,我带有一万元,我想已经足够了。”

    他们还在说着,一辆搭客的面包车从背后驶来。“我姑妈在城效里,我得走了。”春兰望了望天空说道。

    春兰和她姑妈一起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一些村民也陆续到来。马头亮、赵蛮弟、马头六和赵蛮根这四个赌徒,以及赵笔傻这个大诗人也来了。不过,他们在马八爷的床头前面一装完香,拜了三拜,没有说一句话就低头低脑走了。接近五点多钟的时候,马皮三才赶到来。他确实到城里乞讨去了。他没有洗脸,依然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踏着那对没有带子的解放鞋就来了。随后,接下来的殡葬仪式就由马皮三和她姑妈来安排了。

    六点钟的时候,鬼见愁他们把马八爷移出了房间,他们把他放在屋厅里,用一块白布盖着。接下来,棺材的事又令春兰头痛到不得了,因为,她姑妈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用她爷爷那副床板钉做棺材,她姑妈说,那样太对不住她哥哥了。可是,春兰又不知道到那里买得到棺材。她大哭了起来。春兰哭得天昏地暗,还连续晕倒过两次。

    到了晚上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棺材的事才有了着落,因为,赵三贵早就知到张旺财家里藏有一副松木棺材,赵三贵对春兰和她姑妈说,张旺财是村长,警察是绝对不会到他家里去搜查的。

    于是,姑妈和赵三贵连夜敲开了张旺财的门。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他们用三倍价钱把张旺财那副新棺材买了下来。

    次日早上,鬼见愁就把那副棺材油了一遍,油成了红色,接下来就帮马八爷化装和入殓。之后,姑妈就安排前来帮忙的村民们到城里去买各种各样的祭品了。姑妈是一个有点儿爱面子的人,她不但叫村民们帮马八爷买了一间纸扎的豪华别墅,其它的金银财宝和凌罗绸缎也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多买了一只大花圈,以及四五箱二十八响的冲天炮。

    到了次日下午三点钟出殡的时候,尽管宏图只是在他的臂膊缠上一块小白布,但是,春兰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埋怨他,因为,春兰想到了他们毕竟还没有订婚,没有摆酒吃客,他们还不是正式夫妻,如果宏图这时候也披麻戴孝的话,别人就会说三道四,甚至会把“乱伦”,或者“奸夫淫妇”的帽子扣到他们头上。

    半个时辰之后,那八个木索佬把马八爷抬到了虎头山,把他埋葬在他之前早就挖好的坟墓里,埋葬在春兰的婆婆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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