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帝佑站在赵笔傻母亲的坟头上,摇了摇细而长的腰肢,捋了捋下巴那一小撇白胡子,睨望着村民们。看到鞭炮声渐渐熄灭了,他佝偻着身子,尖着嗓门说起话来。顿时,他的声音如同哗啦啦的雨声一般在村民们的耳边响起来。
“父老乡亲们,兄弟叔伯们,大哥大嫂们,亲戚亲家们,你们不要难过了,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大家的祖坟如今虽然被挖掉了,挖破了,挖成狗窝狗洞了,挖成老鼠窝老鼠洞了,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情,是一桩好事情呀!其实我的祖坟早就搬走了,搬到别的风水宝地里去了。实话对你们说,实际上我去年就跟很多人说过了,这里风水在十多年前就被破坏了,报恩岗也得改名了——其实我早就帮它改做败坏岗了!”擂了一下疼痛的腰椎,瞧着村子的上空,咽了一口唾沫又说道。“你们想一想吧,看一看吧,这些年来,我们村出了多少道德败坏的人,败家败到去乞米的人。又出了多少不争气的人,出了多少蛮不讲理又穷凶极恶的人。不但有混帐诗人,还有烂赌鬼,还有偷偷抢抢的人,还有吸毒贩毒的人,还有傻了的人,还有疯了的人,还有神经病人和不要父母的人。别的我就不想多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好几串鞭炮边续响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过后,风水大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眼镜,从镜底下朝赵笔傻望了一眼,见到赵笔傻侧着头,挖着鼻孔瞧着他。又扫视了一眼那些正在凝神看着他的村民们,瞧了瞧赵三贵,又瞧了瞧赵三贵左腿上那块疤痕,拍了拍脖子,喘了好几分钟气之后,又继续说:
“所以,现在你们不妨趁这个机会,尽快将你们的祖宗迁到别的地方去。相信你们都知到,我这个风水大师不是吹出来的,我是远近闻名风水大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可以知到上下五千年,我一眼就能看得出好人坏人,看得出吉凶祸患,不要说一般人,就连县长市长都叫我看坟山,看屋宅,叫我出日子,算祸福,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拜我为师,称我做神仙。所以,我现在只是想为你们排忧解难,全心全意为你们服务。如果有谁愿意把你们的祖宗迁走就过来,让我为你们指点迷津,我让你们重新儿孙满堂,光宗耀祖,升大官发大财!”换了一下脚步,喘了一会儿气,又说道。“其实,今天是张村长专门请我来的,他请我来帮他迁走他的祖坟的,我又不是专门来帮你们看坟山风水的,但是我既然来了,我现在也有空,你们都在这里,机会难得,那么,我就不妨对你们说说这座山目前遭到破坏的原因吧。”
说罢,他将身子转过来,把大罗盘搂到胸前,扭了扭腰,挺了挺身子,望着后面说:“坟山最讲究的是峦头理气,你们不妨回过头来看一看,这座山的山顶上的是什么?那个高压杆那么高,它简直捅到了天上去,它刚好插在这座山的脖子上和咽喉里。那叫做穿心煞,穿心煞你们知道么?它就是最厉害的绝煞。它不但杀死了这里的风水,还把我们村的风水都杀死了。你们说,有了这个要命的穿心煞,我们的日子还能好过么?我们还有会有出头之日么?我们的子孙孙还会欢蹦乱跳吗?他们还会升官发财么?你们再回头望一望,这座山背后那条二级公路,它就像包公那把铡魔鬼那么大铡刀一样把这座山砍断了,它砍断了这座山,就等于把我们的龙脉砍断掉,没有了龙脉,你们说还有什么好风水么?它叫大刀煞,又叫做割胫煞,我们有这了这两个煞,我们的祖祖宗还会保估我们升官发财么?”
风水大师还在说着,一些村民陆续离开自己的祖坟,他们如同被风水大师牵着鼻子一般走了过去。风水大师见到身边围了一圈人,他们站满坟头旁边那块小空地,欠了欠身子,按了按腰椎,捋着那撮白胡子微微笑着对大家说道:“我讲得不错吧?其实我把祖传的风水秘笈都讲给你们听了。你们有谁要看风水的,不妨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到我家里来,我一定不负众望,把最旺山旺向的风水宝地找出来给你们,并且随便你们给我一只红包就可以了。”
一些人正往前面那根高耸入云的高压杆瞧着,一些人正在往山背后那条横穿而过的二级公路望着,赵三贵摸了摸左腿那块疤痕,凑到了王帝佑的眼皮底下。他捂着那块疤痕,瞧着那只大罗盘问道:“王大师,我想问一下你,既然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眼就能看得出好人坏人,你现在能算得出是谁把我们的祖坟挖破捣毁的吗?”
“还用说?不用算我早就知道了,当然是镇政府派人来挖的!”王帝佑瞪了一眼赵三贵,捂着嘴唇咳嗽了一下,答道,“难道你没有到过县城吗?到过镇政府吗?上个星期,镇政府就贴出了迁坟公告,公告就贴在菜市的垃圾池里,我还撕了一大张下来,我读过好几遍了呢。”
马头亮摸着额角那块胎记问道:“公告为什么不贴到村里来?害到我们都不知道。”
风水大师按了一下腰椎正要回答,赵蛮弟歪着身子,捻着那根黄毛说道:“马头亮,我看你赌钱赌到傻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只有赵笔傻的诗歌有时才会贴到村所的墙壁上,镇政府的公告是从来不会贴到村里来的,因为镇政府知道,公告一眨眼就会被撕掉的。”
赵三贵摸着那块疤痕,接着又问风水大师:“公告里写的是什么?”
“镇政府说,这座山背后那条二级路要扩成一级公路,下个月就要把这座山推平了。所以,你们得尽快将祖宗迁到别的山头去。不过,这里的风水也坏得不成了,你们不搬不成了。”王帝佑往张旺财那个大坟墓瞧着。“你们看,张村长不也是在挖他的祖坟吗?他也想尽快把他的祖坟迁走了。”
“他要把他的祖坟迁到什么地方去?”马头亮问道。
“还用说?当然是风水宝地了。”风水大师得意地说,“我早就帮他找好穴地了,在鸡冠山上。”
赵蛮弟问他:“那个风水穴地叫什么名堂?”
“本来天机是不可泄漏的,既然你们问到了,我还是说给你们听一听吧。”风水大师瞧着前面说道,“我帮他选了一个穴地叫做鹤立鸡群,是绝对的风水宝地。”
赵蛮根咔嚓吐了一口痰到坟头上。“鹤立鸡群是什么意思?”
“鹤立鸡群就是他的老祖完一葬下去,不出一年他就会步步高升,也即是说,张旺财现在是村长,不久他就会当上镇长,再过两年就会当上县长,以后就会当上市长,甚至省长。”风水大师瞧了瞧那口浓痰说,“以后他的兄弟叔侄,他的子子孙孙也会当上大官,一旦当上大官,日后他的祖宗十八代就金银堆满屋了。”
这时候,张旺财和张旺富的确在挖着他们的祖坟,那五六个陌生的面貌凶恶的男子也在帮忙着,铁铲和锄头的声音不停地传过来,一大堆黄泥土和鹅卵石头,还有一些草根堆在他们脚下。
马头亮瞧了一下张旺财那个老祖坟,心弛神往地侧起头来,摸着额角那块胎记问风水大师:“既然这样,王大师,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风水宝地呀?”
“当然可以了。”风水大师马上答道,“鸡寇山上还有一个更猛的穴地,它叫做猛虎擒猪,要是你得到这个穴地的话,我保你在三年之内一定大富大贵,你的子孙日后一定会当上师长,甚至军区司令。”
“有那么厉害吗?”马头亮问道,“我现在都五十岁了,你看我现在还穷成这样?”
“那当然了,要是你把你的祖坟迁到那个穴地就可以了。日后,你逢赌必羸,你说你容易发大财么?”
“那么,我就要这个穴地了。”马头亮心神激荡地说,摸着那块胎记得意地望着众人,仿佛他现在就已经大富大贵了。
“那么,你今晚到我家里来,我详细跟你谈一谈,出一个好的时辰日子再葬下去。”
人们的眼光纷纷越过村庄,往对面那座鸡寇山袭去,希望在那座山头上寻找得到那个穴地在什么位置,然后在半夜三更偷偷把祖宗埋下去。赵蛮弟瞧了一会儿,他跟赵三贵一样,看不到那个猛虎擒猪在什么地方,他转过身子来,乞求王大师:
“那么王大师,你也帮我找一个逢赌必羸风水宝地吧?”
“鸡寇山上还有一个叫做猛龙出海的穴地,你要么?”风水大师瞅着赵蛮弟嘴唇边那根黄毛问道。
赵蛮弟拈着那根黄毛问他:“厉害么?”
“当然厉害啦,它也是逢赌必赢的风水宝地。”
“真的吗?”
“当然了。你想一想,它为什么叫做猛龙出海?为什么不叫猛龙出河?就是因为大海才有大鱼,它一到海里就可以捉到大鱼了,大鱼就是大把大把钱了。”
“那么,我就要那个穴地吧。”赵蛮弟说,他的眼睛和那根黄毛仿佛同时发出耀眼的金光。
话音刚落,马头六把头上那顶解放帽脱下来,摸了摸那比灯泡还要亮十倍的光头,又把解放帽戴上去,拱头到风水大师的眼皮底下,把帽头扯到脑后,又扯回来,再把它扯到了耳边。“王大师,你也帮我找一个风水宝地吧。”
“你想要逢赌必赢的,还是要升官发财的?”
马头六又把帽头从耳边一扯回来:“我两样都要!”
“那么,我把虎头山那个叫做直冲云天那个穴地给你吧,要是你把你的祖宗葬下去,我保你以后逢赌必赢,你的子子孙孙都能够升官发大财。”风水大师答道。
赵蛮根听罢,他怦然心动了。然而,当他猛然吐出一口浓痰,刚想开口时,风水大师的腰椎疼痛起来。他按着腰椎一边喘气,一边气说道:“你们都不要问了,你们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到我家里来吧,我还有很多逢赌必赢、升官发财的穴地,到时候我就把它们通通告诉你们,你们准备好利是就成了。我说过了,你们随便扔给我一个利是就可以了,够我买一瓶酒就行了。我现在实在没有空了,你们都知到,我今天张村长专门请来的,我要把他的老祖迁到那个鹤立鸡群里去,我现在要走了的。”
说罢,他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放回口袋里。他昂起尖削的下颏正要往前走,赵三贵忽然盯着王帝估问道:“既然这里的风水都不行了,但是,政府也不能在半夜三更派人来挖掉我们的祖坟呀,要挖也得我们自己挖呀,这岂不是跟打劫抢掠一样吗?”
“公告期过了都是这样的,别说是死人的坟墓,现在不管是拆违建,还是拆抢建,都是一样的。”王帝估停下脚步,按着腰椎答道。
“照你说,我们的祖坟是镇政府派警察来挖的?”
“警察只管维持秩序,我估计是农民工,要不就是机关干部,要不就是学校里的学生,”赵蛮弟抢着说。“上个月,我在郊区里就见到了好多农民工去砸村民的房屋,还见到了机关干部去驱赶那些村民,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学生去围攻那些村民,如果那个村民反抗或者自焚自杀,那些警察就把他抓起来,在这之前他们是不会动手的。”
“警察带有枪吗?”赵蛮根吐了一口痰,忽然问道。谁都不清楚他为什么问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或者他这时候以为那些警察并不是去缉拿犯人,他们不用带枪吧。
“你这猪脑!——废话!警察会不带枪?容不易被村民用石头砸死!他们还有警犬和盾牌呢。”赵蛮弟说。
“那么,镇政府总得给我们一些迁坟的费用吧?”赵蛮根的脸刹那间青里带黑了起来,不用说他必然非同一般的惊怕了。他咳嗽得更加厉害了。他蹲在地上咳到口水鼻涕一起流淌之后,吐出几口浓痰,拱起头抹着口水鼻涕埋怨道。
“笑话,镇政府都出钱请人了,你现在还想要迁坟费?我看没有可能了。”马头六把帽头扯到耳边说。
“那么,是我们错怪张旺富了。”赵蛮根又连续吐了两口猪油一般的浓痰说。“但是,这座山是我们的,镇政府总得给我们一些征地款吧?”
“当然,征地款是少不了的。可是这是集体土地,又不是我们私人的,征地款是给所公所的。”风水大师瞧了瞧脚边那两口浓痰说。
赵三贵问道:“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旺财和赵不理肯定知到的,他们一个是村长,一个是村支书,他们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们呀?”
“张旺财之前告诉过我,这几天他也许忘记了。因为他准备在城里开一间麻将室,他忙到踢脚。赵支书我就不清楚。不过这些年,赵不理都没有回来过。”风水大师边想边答道。“其实,赵支书根本就不想回来了,你叫他怎么通知我们?他又没有谁的电话号码,退一步讲,赵支书根本就不管村里的事,他即使有我们电话,他都不会打给我们的。”
“赵不理到哪里去了?”赵三贵把滑下去的裤脚又卷上去之后,问风水大师。
“他在车站旁附近开有一间足浴按摩店,谁有事就得到店里找他!”马头亮望着赵三贵骂道,“你这猪头,我们都不知道?就是你这笨蛋还蒙在鼓里!”
“足浴按摩店是卖什么的?”赵三贵摸了一下左腿那块疤痕又问马头亮。
马头亮骂道:“卖你的头?枉你的头那么大,脖子那么粗,连这都不懂!讲到明,赵不理开的就是妓院!”
赵蛮弟又问马头亮:“那么,里面多不多小姐?”
“当然多了,”马头亮答道,“上个星期我帮我女儿开证明,你知道不?他还把那十多个小姐通通叫出来,任我选任我挑呢。后来,我就挑了最肥那个小姐跟她上床了。”
“很爽吧?”赵蛮弟笑起来问道,不知他是羡慕,还是嫉妒,还是心痒痒。
马头亮跳起来嚷道:“爽过屁!害到我还患上了花柳梅毒。我差点被老婆打死了!”
“哈哈哈,你老婆是怎么打你的?”赵蛮弟瞅着马头亮的裤档底。“她是不是把你的卵袋抓破了?”
“她用柴刀朝我脑袋劈来,好在我闪得快,要不我的脑袋就被这母夜叉劈成两边了。”马头亮拱下头,让大家看他的头。“你看,好在只是削掉了一点头皮,疤痕还在呢。”
“马头亮,你真是艳福不浅呀!”赵蛮弟一巴掌打到那个疤痕上。“依我看,砍断脖子都值了!”
顿时,赵蛮根笑到猛咳嗽,马头六笑到解放帽都掉了,赵三贵笑到裤脚又滑下去。“你不要这样笑我好不好?”马头亮接着一推赵蛮弟。“我女儿急着要那张证明将转户口,我才跟那个小姐上睡觉的。你也是,难道我敢不听赵不理的话吗?如果我不跟那个小姐睡觉,发大头梦吧,赵不理会帮我写证明吗?”
“那也是。”赵蛮弟忍住笑,捻着那根黄毛又凑过去问道,“那么,你跟那个鸡婆睡觉花了多少钱?”
“赵不理说有快餐有西餐,还有中西餐。快餐就是三分钟的事,西餐就是一两个小时,中西餐就是一天一夜。快餐最便宜,二十元。西餐一百元。中西餐至少三百元。我当然选快餐啦。哎呀,不要说这些了,让我老婆听到了,我又要挨刀子了——这母夜叉不以为我又去嫖娼才怪了。”马头亮懊恼地说。“我们还是听风水大师的话吧,赶快把我们的祖宗搬到别的风水宝地里去好了。”
“不过,你们先把你们的祖宗放在这里都可以,因为我还要抽时间帮你们出日子呀。——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是张村长请我来的,我还要把他的祖宗迁到那个鹤立鸡群里,我得忙一整天呢。”风水大师接着说,“你们还是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到我家里来吧。”说完,按着腰椎,一边喘气一边往张旺财那个大坟墓走去。接下来,众人也纷纷离开了,回到他们祖宗的坟墓前面去了。
春兰看到她爷爷就快把冥府纸烧完,她对她爷爷说道:“我们也把我父母和婆婆葬到别的地方去吧,我看再葬在这里镇政府一定又会派人来挖掉的。”
“依我看下一次就不是挖掉那么简单了,我想镇政府一定出动推土机直接推掉的。”宏图说。
“我早就有这种打算了。”马八爷站起来,拍着裤子的尘土。“我们就把他们葬到虎头山上我们的自留地里去吧。我以后死了也要葬到那里去的,我的坟地我已经选好了。”
“爷爷,你不要说那种话好不好?你是不会死的。”春兰焦急地说。
“你这傻孩子,有谁不会死呀?”马八爷把砍蔑刀捡插到裤腰里。“好了,我们不说这种话了,我们把遗骸拿回去吧。”
随后,马八爷在那两只瓦罐子里插上三支高香,点燃了。当春兰和宏图各人抱起一只瓦罐子准备回去时,旱雷消失了,太阳又从云端里钻出头来。火一般的阳光晒得人们头昏脑胀。这时候,风水大师王帝佑已经回到张旺财的祖坟去了。他钻进了那个坟墓里,把一根根骨头拣出来,再扔进刚刚从那个贩子里买来的那只特大的瓦罐子里。捡完之后,张旺财和张旺富一起把那只装着他们祖宗遗骨的瓦罐子抬到了山顶上,安放到停在公路边张旺财那辆小车里。有的村民抱着瓦罐子也陆续下了山,有的村民依照王帝佑的说话,将瓦罐子暂时放回到坟墓里。
整个山头就只剩下赵笔傻,因为他听了王帝佑演讲,他不到一公钟就躺在他母亲的坟前面睡得跟死猪一样。赵三贵抱着瓦罐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踢了他一脚,但是,他抹了一把唾沫,挖了挖鼻孔,又打起呼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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