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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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强醒来,发现自己还不能动,一动脑袋就疼,腰上也有些生硬。就那么又躺了躺,眼睛望着天花板,从天花板的亮度判断出还没到正午。

    他腾出一只手来摸头,没摸出异样,稍稍有点鼓罢了,又去摸兜里,摸出了一身冷汗。

    小本子不在了!不在的还有兜里一百多块钱。

    小子脑袋不糊涂,知道啥要命,临走把那些都翻走了。争强脖子梗梗的,嘿嘿冷笑,笑着,就笑出一道一道的泪来。

    炕上的行李还是囫囵吞的样子,只是少了那个热身子,显得有点冷清。后墙上贴着张大画,是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半赤着身子,仰在海滩上的长椅里,朝这边眯眯地打量,白胳膊白腿上拖拉出几道黑云,不是春桥那又是谁?

    西边靠墙的碗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箱,盛着那头白狐狸。魂灵远去的狐狸缩成一团,根本没着过人世风尘似的,折射着快晌午的天光。

    杏花总是要过来看,说再看一眼,就一眼,看过了,就在他怀里滚,一直滚,一定要和他滚成一个,他们是一个。而今,他们只剩半个在这世上了。

    争强总觉得晕晕乎乎地往杏花那边靠,又总给一种力牵绊着,让他必得在这世上挺住身子,睁大眼睛,他从不信这坡上有鬼,即使有,也是人。

    一瓶瓷坛汾,终于让他看清了那鬼的真容,他感谢刘货郎呀!

    “真是那小子干的?”董天福说。

    “真是。”争强说。

    “人看人,看不走眼,平常就觉得他歪瓜裂枣,少了一点咱坡上人的踏实。”

    “也不能那么说,年轻人心野气盛,一时让鬼堵了命门,要不咋说年轻?”

    “看样子,你也没恨那小子到哪儿去?他可活生生逼死了你杏花的!”

    “恨是把柴火,有多少人都能让它一把烧成灰。我不是恨。”

    董天福不明白了,对面争强的脸白是白,黑是黑,黑白都透着一种沉定,让他一时觉得倒是自己松沓沓固不住。

    “那你想干啥?”

    “让他按路数走。”

    “路数?”

    “杀人偿命,去伏法。”

    “可证据已经没了,你相信他,可他对你下黑手。”

    “春桥不是个坏人,坏的话我不留他住在老房子了。你不是和派出所的大刘们熟吗?叫你就是做这个事,没证据可有事实,逮住了他一样能问出来。”

    董天福把酒杯靠在唇上,觉得这杯里仿佛盛着铅,不知该不该把它一口咽下去?

    姐姐杏花的遭遇到底让董天福一点一滴地灌输进了桃花的脑子。这时候,孩子已经足月了,雇的婆婆也干出了毛病,少要几个钱也不愿再耽搁。桃花倒是自个儿能料理自己,只是发愁不能和男人一起出地收秋。

    她初听出苗头,就哭晕了。后来又大哭了几回,还好,奶水没受影响,但是打过一下愣怔,停了一两天,慢慢又下来了。

    等孩子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屋檐下无边无际地想姐姐,没防院门口站进来一个人,看那身架,看那脸盘,恍惚觉得是姐姐来了,脸上一下挂起道彩虹。

    “姐姐……”过去捧住了她的手,才看出不是。

    女人的脸始终保持了匀称的笑,她好像走了老长的路,腿脚有些软,手心热乎乎的。

    “和你姐姐长得像?我叫杏子。”

    桃花大睁着眼:“杏子?还不止是像了,我姐姐叫杏花。”

    “可不,我找对了,没缘分也捏合不到一块去。”

    桃花点着头:“你专门来找我?”

    “听说你坐月子,照顾的人走了,眼下有些不方便。我就是听着这个来的,也不要你给啥工钱,让我混个饥饱就行了。”

    桃花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陌生又无端觉得熟悉的女人。她的迟疑看进杏子眼里,杏子把手从桃花手里掏出来,重重落在自己大腿上,接着眼窝里涌出一圈湿。

    “桃花妹妹是想不到我这一路有多难,一个孤身女人家,可我还能回那个家?”

    她的声调一起,桃花又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桃花现在见不得泪,一见心就难受的要决口,她再禁不住自己一哭了。

    “姐姐这是有啥难为事了?”

    “不是他被被赶出来,是我逃出来的。”杏子抹了下眼,抹出一片难为的笑,“女人有时就得自己给自己作主,你说是不是桃花妹妹?”

    桃花说,听姐姐是个有故事的人,先进家暖暖身子。

    晚上董天福回来,远远就见玻璃后多了个陌生的身影。进了门,身子侧在那儿洗手,眼睛不住往杏子眉上脸上瞟。桃花笑着说:“看出啥来了,看那么没完?”

    “怎么看着像姐姐?”董天福迟疑道。

    “可不,姐姐不在了,老天又派来了个……”

    杏子说:“这就是妹夫了?”

    董天福笑笑:“你叫我妹夫,没有比这亲切的了。也能叫我老董。”

    杏子说叫老董就显辈分儿了,况且妹夫你还没那么老。董天福听着舒服,舒服往上升,便舒服出一种异样,快速算计一下,有啥办法能让这女人长久留下来呢?

    他们一直坐了半晚上,中间摆着一盘瓜子,杏子的事情在这个中间就汤滑水顺地有了个确定,董天福直夸杏子走得对,走得有气概。他的热情也给了桃花一个鼓励。

    晚了,董天福自动抱起行李到东边耳房,咔嚓一声,响亮地从里边落了锁。

    第二天他们合计是由杏子在家照看孩子,桃花和他出地,还是杏子……杏子想想,说还是我和妹夫吧,一来妹妹身子骨还不牢靠,二来我单独在家,你们就放心我不抱走你们宝宝到外头卖了?

    初打交道,主人犹疑的正是这点,叫人家一口说破,倒显得自己小气失落了,小两口都笑。桃花说,杏子姐姐,也别尽当自己是外人,受苦的时候把握分寸,日子长着呢,不细水常流也不行。

    董天福说毕竟多了一把手,原来我想中间穿插着帮帮那边,这下早点完了再过去,也不耽误他工夫。

    桃花说姐夫那边你说啥都得考虑着,不能让他的心等你等得一点点凉了。

    董天福说争强才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

    董天福前些时叫了人帮忙,玉米只差割秸秆了。今天是起山药。两个人进了地,董天福用锹挖,杏子在旁边抖土,装袋。她动作利落,逼赶得董天福喘不上气来。董天福扔了锹,说歇歇,人就一屁股摔在了那儿,四仰八叉地斜睨杏子。杏子不让锹歇。

    “这么急侃侃的?”董天福说。

    “不是还要帮个姐夫么?”杏子说。

    董天福拿出一支烟来:“你是外人,不懂。我们那姐姐不在了,空剩一个光棍姐夫,又没别人,我们不帮还指望谁帮他?”

    杏子把锹插在地上,坐在离董天福不远的山药秧上,看样子是要把故事听个水落石出。

    董天福大略说了说,长叹出一声来。

    “就是让那千刀万剐的给逃了,他要好好顺住争强的意思,给大刘们去自个首,也都心安了。现在争强一定要我去给大刘说说,可这抓人的事也不是那么简单,人家跑来跑去,也是要吃要喝要舒服的。”

    “妹夫是为这个愁?”

    “也不愁。明天了,我去乡里见大刘,先听听他的口风。”

    “他们会不会不抓?”

    “按说会。但他们是公安,吃这半碗饭,装装样子也会。况且争强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卖房卖地也要把这个事拿下来。我不好一个人软下来。”

    “那结果就明摆着了?”

    “可不是。”董天福说。

    杏子抱住膝盖看天,董天福听得她细长的颈腔里滚过一声轻喟,问:

    “你是什么意思,好像有点惆怅?”

    “不是不是,”杏子摆几下头,脸上掠过一缕古怪的笑,站起身来,狠命地去挖山药。头发甩甩的,不一会儿,飞扬的发梢就像沾了水的柳条,噼里啪啦全是汗滴子了。

    “杏子是和谁作敌呢?有啥不痛快说出来,你身边可是个男人呢。”杏子的动作野蛮,却一点看不出粗重,地头的男人看着心软心疼心潮湿,像根弓给挽足了莫名其妙的劲儿。

    杏子长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盯住董天福,让这个多天没摸女人一把的男人心上一圈圈扩出涟漪。

    杏子忽然呜啊啊地哭了。

    董天福上去扳住她的手,不让她把那漂亮眼睛揉坏了。

    杏子的手和他抢夺着,究竟也给当过兵的拿住了,拿过头,绕在他的脖子后。她软软的胸脯蜻蜓点水似的扫着他,董天福前倾了一下,顺理成章地完成了一个熨熨帖帖的搂抱。

    “你能不能先不找那个大刘?”杏子说。

    “不是先不找,是不找去了。”董天福说。

    杏子说:“这话我不想听,你那样交待不了争强。”

    董天福说:“那你说咋办?”

    杏子看住董天福,眼泪就像温泉水自个儿从底下往上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拼命地摇头,“只觉得这样对他也不公。”

    “他的心再是石头,也能给你这颗热乎乎的心烫软和了。”

    杏子扑哧笑了,戳一指头董天福:“去!大概天底下就你这号男人才是真软蛋。”

    董天福说:“骂我了,过桥?”

    过桥说:“不是为了我弟弟,才认不得你这个花男人。”

    晌午吃了饭,董天福就去上面坡。

    争强正在院里垒玉米墙,几天不见,他又黑瘦了,下颏钻出一圈胡茬子。董天福看着,心下唉叹,脖子动动,发现了自己的嘴唇,过桥在那上面留下的甜腥蒸腾起来,越过鼻子,贯穿大脑。

    董天福和他垒墙,说起了一会儿要过来的过桥。

    “叫杏子。长得和杏花像,不过可不是杏花。”

    “谁就是谁,就是杏花再变出来站在我跟前,也不是我那个杏花了。”

    董天福说:“那就好,我这就去派出所。我能使劲,不过使出的劲不一定达到你的效果。”

    争强说:“你只管去说吧。”

    董天福走后不久,果然见门口进来一个女人,争强乜了一眼,又把目光收在手上了。

    “姐夫好人材啊。”杏子说,人斜立在门框上,显得秀柳柳的。

    争强哼哈了一声,他没想到世间真有人能和另一个人长出几分像。

    杏子已经走到了跟前,她蹲在地上,也不说话,一个一个往下捋玉米叶子,然后递给争强。

    争强说:“我不习惯一下有你这么个陌生人,你先坐那儿。”

    杏子说:“我坐这儿干啥,让我看你一个大男人垒不垒得了玉米墙?这顶多是过家家的本事吧。”

    争强笑了一下,能这么说话的女人他倒见识不多,便仔细看了一眼,问说:“你们老家也种玉米,老家是哪的?”

    杏子说:“远了,说起来你也不知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哪的,我就是棵稻草。”

    “你有难事?”

    杏子已经准备好了泪汪汪的两眼,争强又说:“说出来你心情也不好受,不如不说了。”

    “不说,我光泥胎似的坐这儿看你?人见我们这样,不笑掉大牙才怪。”

    争强挠挠头,想这个女人才黏糊:“我自早上起,还一口饭没吃呢。”

    杏子跳起来,像鱼一样游进屋里,不一会儿就把两大碗面条端出来,上面漂着黄澄澄的胡油花,还有香菜的叶子。

    “你也吃一碗。”争强说。

    “都是给你做的,多大个男人一碗能够了?”杏子说。

    饭还未下肚,争强就给这句话吞了个半饱,这女人这么熨帖人心,老在他面前晃摆的杏花就散淡了点儿。

    等到杏子再和他垒墙,争强的心上不再起喜色,默认了她作为这个松散集体的一员。她是桃花那边的人,也就是他争强的一个亲戚。

    天还亮着,杏子又跑去做晚饭。做好后,天沉下来了,争强说先一起过来吃了,意思听到杏子那儿,就听出了些感伤。

    “就不能让我在这儿住住吗?”

    “孤难寡女多不合适,况且桃花在家大概也等你。”

    “我看见那边还有房,我到那边去对付一夜不行?”

    争强知道她说老房子,房子自春桥走后他就锁了。这么一锁,似乎把一屋子不自在也锁起来了,他再没进去过,里边怕是已经满面灰尘了。

    “那屋子住不了你。”争强呼啦呼啦把一大碗稀饭灌进肚里,又夹了口腌菜放进嘴里,嚓嚓地嚼着,开始收拾炕盘。

    杏子荡开他的手,让他坐一边抽烟去。

    “我算是什么金贵的人,还不能住那屋子?”目光不住地在争强脸上捕捉着,希望能捉到他一点松落。

    “你是女人……”争强果真靠后了,倚在行李上,点了烟叭叭连抽几口。

    这话让杏子的心底潮湿了,她拿碗筷的手怔了怔,又慢慢刮起炕布上的饭粘子。更让她觉得杏花是死屈了,她若好好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一辈子享用不尽的幸福!

    “那屋子原先住一个男人。”争强又说,“里边邋遢着呢。”

    “我不怕……”杏子唰唰把炕收拾干净,在锅台边迅速洗涮起来。

    这些都完了,他们过老房子去。老房子有单独的院子,但是大门没单独开,顺着这边的院墙开了个小门。院子里有几棵果树,影影绰绰地还有几间小草房。

    争强开了锁,又探进手摸着灯线绳。屋子一亮,就像当院点起个红彤彤的大灯笼,一下把半院幽静逼远了。窗户上贴着手剪的窗花纸,是“丰收乐”、“喜鹊登梅”和圆圆胖胖的几个“福”、“喜”、“寿”。有几个小角翘了起来,露出外面,是着了雨,又没人维护。

    杏子猜想是杏花剪的,她不好嘴上问出来,就说等天气好了,把这窗户拾掇拾掇,窗户一亮,心明眼亮,人活得就舒坦了。争强说这破烂房,放着吧怕是放塌了,可不放吧,也卖不了多少钱。

    “起新屋不行?”杏子说。

    “没那个心情了。”争强声音低低的,况且盖了房又给谁住,他一个光棍人。

    杏子撩着鬓角,觉得自己的头发烫乎乎的:“没想过再娶一房?娶一个,生儿育女一大帮,这房子怕还是不够呢。”

    争强的目光从一派虚茫中拉回来,对住杏子,杏子的脸在灯光下明艳艳的,仿佛一轮盛满曙色的太阳,让他看到了一点儿激越的心气。

    说实话,他从未这么掉头想上一想。

    屋里一如春桥出去那天,只是加了一层灯光,又加了一缕还不算熟的女人气息。扣他脑袋的脸盆还反趴在地上,张开好大一张嘴,啃着墙根。脸盆下有几只潮虫试探着爬出来,停住看看,又急匆匆缩回去。脸盆架瘦骨伶仃地支在灶台边,似乎蹙着一大把委屈的表情。香皂上的黑污让人马上就能联想到一个刚下班的煤矿工人,墙上贴画上的就不那么简单了。争强想,其实春桥是没早早找个媳妇。

    可他找媳妇这事并不简单,一个孤身年轻人,又是外路的。家里的情况一点不明,没多少人愿意和这样的人搭茬儿。他又想起他那一个人走了的老爹,如果他也像春桥,当初硬住头皮扎在这坡上,或许一家人就有了。

    争强看着前面,目光定定的。

    杏子略过他的目光,人往前坐在了炕沿上。炕上一堆没起床的行李,依然虚虚地拢着,窝着一个寒凉的人形。她把手伸进去,慢慢在那寒凉中穿行,仿如正摸着春桥寒彻的脊背,摸着他抖索的气息。

    “这屋原来住一个叫春桥的,也是从外面来坡上的。没那事,他算是个能干的后生。”

    “那事,啥事?”杏子小心翼翼地问。

    “再不想说了。”争强声音僵涩涩的,“你要觉得这儿能呆人,就呆一呆,我过去睡觉了。”

    争强出去,杏子依在炕上发呆,没觉得,眼底已有两股清流下来。她缓缓地去拾那个脸盆,把它放回架子里。又把香皂漂在水里,把上面的黑一缕儿一缕儿抹掉。然后洗洗手,没脱衣服就躺进春桥的被窝里,被子深深的,掩住她半张脸。

    春桥还有一个姐姐过桥,是和谁都没说过的。没说过的,并不等于没有这个姐姐。过桥娘那年染了肺病,无钱医治,早早就把一双儿女抛给了他们爹。他们爹也再没找,就那么三口支撑着一家,捱到过桥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上初中时她就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后来又喜欢上一个老师。那老师白净清秀,戴一副眼镜,一头头发比女人头发都舒卷得好看,总有一绺儿耷到眼镜里,猛地又会跳出去。过桥上课看,下课想,都想懵了。懵懵懂懂地吃饭睡觉做操走路,一天半夜,她不知道,人已经在老师的窗外了。

    老师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正在台灯下批改作业。专注起来,那绺头发一动不动,水光闪亮,悬在他圆挺的额头上。他的鼻子也是挺挺的,嘴唇有些肥厚,稍向前突出。他呼吸一下就更突出一下,过桥想它那是要探住什么?人已经推开门,移走进去,像一片影子轻轻落在老师身边,痴痴地看着他。

    老师吓了一跳。可过桥并不吓,在过桥眼里,她从未走出过一个梦境。

    “说话,过桥?”老师说,先是大声,后是小声。

    过桥已经伸出了手,在那张脸上一边摸着,一边播撒着自己迷瞪瞪的目光。老师被摸得没声了,也摸软摸活了。他试着抱过桥来,过桥像一团泥瘫在了他身上。

    自那晚后,老师有了一个全班最漂亮的女孩过桥。

    毕业前,过桥发现了自己不一般的腰身,班上的同学也看出来了,独独老师好像没事人一般,在课堂上依然金科玉律,中考一结束,过桥再也找不到他了。学校勉强给过桥发了个肄业证,不办开除是她老爹去抱着人家哭过一回。

    事情的打击主要在他们爹,他的脸让这件事在众人前丢了个彻底。不要这个女儿,他能说出来做不出来,他们迁出了村,到远远的一个地方落住,并很快给过桥物色了一家人家。是那村的一个民办老师,大她十来岁,手有点残迹,温柔起来像条蛇,暴虐起来如狼似虎。过桥的心思全不在现世的自己,随那肚里孩子的亲爹早远游去了。

    过桥能有这种归宿,她爹打心眼里满足了。但他决计再不认她,领春桥一路向北,一路漂泊,像一条没头绪的小船。这船的那头却牢牢拴在一颗心上,把它牵得发紧,牵得生疼:那父儿俩,这大天下的哪一角哪一落,能是他们容身栖脚的地方?

    那一夜,她在门口迎住了一头撞入的弟弟……

    争强早上起来,首先看到老房子变了,玻璃擦得锃光瓦亮,屋子里行李叠得整整齐齐摞在墙角,墙上的画撕了,油布重新显露出鲜亮的本色,灶里生了火,呼隆隆的,疾驰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灶台边放了一盆淘洗干净准备入锅的米,这是要过日子的架势啊。

    争强看得很不解,杏子说没错,我就住这儿了,反正你这房子也闲着。

    争强苦笑道:“一夜还好说,天长日久,人们的嘴可没把门的。”

    杏子说:“一夜都过来了,要是光听人们去说,这一夜就能把你说死。不管那些。”她只管忙自己的,也不看争强是个什么形态,倒让争强有些尴尬了。

    尴尬是尴尬,他到底也做不出什么来。坐了一会儿,一起吃了饭,他前边带路,把杏子领到地里去了。

    董天福就是在地里找见争强的,说既然是再不能大的大事儿,也不懂在家好好候着,害领导屁股后面追着我到处问你有几块地。口气是责怪的,责怪就透出一层义气的意思。争强抬起头,果然看到后面边走边左顾右盼的两个警察。

    争强想,等这两天过了,先给他们每人家送几袋山药去。

    是难请动的人,他学着董天福往出涌笑,涌得很不自在,倏地又收了回来,像片泥干巴巴贴在脸上。他掏出烟,大刘接了,风风火火吸一阵,检讨自己不对,说都过去不少时候了,还是第一次和当事人正经八百地接触。大刘仔细打量争强,怀疑化验出的那大把哈巴东西,就是从这个瘦干身体上流出来的?

    “都是男人,在这个事上就那么服不住气?”

    “不是气。”争强说。

    “不是气?那我就不懂了。”

    争强说反正不是气,接下来的话怎么说,他不知道了。坐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又僵又硬,就问:“你们接不接这个案子?”

    “接!职责范围的事。”

    大刘问春桥真那么承认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小子他妈的也太不是个人了。”

    小马帮腔道:“可不是,这兔子就是鬼精了点,你说我们能到哪儿找他去?”

    大刘叹一口气:“怪咱们当初善了,想不出是人就会生点事。要不当初给他留个底,也不至于现在大海捞针。”

    “可不是。”小马也唉了一声。

    争强一左一右随着他们的对答,看不明白他们要说啥,心想追春桥这事也真是让人头疼。但他不敢多问,怕问出了毛病,就是自己给自己揽不好看了。他起身去找杏子,定了晌午把他们请到家吃顿饭。他现在只能在饭口上努些力了。

    杏子和董天福坐在那边,一个正坐,一个斜坐着,似说不说的样子,脸都有些微微红。争强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啥。只管叫杏子先回家,说先生个火,蒸一笼糕。

    “都这么使上杏子了?”董天福不无醋意地说。他不敢大声说,怕大刘们听去了,那就是人面前的一场好笑话了。

    争强觉得董天福话里有话,可他心不在董天福身上,问董天福是不是他再陪领导转转,自己得到供销社跑一圈去。几个人就在田埂畔站了一会儿,大刘忽然噗地笑了:“老董在这事上按理说是应该下死力帮的,听你前晌的话音……不懂不懂啊。”

    董天福嘿嘿地笑,说还不是为哥几个着想,车马劳顿的,万一没有功劳光有苦劳那才叫苦了。大刘说:“得了吧老董,为我们?你就身上披座山,也能隔过这山瞄得清你一肚的花花肠子。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大刘是逼问的架势,这让董天福吃一惊,他不好从容了,将嘴扩成一个圆,“啊啊”的,只是“啊啊”的。大刘见他这受惊吓的样子,有一些快意,当过兵的并不都胆大,过来抚着他的身子,问:“真为那女人?”

    董天福能笑上来了,又赶紧掏烟:“嘿嘿,哥几个爱这么理解就这么理解吧。”

    大刘的手离开了他的身子,笑道,老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样的人最拿他没办法,不过要真没猜错的话,有那女人他们就有了春桥,用不着人马翻天遍世界找了。

    “老董,你的一双罪过也就有了。”

    “啥一双罪过?”

    “春桥那事出了,我们就特别注意流动人口,上下面坡有几个?你清楚多少我们清楚多少,事情往往乱在这些人身上,我们的饭碗和脸面也在这些人身上,你说我们能不用功?这女人来得蹊跷,和春桥没关系,她不会来得这么是时候。是春桥的啥关系,顺着摸不就清楚了?你心里全装着这些,却不告诉我们也不和争强说,庇护了人,还不地道……”

    这话才真正在董天福体内起了效应,他觉得自己的脊背肯定湿了,没从脸上透出来是这田地上风梢大。他赶紧转个身,把一口冷气吐到背后。

    董天福想,争强这时肯定已经把饭桌预备得差不多了,叫这两人去了,酒一喝话一说,情形基本就和春桥和争强那天一样了。他保不住杏子能有那么好的眼色和脑子,服住他们的开玩笑和打问。

    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脱身的好办法。董天福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齐齐从哪儿来又吞回到哪儿去,肚子给胀得满满的,屁股一沉,摔坐在了地上。

    小马过去摸摸董天福的额,摸到一层虚汗,说老董好像有问题了,要不要送他进医院?大刘也过来了,他真没以为堂堂一个董天福就能给自己的三言五语捶打成扁人。地里风大,他也有些打喷嚏。他问董天福是不是真有问题了,董天福却一个生猛,激溅了起来。

    他听到大刘扶他的同时,腰上轰轰嘹亮出声儿了。

    大刘接电话,果然是所里紧急召唤他,一群在砖窑受苦的外地民工把乡政府包围了,吼着要乡长出来见话,情况紧迫,所里的民警无一例外都得赶回乡里。

    大刘仍问:“真没事?”

    董天福拍拍胸脯,笑得很硬朗,然后看着他们飞跨上摩托,一霎那没了影子。

    董天福没进争强的门就回了下面坡,路上随便捉一个人,让他给争强捎话,说自己肚子忽然难受,回家喝药去了。大刘和小马单位叫,也都赶回单位了。他原想,能不能劝过桥回去,离开这个是非地,却又想是非是他的,不是过桥的。过桥铁了心要钻这个牛角尖,也不是他扳就能扳回来的。

    争强已经把桌子铺开了,上面放了一盘香肠,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一盘什锦菜,一盘油炸大豆,一盘尖椒炒山药丝,一瓶怀仁老窖。那边,站在油锅前的杏子满面红光,最后几个油糕在锅里翻腾……

    杏子不相信他们说不来就不来了:“我这就到下面去!这个妹夫,这不是耍笑人?”

    说着解下围裙,又去换鞋,争强拦住了她:“妹夫肯定是不舒服,去叫,正好在路上把菜耽搁凉了。你吃了饭再过去,顺便给他们带个饭盒。”

    “那我们这不都白忙乎了?”

    “不白忙乎,你住这儿为客,正好借花献佛。”

    争强的正式接受,让杏子好一阵感动。争强哗哗地倒酒,先倒一大杯放在自己面前,给杏子的很小心,不时拿眼征求她,杏子却任那酒倒到和他的一般高。

    争强端起杯说:“往后咱们就是亲戚朋友,你要爱这坡,就安稳在坡上呆下来。想回去了,就提前说,不能和春桥一样,让我都没法送送他。”

    杏子思忖着争强的几句话:“春桥,种在你心里了吧?”

    “最开初发生那事,不管是不是他,只要知道了那个人,就立定放倒了他。后来想谁都一样,放倒了人,就是三条命。又后来知道是他,已经没那么恨了,现在就不恨了。”

    “妹夫是啥意思?”

    “要他伏法。”

    “你不是恨你要他去坐监狱?”

    “世上的事总是一码归一码,杏花让他逼下河,他就该对这个事有个交待,不能没事人一般。人们都这样,那世界不乱套了?”

    “他或许现在心里都天天受折磨,零零碎碎的像把刀子,和你把他送进去没啥两样。”

    “没有那事,他的心上不会稳着这把刀。他得认清,人难做。人不能时时纵着自己,人都在一个尺度里,出了这个尺度,就只有难受给自己了。”

    “你是铁了心要把他逮起来,送进去?”

    “不是我狠。”争强说。

    杏子端起酒,放在嘴上,猛地仰一下脖子。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不能喝了。”争强抢夺过她的杯子来。

    但杏子并没让这杯酒拿住,她吃了口菜,脸红扑扑的,眼睛又放出妖娆的光来。

    “争强,想不想杏花?”

    “想。”

    “怎么个想法?”

    “我看她就是一幅画,远远地挂在那儿,不能说话,但总能这么看到她就行。”

    “你已经不想她了,她在你眼里就是幅画。”

    “这事了了,我就去与她会合,可现在不行,现在这事还没了。”

    “你就不想她从画上活过来,咯噔咯噔走下来?”

    争强笑一下:“杏子,你还是喝多了酒。”

    “你胡说争强,我没喝多酒!”杏子手指着对面的男人,胳膊像蛇一样浪摆,引得身体也像触了电地激跳,然后头撑在桌上,放声哭起来。“争强,争强,你胡说争强!”

    争强去架她,手没走过几个盘子,头也一晕乎,倒在了后炕。

    杏子第二天去下面坡,菜已经没法带了,几个油糕还软和。桃花一见她就问,怎么,在那边住下了?杏子说那边正好有空房,自己也算有了个落脚地儿。这儿,有她在中间添堵,想亲热了也掣肘绊脚的。说的是笑话,桃花却笑得很灿烂。

    杏子说住一边照顾两边,天天河来河去,倒正好让心情舒坦一点。“你哪天孩子能离手了,咱姐俩一起到酸溜溜沟去摘酸溜溜吃,这小子能走能蹿了,把他也领上。”她俯身去看毛毯里裹的那小当兵的,正醒着,眼睛毛闪闪地看人,好似看上了,笑出一个小酒窝来,又一下,看出了生气,嘴一扁,眼缝里立马挤出了泪。

    杏子喔喔地哄着,把嘴凑到孩子的粉脸蛋上,一股柔嫩和美的气息袭上来,觉得全身都酥醉了。她想,人要永远能这么小小的,那该是最福分的一件事了!

    董天福不在,杏子和桃花说了好长时间的闲话。晌午过了,董天福才回来,不知在哪家喝了酒,脸膛通红,眼直瞪瞪的,没打在杏子的眼睛上,打在她的下巴上,好似那儿才藏着深刻的值得挖掘的东西。

    都看出他喝高了,两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话:“快上炕躺着去。”

    “妹夫忘了地里还有个尾巴?”

    董天福被这两句话摆弄得仿佛同时受了两记耳光,脑袋左右闪忽,更晕乎了。伸出指头,指一下杏子,又去指桃花,嘿嘿地傻笑。杏子看着董天福那样子,怕是今天指不上他了,也就叮嘱着让他上炕,然后郁郁地往回走去。

    在鹅毛河边,她蹲下来,坐在那儿。似乎为了迎合季节的沉重,河水已经有些粘滞了,缓缓地有些疲惫,又有些不肯疲惫。多好的一条河啊,却让一个美好的女人说没就没了,又让一个本该还有些指望的家更加支离破碎。她不知春桥能在哪儿,自那天他就又不见了,也不知她爹在哪儿,他们就像两个游魂,像两片零落的树叶,让这世界一下变得虚空,变得无边无际了。现在,只有她还立定在这地上,也能看清左,能看清右,能把一丝希望变成一缕,然后再变成一片。

    她没退路了。

    但她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改变争强,争强的顽固才是一条大河,顽固得让她不明白,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和无能为力,幸好她还有董天福,有董天福,这一丝希望握在手里就还结结实实。

    想到这儿,她不再那么怨今天的董天福了,今天过了还有明天不是?

    吃过晚饭,杏子早早回老房子去了,争强却还不睡,坐在炕上呆呆地抽烟。杏子躺下,又起来,见争强还那么坐着,就进去问:“想人了?”

    “天天想。”争强说。

    杏子披一件衣裳,往炕上靠了靠,眼睛并不看争强:

    “想……女人吧?”

    争强动了一下:“就是杏花。”

    “杏花长在你肉里了?你就看不见别人?”杏子声音忽然就增大,连自己都脸红了。

    “别人?”

    “对,这个别人!”杏子用眼神指着自己。

    争强笑笑:“我看你就是个好姐妹杏子,我的心装不了别人了。”

    “可杏花已经没在了。”

    “杏花是没了。”

    “你就这么一个木头桩子的活人?”

    “我改变不了自个儿。”

    杏子哭了:“你这木头桩子!”

    “你无缘无故老哭啥?”争强说。

    “你管不着我!”

    杏子抱着胳膊往出走,争强也下地跟了出来,进了老房子,杏子爬上炕,就往被窝里钻。争强站在那儿,他总不好把手伸进被窝里去,嘟囔着说你就别一个人瞎哭了,见杏子不作声,又说:“你黑夜一个人就没怕过?”

    杏子掏出了头:“你担心我?那你天天给我门外头站岗去。”

    争强抓着头,没着没落地说:“你是女人嘛。”

    “知道我是女人了?”杏子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

    争强说:“你本来就是个女人嘛,你要没事,我过去了。”

    他一走,杏子又蒙住头,哭声更响亮了,争强站住听了听,仍是往自己这边回来了。

    杏子和争强都往下面坡去,却互相不知都晃去找同一个人。路上也没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过河时,杏子在前,争强在后,杏子摇摇晃晃地踩着过河石,两条胳膊像没羽毛的翅膀使劲地扑哒,扑哒几下停下来,不敢再动了。争强看着好笑,心想到底不是这坡上的,过去搭住了她的胳膊。

    “你心里究竟还是有我。”杏子不走了,就站在河中央,两人脚下不稳地说话。

    “换别人也会这么帮一把。”争强说。

    杏子眼含着争强:“杏花要有你这一把,她就不会有事了……”

    争强托着杏子的手软了一下,那天他真要去送杏花一程,怕真是啥事都没有了。眼下这河还在流,却把那天越流越远了……

    他软着的手陡然间变得力大无穷,就像从那天一直攒过来的劲儿都凝聚到了这一刻,哪怕把身子横下来,变成一座桥,也一定要把一个人渡过去。他找杏子,杏子已经几步跳,跳到那边岸上了。

    尽管有些远,杏子也逮住了争强眼睛深处喷出来的火光。

    去了家,争强先抱了抱小外甥,他还没亲眼见过,小家伙不认生,乐得咯儿咯儿的。然后拉了董天福出去,站在院子里说不成,又到街上去了。

    他们好一阵没回来,杏子坐不住了,借口到供销社买些东西,在路上迎住了董天福。自那天以后,董天福再没好好端详过杏子,这一段下来,这女人好似变得更水色了,红裤绿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阳光下水亮水亮的。

    “不至于不认得吧?”杏子笑着说。

    “哪儿哪儿,小娘子你是在我心里了……”董天福张嘴跑出一句戏文来。

    杏子说那就好,咱借一步说话。她在前,董天福随后,两人在村外一棵大杨树下站拢。

    “争强和你说啥了?”

    “我和他讲,不是用不了那几个警察,是用不起啊,还不如把那口气咽了,从此好好活自己的人。”

    “他不听?”

    “那人烈着呢。”董天福叹口气说,“我好话已经说到头了,他不听也没办法,我说这话好像不是人,其实是都为他好。我的话不奏效,现在他一个人跑派出所去了。”

    杏子想了想说:“你估计他能用动那几个人?”

    “我看不行。”董天福摇摇头。

    “要是万一呢,他又卖房子又卖地的?”

    “担心没住处?那你还搬下坡吧,不用我揪心扯肺地整天想你了。”董天福嘻皮笑脸的。

    “董天福,你不像个男人!”杏子说。

    董天福收了笑,失落落的,他之所以不敢在女人身上多用心,最是她们让人难琢磨了。

    “过桥,你还是回去吧,在这儿耗不出个啥结果来。回去安顿春桥躲得远远的,让他们去找也找不到。”

    过桥嗤地笑了一声:“我摊上这堆事儿,能安生了那才叫怪!不过,能对我说出这种熨帖话,说明你还有点良心。”

    董天福瞅一下四周,上前扳过桥的膀子。过桥扭身甩开了他,自顾往前走去,叫董天福也看不出她是个什么意思。

    争强一回家就爬上了炕,一头栽在枕头上,反抱着脑袋想。

    已经后半晌了,就是说,半天的时间他都耗在派出所了。这半天,让杏子好一阵猜测,不知争强怎么和警察们能磨半天嘴皮子。其实争强前后也没说十来句话:

    “你们到底还去不去追春桥?”

    “去。”

    “啥时候动身?”

    “就动了,把手上这些案子处理完。”

    “啥案子?”

    “啥案子还得和你汇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我就是让你们快点去追春桥。”

    “你说快我们就快?”

    “我……”

    “你咋不说不去?”

    “你们是警察啊。”

    “正因为我们是警察。”

    “你们到底还去不去追春桥?”

    “去。”

    “啥时候动身?”

    “就动身,处理完手上这些案子。”

    争强出去了,趷蹴在乡政府大院的墙下,去派出所办事的人比别处都多,也不知他们都是什么案子。晌午了,他们去吃饭了,他仍在那儿趷蹴着。等他们酒气醺醺回来,他还趷蹴着……

    “事儿没办成?”杏子小心地问,她把饭从蒸笼里端出来。

    “办不成了。”争强说。他起来吃饭,开始慢慢的,后来加快了手脚,三扒两扒就吃完了,然后把碗一推,含了一根烟。

    “那些警察都是吃干饭的,靠不住。”

    “不说他们了。”

    杏子倚着他坐住,烟味儿钻到鼻里呛得慌,烟味儿却把争强和她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那以后呢?”杏子斟酌着说,“咱就不那么想了,该咋个活法就咋活吧,正正常常过日子。”

    争强回过头来:“你是个好女人杏子,别和我这样的人随便扯到一块儿去。”

    杏子的脸红了:“我……你……”

    “他们不去,我追春桥去,除非他钻到地底下,钻到地底下我也要到地底下捉住他。”

    杏子脸上的那坨儿红迅速旋转着,凝聚着,最后像一颗红石头紧紧抱住,腾地落进了深井。

    小雪刚过,大雪还没来的时候,上下面坡的人都知道,争强给派出所扣了起来。来的也还是那两个警察,大刘和小马。冬天冷了,他们没骑挎斗摩托,也正好赶上上面给所里配了辆警用212,车是新车,即使走在磕巴硬的坡路上也不会颠得屁股像着了树桩子。

    现场就在鹅毛河边,他们赶到后,董天福还在泥水里泡着,嘴里哎呀哎呀的,一只手捂着血肉模糊的脑袋,脸上红的黑的,已经看不真了。

    大刘小马赶紧把他捞起来,责怪几个看热闹的人怎么都木头似的只知道看?

    大刘先让小马开车把董天福送到乡医院,然后再回来拉别的人,他走到了那边的争强跟前。

    争强一直木傻傻地坐在河边。大刘掏了支烟点着,给他安在嘴里说:“嗨,这也没几天吧,你又得上一回所里。不过这回性质不一样了,没三五小时那么简单了,看你连襟给你砸没砸成脑震荡。”又说,“我就奇怪了,你的石头砸谁都砸不到你连襟老董头上吧,就算是为那个女人。”

    争强不作声,烟含在嘴里,就像一根烧着的小棍儿插在那里,冒出的不是人烟气儿是柴草气儿。

    他没回音,大刘觉得给打了脸,讪讪地站起来,到众人圈里去说一阵闲话。不一会儿,小马把车开到了,他们一起用力,拖了争强上去。

    案是杏子报的。供销社里有部公用电话,杏子老早就瞅到了,当她气喘吁吁地在电话里把什么都说了,连供销社里的人都不相信一场打斗会发生在那亲连襟俩身上。

    “你说老董在河边对你动手动脚了?”

    “他不是人!”

    “你说争强正好也要过河?”

    “没想到那么巧。”

    “杏花那时候要有这个正好那就好了……”

    “话是能这么说。”

    “杏花没了,桃花也受不了这打击。你把老董毁了,他再过几天就是村主任了……”

    “和我有啥关系?是他心不好!”

    “对对对,是他鬼迷了心窍,可争强好端端一个人也让这架打没了。”

    杏子抱着胳膊哭。回到家,她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想动。夜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那玻璃柜里的狐狸。狐狸还是那么白漂漂地纹丝不动,看不出一点点伤痛,也看不出一点点它想说要说的,它好像化进自己的安静里了。

    天一亮,杏子去了派出所,大刘说争强已经押到城里的拘留所了,这一转送,就把一堆麻烦也送出了门,没他们多少事了。不过,董天福好像倒探不上脑震荡,这算个好消息:

    “他清醒时和我们说了不少话,怨不着你,也不怨争强,还让我们给上头捎好话,不能太为难了争强。”

    “那争强呢,会判吗?”

    “判?不至于吧。争强是为救你才出手,况且又没落下什么严重后果,只不过在拘留所呆几天罢了。这人我们真看出了,气盛心硬,是块生骨头。”

    那几天,杏子一直在家收拾屋子,买了一叠窗花,觉得不好又统统扔了,自己铰起来,一剪子一剪子,铰了大大小小十几幅。两边房子的窗户贴上,门上贴上,寂寞的院子,让朵朵窗花繁盛得更加寂寞了。她不知道争强在拘留所还要呆多少天,她想等家里都安顿好了就去城里看争强,一定像个女人的去看看他。

    黄昏,落雪了,先是细细碎碎的,接着是鹅毛片儿一般,满天满天的,满得人心慌心堵。第二天,坡上坡下都白晃晃的,鹅毛河没了,房子没了,树没了,东一条西一条的路也没了。

    杏子用力推开门,在院里清扫出一条道儿来。清扫到街门口时,她看到有远远走来一长溜脚窝,走到门口后好似踩踏了几下,然后打一个弯向着那边,仍是一长溜脚窝往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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