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他乡:上海青年支边往事-出发,寻找传说的幸福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家长哭天哭地的,年轻人又唱又跳;离开上海,对他们就像一次秋游;到了这种地方,没一个不傻眼的;你们是生产建设兵团,种地的。

    “安置城市青年,要到那些地多、需要劳力的地方,给青年们搞个理想,治山治水,改换自然面貌。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这是1963年周恩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八万人大会上提出的要求。中学生祝匡依参加了那次大会,之后不久他报名奔赴新疆。

    在经历了“大跃进”和饥荒之后,中共中央高层决定,把城市青年下乡作为一项长期性政策。20世纪60年代前半期,大批次离家的城市青年,或者叫知识青年,应该说就是去新疆支边的将近十万上海青年。当第一次登上西去的列车,他们的命运就步入了完全不一样的轨道。从十几岁,到二三十岁,再到五六十岁,上海往返新疆的52/53次和54/51次列车,成为他们人生旅途的重要部分。

    火车一启动,车站哭声一片

    这些年轻人的第一次西行中,除了兴奋,除了憧憬,恐怕还没有多少人留心想过,自己日后将会与这趟列车结下不解之缘。出发前,带队的干部们布置思想工作,事先想到的主要是教育这些青年要胸怀大志,要走得愉快,不要哭哭啼啼。而实际情况呢,却让这些干部们有点儿始料不及。

    就像韩培芬说的,“你看那火车要开动的时候,下面的家长都哭天哭地的,都扑火车呀,我们在上面是又唱又跳,高兴得很。父母亲在下面哭,我们还招手说:‘过三年就回来啦!’开心得很。”

    对毛国胜来说,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很刺激,雄伟的天山,辽阔的大草原……即使是沙漠,也不可怕,因为没去过。想象的都是沙海落日,绝想不到风沙蔽日。

    在上海北郊火车站,每天都有送行的人,每天开出一个专列往新疆走。因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上车大家都兴高采烈。家人在下面哭成一团,除了女孩子受感染会哭一下,男孩子基本不哭,很高兴,觉得出远门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道。没有哪个年轻人去想这个问题。

    从北京出发的祝匡依也大体是这种心情,就觉得有一股子莫名的兴奋,终于走上社会的大舞台了,终于离开家庭的束缚了。

    在纷乱的人流中,年龄不大的李梦桃却是比较细心的,他记得是在那个月的15号从上海站出发,他们一个街道总共有二百八十六个人是同一天出发的。

    那时,王祖炯背上行李离开家,他母亲没有送到火车站,只是站在自家的后门看着儿子走远。王祖炯登上车门,他觉得自己这个“狗崽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禁不住与同学们打招呼示意,同学们好像也一下子都不再歧视他,因为大家都穿上了一样的新军装。

    火车开动以前,要有个牵引,这牵引“砰”的一撞,就像是一声发令枪响,站台上所有送行的人都“哇”的哭起来,简直是哭声动天。王祖炯他们编成的那个小队,正坐在车厢里,大家马上都站起来,谁也不说话了,忽然有人起了头,大家就齐声高唱。唱得非常高亢而有节奏,唱的是他们那个年代特别熟悉的苏联歌曲《青年团员之歌》。四十年后,仿佛时光再现,王祖炯先生在上海的家里,讲到动情处,再次唱起了这首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了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吧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对于那一天,王祖炯记得很清楚,1963年的9月27日,他和同一批上千名男女青年一起登上了西去的列车。那时就只有一股子兴奋,真的可以离开上海了。离开上海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讲,就像是去进行一次秋游。

    也是在那样一个时刻,虽然眼看着火车已经启动,但是韩培芬的父亲依然没有放弃留住女儿的努力。父亲给在无锡的她的大哥打电报,说她是几月几号走,在上海已经对她没办法了,叫她大哥在那边的火车站一定想办法把她拦下来。那时候虽然韩培芬的户口已经迁了,但家里依然抱着一线希望,相信只要把她劝回来,还是可以再报上户口的。

    火车进了无锡站,大哥果真已经到站台来找妹妹了。他背了一个黄书包,装着一包吃的东西,一节一节车厢地望进去。火车停站的时候,韩培芬正好坐在窗口,窗子是开的,忽然看见大哥跑过来冲她招手喊:“小妹,小妹!你下来,我跟你讲点话!”她朝大哥摇头。大哥趴在窗子外面讲:“你要走那么远了。你看,我这里给你带了路上吃的东西。你下来一下嘛。”没想到韩培芬这个平时没什么心眼儿的女孩子这时候那么有主意,她说:“我才不下来呢,我下来就走不成了。”

    大哥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也顾不得别的,马上从窗口硬把她往外拽。结果这个妹妹做了什么?她赶紧死死抓住面前的小桌板,一边挣扎,一边向带队的干部大喊:“大队长快来呀!我大哥要把我拉下去,我到不了新疆去啦!”

    大家立即跑过来,七手八脚拽住韩培芬,并且训斥她大哥。大哥只好把手松了,一直眼巴巴看着火车开走。

    也是在四十多年后,坐在南疆21团场的自家小院里,韩培芬笑着说:“你说说我那时候傻不傻呀!”

    早晨醒来,发现外面全变了

    从上海发出的列车在南京过的长江,当时还没有大桥,大桥是60年代末才建成。过江全要靠轮渡,把火车开到轮船上,车厢四节、四节地推上去,并排在甲板上。轮渡驶过江,对面就是浦口。再四节、四节地把车厢推出去,依次接到铁轨上,等车厢都重新咬合上,再开走。

    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他们吃惊地发现,外面的景色全变了,满眼是破败的房子,荒芜的田野,到处可以看到成片成片被水淹没的情景,这就是灾区,苏北、豫东、皖北三省交界的地方。列车在小站停下,两旁马上挤满了灾民,围上车窗,向他们伸着手,不论是多大年纪的都在喊:“叔叔、伯伯,大娘、大婶,给我们点儿吃的吧!”因为看到车上这些人穿的是军装,有的还喊他们解放军叔叔。学生们也不知道谁带的头,纷纷把父母给准备路上吃的饼干、水果拿出来给灾民。带队的干部们想劝也劝不住。

    等火车开到西安,有心的人开始感觉不对了,少部分年龄比较大的,比较成熟的,更发现情况不对,看到外面是越走越苦。后来到了甘肃一带,所见的情景让他们难以置信,现在的人更是无法想象—十几岁的女孩子连裤子都没有,衣不蔽体。几乎每到一个车站,饥民都跑来围着车讨饭。过了武威已经很荒凉了,荒凉到两边没有了植被,一望无际的戈壁,看不到人烟,看不到村庄。

    作为“到上海接娃娃”的工作组成员,连长程均友是同车一路把他们带回到新疆去。让他感到难忘的是,这些上海学生毕竟大都是孩子,调皮得很,把火车上放东西的架子都给弄坏了,光这就赔进去三千多块钱。为什么?有的人瞌睡了,车上都是硬座,没有躺下睡的地方,走几天几夜,睡不好,就往行李架子上爬,到那儿上面睡觉。结果一弄给压垮了,上多了人不就压垮了吗,那才多大一点儿地方。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行军。从上海一直沿着陇海铁路、兰新铁路,西行万里,他们将到达大漠的边缘,天山的南北,然后会像种子一样,播撒到生产建设兵团的各师,各团场,各个连队。

    四十多年后,出于追寻他们当年足迹的目的,笔者来到了吐鲁番的大河沿火车站,希望找到一点从前的影子。新站这边,人们拥挤在门前准备过安检。在对面的旧站址那边,细雨中,无人的路上,只看到几排平房、一段土墙、一间早已关门的简陋小旅社。

    距离吐鲁番还有四十公里的大河沿车站,是支边青年们进疆的第一个转运站,在这里将分别往北疆、南疆继续。这个没什么特色的小地方,却成为他们许多人终生抹不去的记忆。第一次到了这样偏远而荒凉的地方,他们几乎没有谁不傻眼的,女生们哭起来。有的人干脆跑掉了。

    火车经过三天四夜的漫长旅途,大家由最初的亢奋都变得相当疲惫了。不知什么时候,车上的人感觉又停车了,伸头看看外面,到了一个小站。忽然听见带队的喊:“到了!都下车,拿上全部东西下车!”这时候不少人发现腿脚都已经麻木了。

    没有人再高声说笑,大家都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陆续走下车。其实这简直算不上什么车站,几间土房子,四周是光光的戈壁。一听说这个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吐鲁番,大家都不相信。只看见两条磨得发亮的铁轨,从东面的天边伸过来,一直到西面的天边消失,可以一无遮拦地看到地平线。

    下车后的王祖炯感到一切都那么陌生,他东张西望,发现离“站台”不远处坐着两个看热闹的解放军。王祖炯认识那军装的领花,是个汽车标志,他们是汽车兵。刚好汽车兵跟王祖炯打招呼:“哎,小兄弟,你们上这儿来了。”居然是一口上海话。王祖炯想,这家伙怎么是上海人呢?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上海人,这蛮让他惊奇,就跟汽车兵攀谈起来。他问汽车兵来这边多久了,当兵的说:“唉,我还有一年就可以复员回上海了。”王祖炯说:“我们也一样,也是当兵三年就可以回去。”

    汽车兵笑了,他说:“你们不可能回去了。你别急,因为你们是生产建设兵团,种地的。”王祖炯觉得他说的简直是天方夜谭,就对他说:“那不可能,你看我们也是一样的军装,我们也是享受供给制,跟你们部队一样的,都是解放军。”汽车兵又笑笑,不再多说什么,跟他的同伴走了。过了很多年以后,王祖炯再回想起最初的岁月,总会记起汽车兵说的话。

    到了这个地方,那个坚决不肯被大哥拉回家的韩培芬,是不是还那么坚决呢?实际上,她一到这儿就后悔了。不由地想起妈妈的话,在上海的时候她妈妈说:“你去嘛,我都去过兰州,多苦,新疆还在兰州后面,在地图的边上,更不得了,更荒凉。你去吧,你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你就掉泪了。”她回嘴说:“我才不会掉眼泪。”好,刚一到了这儿,她就掉泪了。

    在这里,有个别人跳下车走了,像是去解手,但再没有回来,连行李也不要了。大家全都下车之后,一集合点名,发现有人跑了。连带队干部都没防住这一手,可能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跑掉的。还没到连队,就当了逃兵,这让干部们始料不及。

    馕出现的时候大家并没在意

    到大河沿车站以后,经过几天几夜旅途的上海青年很快就明白,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而只是进疆后的起点。新疆地域之大,是国土面积的六分之一,去往各个地方就像内地跨省的路程。以天山的走向为界,又分南疆、北疆。大部分上海青年是分配到南疆,将要向屯垦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一师、农二师进发。去南疆还没有通铁路,下了火车换卡车,敞篷的,也有用帆布篷的。他们将穿越天山,进入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的各个团场。

    接下来,就要翻天山,穿大漠。等待他们的,是越走越艰难的路。到达最偏远的团场及连队,有的还要走上七天七夜。去农一师的,走托克逊、库米什,然后到库尔勒,再到新和、库车,到达阿克苏;去喀什的,除了经过这些地方之外,还要继续前行,他们坐在卡车上走了整整七天。路上他们充分领略到,新疆真是太大太大,好像总也走不到头。

    如今,人们在高速路行车两小时,就能穿过天山的全程路段,而当初他们用一整天都翻不过去。千百年来,行路人把这百里干沟视作畏途;自有汽车以来,司机往往谈干沟而色变,称它为“魔鬼之路”。早年间,夏季为了躲避烈日,司机进山之前通常在路边简陋客栈先休息,到晚上才连夜开车翻过去。

    王祖炯他们坐的是没有篷布的卡车,不是解放卡车,是苏联造“嘎斯”车,那时候很多东西都是苏联的。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或是箱子上,棉帽拉下来缩成一团,很冷,这时候已经发了棉衣,黄棉衣、黄棉裤、黄棉帽,是兵团发的。先前穿的是南京军区发的单军装,正式的军装。兵团给的这一身衣服就跟部队的有些不一样了,后来都把它叫“兵团黄”。

    坐在卡车上面的王祖炯,眯眼看着外面,进山了,这就是纪录片里的天山吗?车一直在大沟里,卷起漫天的尘土,前后车都看不见了。往上看,天也是看不清的,山很陡立,就像要随时倾倒下来。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险恶的山,大家都不说话,显得很紧张。

    这是深入到天山里面的一条曲折公路,也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中道,古丝绸之路有三条,这是中道,曾经是古往今来的一条驿道。去南疆必须要穿过的干沟,就是沿着大山沟往上走,到了最高点的垭口,再顺着山沟往下,上山五十公里,下山五十公里,所以是一百公里干沟。沿路没有水,没有草,没有树,全是怪石嶙峋的山。在他们进去的时候,这依然只能算是一条简易公路。

    来之前对边疆的艰苦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的毛国胜,同样是完全想象不到会是如此荒凉,上百公里连一户人家都没有,甚至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看见。

    安康简直说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印象最深的是卡车上面用帆布盖着,大家男的女的在里面颠得乱叫,头都撞来撞去。

    两边的山是这个样子,车轮下的路,坑连坑,连所谓的“搓板路”还不如。沙石路面,已经轧出了很多的坑。司机们早就总结说,那叫“三颠路”,车在路上颠,人在车上颠,心在肚里颠。有的批次是在8月份最热的天气里翻山的,那个热风吹在脸上,可以把嘴唇吹焦。

    半路停车的时候,大家一下子看到山窝窝里有一股水,都争着要去把毛巾放到里面沾沾,好擦擦脸舒服一下。带队的那些兵团的干部赶紧跑去拦住说:“你们不能去,那是浓碱水,擦上去风一吹,皮肤马上就裂了!”

    就像他们当初的感受一样,行走在南疆的人,都会一路切身体验到什么是辽阔无际的大漠,之后很可能惊喜地进入了绿洲,看到杨树遮蔽的路边,有衣裙鲜艳的各族女子,还有满地成熟的瓜果。新疆大地绝不只有荒凉,在这长途跋涉中,壮阔的景象和间或出现的绿洲,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纪录片里展现过的画面。他们发现,茫茫的戈壁之间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绿洲。那地上的西瓜,一个个都好大,还有哈密瓜,一问,两分钱一公斤,几乎是随便吃了。

    上海来的这些女孩子,她们用来扎小辫儿的,那时候叫“玻璃丝”,实际上就是塑料绳。五颜六色的玻璃丝,一根可以跟维吾尔族老乡换上半篮子大杏。因为这种在上海很普遍的玻璃丝,在这边还没有,甚至没见过。维吾尔族小姑娘漂亮,又都特别爱美,喜欢打扮,那玩意儿扎在辫子上多好看啊。而那些又大又黄的甜杏,也是上海女孩子们在内地绝对没有尝到过的。

    每经过一处集镇村庄,一定能看到打馕的作坊。馕,这种新疆特有的食物,最初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顶多引起好奇但并没怎么在意,而日后却几乎成为了他们的一种奢望。

    王祖炯坐在卡车上不知行进了多久,听说到达库尔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在山脚下有一片房子,就是农二师的转运站。进进出出所有的人都会在这儿住下。没有电,有人提着马灯走来走去,喊几班的往哪里走,人就跟着走,进去倒头就睡,都疲乏得不行了。

    这时候,上海劳动局派去送人的李队长喊:“注意啦,师首长关心你们,一人发给你们一个馕!”“囊”是什么东西?王祖炯想,“囊”就是个布口袋吧,想必里面装了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各个班长从那边房子里出来,一人抱了一大摞,说是发馕了。大家接了一看,这不就是大饼嘛,不过比大饼还要大,也硬得多。

    第二天还要整天赶路,是没地方开饭的,实际上发给每人一个馕是路上中午的干粮。许多人还不当回事,似乎已经忘了一出上海经过灾区时,第一次接受的社会现实的触动,更没有想到自己将来几乎会和见到的那些灾民一样难,大家都不愿意吃这东西,纷纷扔了。王祖炯倒没舍得扔,当然这其中有个原因,他离开上海的时候,由于父亲是在押反革命,家境很不好,所以没什么吃的可带。

    天没亮又出发了。车开动的时候,坐在卡车车厢上的王祖炯看到昏暗的马灯灯光下,有个人在弯腰捡东西,捡他们扔掉的那些馕。借着那一点灯光认出来了,是带队的郭指导员。他没有马上上车,而是在下面到处捡。他当然知道,这些馕在后面的路上有多宝贵。

    去往南疆的上海青年,主要集中在阿克苏的农一师、库尔勒的农二师和后来在喀什地区新组建的农三师。去往北疆的,集中在条件比较好的石河子农八师,少部分在博乐的农五师、五家渠的农六师。上海青年的分布以条件更为艰苦的南疆各师为主,其中分到农一师的最多,有四万多人。

    经过阿克苏的时候,毛国胜从卡车上看出去,觉得这多少还像个城市,虽然没法跟上海的街道比,但在新疆这么多天总算看到了楼房,二三层的土灰色楼房,看到了马路,偶尔有汽车过去。不管怎么说,阿克苏毕竟是个地委所在地。

    穿越天山,当年另一支队伍的走向,是从库尔勒折向东,318国道大致沿着塔里木河的流向延伸,空旷的路边出现了路牌:34团。这是地名。当年激情满怀的王祖炯也许不会想到,他的目的地就在这里。这就是农二师34团,处在塔里木河下游,西接塔克拉玛干沙漠,东临荒无人烟的罗布泊。

    这块地方在地图上能够找到,附近的地名叫铁干里克,曾经的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一个重镇,现在一切的印记都湮灭在了茫茫的荒漠之中。

    操着南腔北调劝说:下来吧,到了

    作为当年随军进疆的老兵,赵国胜说:“我们原来老部队的人员构成,一部分是经过打仗过来的;还有一部分呢,是从湖南、四川、山东这些地方招来参军的女同志。这是在转为建设兵团以前的情况。”他说的这些女同志,应该就包括那“八千湘女上天山”了。

    从1954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组建之初,成员除了集体转业的原第一兵团和第二十二兵团部队官兵,其余大都陆续来自山东、河南、甘肃、湖南等地的乡村。到60年代,所有这些人都已经是农场的老职工了。对于他们来说,大上海也同样像是一个传说,同样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兵团的军人子弟何立云,那时候也是个差不多二十岁的青年。对于上海青年的到来,他记忆中的情景是这样的:“听说他们要来了,赶快尽我们农场的能力,为他们准备盖的被子,准备一人一块白布作床单,还有一人一条褥子,褥子里面我们都给装上麦杆子。上级派我们单位的人去缝被子,装被子。而且提前有通知发下来,说他们什么时候到,像打仗一样,事先都联系好了,第一天他们到哪儿,第二天到哪儿。哪一天到你们这儿,必须在几天之内准备好。”没想到的是,后来他娶了上海女青年李雯兰。

    在纪录片《军垦战歌》里,就有欢迎支边青年到达团场的场面,当地组织起干部、职工和家属以及各族群众都来夹道欢迎。这和实际情况差不多,并没有多少渲染。那是1963年的7月30号,第一批上海支边青年来到了农一师,先是到达师部所在地。到处都挂起了欢迎横幅,张贴了标语,农场的领导、老同志排成队,分列在路的两边,热烈呼口号,鼓掌欢迎。

    这第一批是给后面十万人打基础的,所以在欢迎上,在生活上、住宿上都准备得非常用心。上海青年来了以后,那时候房子少,就先安排住在学校,还安排在师、团机关的办公室。像李梦桃他们分到北疆五家渠的农六师,这里唯一的一座楼,是师里的俱乐部,叫八一俱乐部,让他们住在里边。先住上十天八天,好好休整、适应一番,从头到脚整理一下卫生。然后再分往各个团场,下到连队里面。

    那天,何立云他们终于得到了通知,叫所有的人马上集合,全团各连的人都很快集合起来。然后派上各种车辆,包括牛车、马车、拖拉机,呼呼啦啦地赶路,把大伙都拉到团部来,让大家提前排列在那条唯一的大路两边,等着欢迎上海青年。

    毛国胜是站在卡车上接近团场的,他们的车子在路上停下来,前面就是农场了,看到了白杨树,两边都是笔直的高高的白杨,然后听见敲锣打鼓。他们跳下车,按要求都整理好行装,把帽子戴正,腰带扎紧,女生把头发理顺。大家充满了好奇,一下子都打起精神。整队大步往前走,就看到前面男女老少的人群,他们兴奋地走进了老职工和家属的夹道欢迎中。

    何立云站在欢迎队伍里,大家都翘首向路口的方向望,远远地看见上海青年站在大卡车上,看见他们下车了。那边一喊“来啦!”这边就赶紧敲锣打鼓。有大鼓,也有腰鼓队,一些人打着腰鼓,扭着秧歌,当地的中小学生都列队齐声呼喊着口号。男男女女把拿在手里的小红旗挥舞起来。

    何立云猛拍着巴掌,跟着呼口号,接着还唱歌,唱塔里木河真美丽,塔里木是个好地方,新疆是个好地方。这时他们上海青年就走过来了,他们也唱,欢迎的人们更卖劲儿地唱。何立云看到,他们的样子都很高兴。这个时刻他觉得很开心,他和旁边的小伙子们都注意到,走近来的上海女青年个个都那么白净俊俏。

    接着,各连的人负责把分配的上海青年领回自己的连队去,当然也是各种车辆都用上,挤得满满的。不少老职工坐不成车,就一路兴高采烈地走回去。大家都觉得,这一下农场要热闹许多了。见这么多上海青年来了,老职工和家属们是很高兴的,也发自内心地热情欢迎。因为大城市的人到农场来,对于大家肯定是件好事。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面对艰苦的环境和繁重的开荒任务,人多总归好,那个时候团场很需要劳动力。再者他们也想过、议论过,上海青年来了,国家就会关心到我们,因为关心上海青年,也能把我们带上,这样的念头也是有的。

    但是,让何立云他们这些老职工和家属多少感到尴尬的是,等到欢迎场面过后,把上海青年们领回连队,帮他们提着行李,送进了打扫好的“宿舍”,结果刚到里面一看,他们好多人就哭了,有的甚至不肯住下去。为什么呢?所谓的宿舍,实际上就是地窝子,那个条件确实相当的差。

    从上海到新疆,连长程均友参与了接人的全程。最后,他把上海青年接到自己所在的34团。一来到家,他感到那真是安排得很好了,老职工们自己养的鸡、鸭、兔子什么的,都往那儿掂,往那儿送。都说上海学生从那么远支边来了,得慰问他们。

    而上海青年的感受却是另一个样子。王祖炯记得他们是从库尔勒向东南,到达接近若羌县城的34团。那是傍晚了,经过漫长的颠簸,车子终于停下来,他们疲惫地向外看去,这好像是到了一个地方,有几栋破败的土房子,几棵老胡杨树,周围好像都是荒漠。车停在这儿,连长程均友下来高声告诉大家:“到了,这就是咱们塔里木生产五队,也叫五连,咱们就到这儿了。”上海青年们几乎都傻了眼,这就是我们要来参军的地方,要长期生活的地方吗?难道连房子都没有吗?

    许多人不肯下车,有的女孩子简直就不行了,站在卡车上哭起来。有的甚至说:“我不干了,我要回去,要回上海。”大家对眼前的这些都不能接受了,恨不得不下车,现在就马上让送回去。

    这时候呢,在昏暗的天色中很多人围过来,这些人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旧军装,破棉袄,脸晒得很黑,牙黄黄的,操着南腔北调,实际上以四川、河南、山东的口音为主,听见他们在好言劝说:“下来吧,到地方了。”“不走了,下来吧。”这些都是在农场多年的老职工。

    当天晚上很累,再不情愿最后也只好下车进屋倒头睡下。第二天早上起来,闹笑话了,有一个说:“报告连长,昨天晚上我听到鬼叫了!”连长程均友问:“鬼叫是怎么叫?”那个人就学,这么一学,连长笑了,把他们领到外头,指着树底下拴着的一头毛驴说:“你们看看,就是它叫的。”

    在北疆,李梦桃他们那一批人是经过奇台县,然后又坐了十个小时的车,这一路上看不到一个人,最后到达农六师下属的北塔山牧场。类似的不安情绪也在困扰着他们,这地方到底是哪里呀?我们住的房子在哪里?人家向地上指了指,对他们说:“房子不就在这里吗。”结果往下一看,汽车都快开上去了,是地窝子,从上面看什么也没有。

    当年在“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下,盐碱地上挖个坑,上半部用红柳枝条堆了泥垒一下,顶部留出个洞口,放置一块玻璃或塑料布采光,这就是兵团人都熟悉的“地窝子”。

    在地窝子的“门口”,已经摆好一排脸盆,每个脸盆里有一条毛巾,新毛巾本来是白的,但是马上被渠里打来的水浸黄了。老职工们还在旁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快来洗洗脸吧!”上海青年们怎么也快不起来。

    分到农一师14团的女青年朱静华,也遇到了差不多的情况。他们已经下车了,但都不知道脚底下就是自己将要住的“房子”,一些十几岁的男女闲不住,还在上面跑啊跳哪。连长跑来喊:“你们可千万不能跳,这下面是房子!”这是房子啊?后来他们就是从这房子的边上,有一个坑洞,下到了里面去。之后漫长的日子,就要在这样的地窝子里面度过了。

    在上海做过基层团组织工作的杨清良,分到了农一师14团,他们一个排一百三十号人,一个班三四十人。他们住的地窝子挖得很大,里面大概能有三十米长,两边是大通铺,中间留一条走道。人从地面的斜坡跑下去,就是地窝子的门。

    安康去的农一师5团五连,地段很艰苦,整个连队都是地窝子,根本没房子,连部也是地窝子。韩培芬分到农二师21团的连队,靠近博斯腾湖和孔雀河,自然条件比较好,所以生活条件也不错,有土房子,地上垫了麦草,就睡在上面。但刚到的那天,晚上风沙很大,周围树又少,狂风就更加显得猛烈。女孩子纷纷哭起来,开始是有人低声抽泣,直到大家抱在一起痛哭不止。

    幸福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

    不管怎样,可以说团场上下尽其条件所能,为大城市初来乍到的学生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要让新同志一来就感受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上级甚至专门提前下达了文件,要求造纸厂把其他任务先停一停,为即将到来的上海青年多生产些草纸,毕竟来自大城市的人总要讲究一点。而一些干惯农活的老职工,还特意登上舞台,演出他们排练已久的河南豫剧。

    晚上毛国胜他们集合来到会场,被安排在前排坐好。搭起了台子搞演出,人家也叫文工团,主要就是那些老职工上去演节目。在上海青年看来,他们打扮得土里土气,跳的舞也让人觉得很奇怪。所以男女学生们都忍不住觉得好笑,还议论说这些人怎么这个打扮,这跳的什么舞啊。

    老职工及家属演了一阵子下去了,主持的领导说:“欢迎上海学生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下面都鼓掌。上海青年中多才多艺的还不少,有一些人自己带了手风琴、口琴、胡琴、小提琴,就临时拉了一部分人上去演了。

    这一表演不要紧,把当地的人给震住了。后来的情况是,老的文工团解散,由上海青年中抽出一批人组成新的文工团,那些有才艺的帅小伙啊、漂亮姑娘都抽去了,此后对当地的文化生活冲击不小。

    在不同的团场,差不多都陆续发生了相似的一幕。34团五连,连长程均友把上海青年当中有点才艺的都找出来,集中起来,会唱歌的组织唱歌,会演节目的演节目,会拉弦子的拉弦子。总之,会啥的都找出来,能唱歌的唱歌,能说笑话的说笑话。这时候,有文艺爱好的余加安就上台了。上台干什么?说相声,还唱了拿手的歌。

    进入新疆分到各农垦师以后,年轻的何百成似乎很幸运,他和一些伙伴即将去的那个地方,是当年已经美名远扬的“幸福城”。

    起初何百成并不知道,但因为他很好奇,就在去往团场的路上向一位干部打听:“请问我们究竟是要去哪儿呢?”干部没有告诉他具体的位置,而只是说了简单的三个字:“幸福城。”这实际上是农一师第16团场所在的地名。何百成一听,十分惊喜,心想:幸福城我熟悉啊,在报纸上我早就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还是1962年的时候,中学生何百成在《上海青年报》上看到,新疆少数民族有个古老的传说,人们向往的一个地方,没有巴依(财主),没有皮鞭,人们都过着平等自由幸福的生活,他们把那个地方叫做“幸福城”。那篇报道还说:“如今在党的领导下,幸福城已经由传说变成了现实!”所以一听说要到幸福城去,何百成当然特别兴奋。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从阿拉尔的城里出来,笔者在车上问何百成:“咱们沿着这条路要去什么地方?”他也是很简单而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幸福城。”

    不禁问他:“还有这样的地名?”他笑道:“对了。现在要去的幸福城,就是当年我刚进疆时去的农场,地名叫幸福城。”他还介绍说,那里过去叫胜利16场,现在是13团。来的上海青年有两千六百多个,占了团场职工的一半还多。那时他们从阿克苏到幸福城,一共走了一百五十七公里的土路。

    当年的何百成,跳下了卡车以后,趁着大家休息的间隙,赶紧顺着小道,穿过树林,他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去找找看。忽然他看到有一间平房,上面写着“幸福门诊”四个字。刚好有一位老职工模样的人走来,何百成迎上去问:“同志,请问幸福城在什么地方?”人家看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笑笑告诉他:“小鬼,这就是幸福城!记住了吗?”

    何百成一愣,再看看,两边就那么几间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已经走了满脚的土,但是他真的不甘心,继续一路寻找下去,他要寻找梦想中的那座幸福城……

    当然,像何百成那样的寻找是没有结果的。因为他脚下所站着的土地,确确实实就是幸福城。它叫这个名字,并不等于它已经很美好了。

    不管怎么说,何百成所寻找的幸福城还是真实存在的,无论它被寄托了多少想象的成分。总之,那是要告诉新来的年轻人,你们的幸福生活就要从这里开始了;而前提是,不能用幻想去寻找,既不能等,也不能靠,只能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青春,一点一点地来创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