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很高明,把作品的遴选权下放给了作者,并且要求附上一篇序言。依照常理,作品是作者的孩子,“知子莫如父”嘛,何者该选,何者不能入列,作者心里是最有数的。不过,“自己的刀削自己的把儿”并不容易。受“敝帚自珍”的心理支配,忍痛割爱,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好在选文章不过是“纸上会气”,高一眼,低一眼,无关宏旨,总不像“救儿子还是救女儿”那样“了断”选择——撕心裂肺。最后,只要顺利交差,也就完事大吉。
颇费踌躇的倒是撰写序言。按照先秦文献的说法,“序”者,所以叙作者之意而理其端绪也。那么自序,就要讲清楚自己创作的理念与路径,实际上是一篇导读文字。而作家的文字与文学批评家的不同,它往往带有即兴的意味,一般都和自身的创作实践结合紧密。管你“海客谈瀛”,还是“东郭滥竽”,都能通过现场检验,立见分晓。《伊索寓言》里有个说大话的运动员,一味吹嘘在罗陀斯岛上跳得很远很远,说凡是在场的人都能为他作证。于是,有人说了:“用不着找什么证人,这里就是罗陀斯,你就在这里跳吧!”是呀,自选集不就是散文试场吗?言念及此,真地要“心惴惴然”而“汗涔涔矣”。
这些都不去管了,索性怎么做就怎么写吧。
八年前,我在北大“散文论坛”上,围绕着挑战自我,不断创新,力求在散文创作上有所超越这个主题,做过一次演讲。我说,很赞成“创新就是对自己已有成功的积极破坏”的说法。人的年龄大了,锐气会随之减弱,特别是出了名以后,赞扬的话多了,很容易自我陶醉,无视自身的薄弱环节。而突破、创新本身就是一道难关,谈何容易!这需要清醒的头脑、开阔的视野、巨大的勇气。有些困难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帮助,唯独挑战自我,实现超越,必须靠自身努力。如果序言也需要有个主线的话,那么,挑战自我,渴望超越,就是一条主线。可以说,这条主线贯穿于三十年来我的散文创作的整个历程。
我在全国正规的散文刊物上发表作品,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承《散文》杂志编辑青睐,一些两千字上下的随笔、小品,陆续发表在《海天片羽》专栏;后来,《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望海楼随笔》约稿,刊发在那里的更多一些。文章篇幅不长,说古道今,寓理于事,思辨性较强,密度较大。像选本中的《私谒》、《心中的倩影》等,即属于这种类型。
随着笔墨与思路的荡开,我便开始写作山水游记和文化随笔,心中流淌着时间的溪流,在冥蒙无际的空间的一个点上,感受着自然之美、性灵之光。由于那些山川胜境,都存留着千百年来无数的诗心墨迹,所以考虑得最多的是如何跳出古人、他人的窠臼,写出自己的独特感受。比如,我写《读三峡》,为了区别于刘白羽的《长江三日》,便调换视角,另起炉灶,改变了由点到线、次第穿行的写法,尝试着从宏观着眼,进行总体把握——立足天半,俯视山川,把四百里长的三峡奇观,当作一部大书捧起来读。设想“三峡的每一叠岩页,都是历史老人留下的回音壁、记事珠和备忘录。里面镂刻着岁月的屐痕,律动着乾坤的吐纳,展现着大自然的启示,里面映照着尧时日、秦时月、汉时云,浸透了造化的情思与眼泪”。
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写得多了,看得多了,逐渐认识到,创作还须进一步深入到观照对象的意义世界,应该融入作者的人生感悟,投射进穿透力很强的史家眼光,实现对意味世界的深入探究。通过历史和美学的对话,诗、思、史的融合,寻求一种面向社会、面向人生的意蕴深度,使思维的张力延伸到文本之外。这就进入了创作历史文化散文阶段,主要作品有《陈桥崖海须臾事》、《土囊吟》、《文明的征服》等。我的实际体会是,“当你漫步在布满史迹的大地上,看是自然的漫游,实际却是置身于一个丰满的艺术世界。无论是灵心慧眼的冥然契合,还是意象情趣的偶然生发,都借由对历史人事的叙咏,而寻求情志的感格、精神的辉映,从而获得以一条心丝穿透千百年时光,使已逝的风烟在眼前重现华采的效果”(《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新的千年揭开了帷幕,面对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语境,接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人们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批判意识大大增强。我也开始更多地关注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使散文以轻松的格调、悠闲的步态,以更为深刻的人生思考、哲学内涵和情感密度走近读者。就此,我在南开大学中文系的讲座中,提出了《散文创作的深度追求》这一课题。
这一时期,写出近二十篇以亲情、童年、故乡为题材的自传性的叙事、抒情散文,视角由外转内,推向内心,推向生命深处,着眼于人性、人生层面的发掘。如《碗花糕》、《望》、《青灯有味忆儿时》、《回头几度风花》、《神圣的泥土》等。将红尘的琐屑和形而上的寄托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样,溶解在作品中的,就是一种靠着生命激情的滋润、生命体验的支撑的人生感悟,是立足于现实土壤而呈现出的对于人生价值和生存意义的探求,是一种艺术的开掘与提炼。
针对当下有些历史文化散文脱离现实、堆砌史料,把本应作为背景的东西当作文章的主体,抹杀散文表达个性、展示心灵的特长等弊端,我还有意识地剖析、描写了一批历史人物,以彰显现实期待、主体意识与批判精神。前年3月,我在北大中文系“中国作家北大行”的散文讲座中,专门就此作了阐述。我说,被誉为“新历史主义之父”的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说得好:“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在人们对于文化的指认中,真正发生作用的是对事物的现实认识。历史是一个传承的过程,一个民族的现在与未来都是历史的延伸;尤其是在具有一定超越性的人性问题上,更是古今相通的。将历史人物人性方面的弱点和种种疑难、困惑表现出来,用过去鉴戒当下,寻找精神出路。——这是我写作这类散文的一个出发点。《用破一生心》、《两个李白》、《灵魂的拷问》、《断念》等作品,都在这方面用了心力。
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的本质性的追求便是在创造过程中探求人生的奥蕴;而我们所处的时代恰是对思想充满渴望的时代。广大读者并不满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娱乐(这在各种媒体上已经得到餍足),他们还期待着通过文学阅读增长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认识自我,饱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遗憾的是,哲学含蕴的稀薄,缺乏动人心魄的思想刺激,已成为当前文学创作的一种通病。为此,我以思考历代帝王命运为题材,写了一部散文随笔集《龙墩上的悖论》。自序中说,我想用一种新的方式解读历史:透过大量细节,透过无奇不有的色相,透过历史的非理性因素和不确定性,侧重于人的命运的思考,人生与生命的咏叹,复活历史中最耐人寻味的东西,唤醒人类的记忆;我要通过这种生命的体悟,去默默地同一个个飞逝的灵魂作跨越时空的对话,从人性的深度和人生的广度,探求存在的意义。
“作家功在表现,不在传达。”余光中先生此言,我极表赞同。鉴于近年来散文泛化、散文无文现象较为普遍,许多作品丧失了文学属性,背离了审美指向,我曾多次在大学讲坛和一些报刊上,呼唤想象力、个性化与独创性。在《散文创作八议》中,我还提议,作为文学形式,散文不妨借鉴其他文学艺术门类,注重形象、细节、场面、心理的刻画,进行审美创造;在语言锤炼、谋篇布局方面,应该向古典散文学习;人物散文要致力于心灵剖析,拓展精神世界的多种可能性空间,发掘出人性、人格、命运抉择、人生价值等深层次的蕴涵。并且,在创作实践中加以尝试。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张学良:人格图谱》和选本中的《人生几度秋凉》、《情在不能醒》、《香冢》、《守护着灵魂上路》、《当人伦遭遇政治》等,都属于这一产物。
我也经常对照成功的范本,反思、审视自己的散文创作,从中发现不足。一个时期以来,从自身的写作现状出发,我意识到:应该强化心灵的自觉和精神的敏感度,提高对叙述对象的穿透能力、感悟能力、反诘能力,力求将富于个性、富于新的发现的感知贯注到作品中去;感情应该更浓烈一些,要带着心灵的颤响,呼应着一种苍凉旷远的旋律,从更广阔的背景打通抵达人性深处的路径;要从密集的史实丛林中抽身而出,善于碰撞思想的火花,让知识变成生命的一部分;进一步增强可读性,突破散文的“华严世界”,努力使自己的思考融入大众的接受心理,使读者易于产生情感的共鸣。
我的散文写作,一直在不断地变化、摸索之中,谈不上有成型的散文观。我只是坚持这样一点:既不肯重复他人,也决不重复自己。创新是文学的生命。一旦发觉自己闯不出固有的藩篱,亦即再端不出新鲜的货色,丧失了创造能力,那就赶紧煞车,再不要枉抛心力。创新离不开探索,探索总难免遭遇失败,难免会弄出一些不伦不类、不足为法的东西。无论是对人对己,我都抱着宽容的心态。比如,经常听到有人说,这是什么文体啊?小说不是小说,散文不是散文!我的意见是,“孩子”已经生了下来,不妨让他自然成长,既无须怀疑身份,也不要忙着归类、起名。人们的认可多是在成功之后。因此,志在创新者必须具备从他人的目光中走出来的勇气。
三十年,将近一个世纪的三分之一,超过上万个日子,应该说是很长时段了。可是,对照自己关于超越的渴望和所取得的成果,又觉得相差确实过大。这说明“情感预期”往往是靠不住的。聊堪自慰的是,我坚持了,我奋力了,确确实实挑战自我了;钟情于缪斯女神终始如一,未曾移情,也未曾懈怠。至于终究不能尽如人意,除了默认清人赵翼所说的:“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我还要痛切地说,文学创作委实是太难了。
王充闾
2011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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