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书前书后-璀璨其文 磊落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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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夕照轩随笔》序

    古时素有“知人论世”、“文如其人”、“言为心声”之说;出自多文善辩的孟老夫子之口,话就更明确了:“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对于这些明训,我是深以为然的。因此,每逢读到诗文作品,总要同它的作者联系起来思考。关于这部《青山夕照轩随笔》,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祁子青先生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彼此交谊近四十年。相识之初,我们都还年轻,同在一家报社工作,彼此声应气求,时相唱和,颇有“黄连树下抚琴”之乐。尔后海桑更易,同葆岁寒,虽音问常通,但已千里暌隔了。记忆中的子青兄,属于“性情中人”,诗人气质,慨当以慷,情见乎辞。刚肠嫉恶,胸中常有一种郁勃不可磨灭之气,雅不与时调相合。这在他的那部《雪泥鸿爪》诗集中,有至为充分的展现。而其接人处世,径情直遂,光明磊落,不作半点伪饰,不肯随俗俯仰。在那“左”焰盛炽、人际关系极不正常的年月,作为一个有见解、有才华、有个性,却不善于藏锋敛势的知识分子,其处境之艰难、遭际之坎坷就可想而知了。

    《青山夕照轩随笔》是子青兄的一部散文作品。书名何所取义?据我悬揣,从表象上说,是标示出作者的书斋名号,如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明人胡应麟的《少室山房类稿》等,均属此类情况;然而,细加玩味,似乎还不止此,其间尚有深层次的意义在。——是想说明作品完成于新的历史时期,它是晚景晴明、心态宽舒的产物。“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这就和当日书斋的命意直接联系起来了。

    论及文章风格,尽管作者盛年时期那副激扬的意气、犀利的文风依然可见,就中也不乏针砭时弊、激浊扬清之作,但是,作为一部学人的随笔,确已显得仪态雍容、措语醇和了。就内容而言,取材多方,不拘一格,借用梁任公评谭浏阳《莽苍苍斋诗》的话:“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具有相当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人们可以从中领略到作者淹博的学识、深湛的功力,以及沉潜、谨严的治学态度。

    披览一过,发现随笔集有个鲜明的特点,就是里面凝结着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和心灵体验。按照德国哲学家狄尔泰的说法,生命或精神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就是精神世界,而构成精神世界的基本细胞乃是体验。要进入生命世界或精神世界,体验乃不二法门。体验是一种真实的感受,是一种精神的投入,是“我”与对象之间同感共鸣的活动。水管里淌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这是常识。所以,依我看来,若要自己的创作有深邃的蕴涵,而且充满生命活力,作家就应该具备深切的生命体验和心灵体验。就是说,要以创作主体的深切体验为叙述轴心,让生命的灵性灌注于思维客体,使情思汇聚于所感悟、所剖断的审美对象,努力形成情感与智性的涡旋,这是实现创作深度追求的有效途径。因为文学创作说到底,是生命的转换,灵魂的对接,精神的契合。子青兄久经世变,阅历丰富,遭际复杂,足迹几乎遍及全国,这都有助于扩展胸襟,洞悉世事,增益其生命体验,反映到作品中,自能鞭辟入里,撄攫人心。那些血泪交迸的回忆文字,那些具见肺肝的杂文、小品,自不必说,即使是学术性较强的史乘、“闲文”,也都是“笔端常带感情”,概览一番那些《有泪如涛未敢倾》、《家亡国破此登楼》等题目,即知此言之不虚也。

    萨特在评福克纳时,莫洛亚在评普鲁斯特时,都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类毕生都在与时间相抗争。”其言蕴涵丰富,如果作最简单的阐释,所谓“与时间抗争”,就是努力寻求一种有效的生命存在方式,争取在世上留下痕迹,以免在时间的洪流中湮没无闻,也就是要将短暂的一生附丽于永恒流动的时间。对作家、学者而言,就是要通过作品来承载生命价值,超越浮生大限,如司马迁所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任谁都得承认,事功再大,即使它震撼了人间,也都是暂时的。王朝更迭,血战征伐,无论是得益者还是受害者,只能在岁序迁流中占居一瞬;而文化创造的成果则生命长青,留存广远,以至于永恒。莎士比亚的诗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几百年过去了,至今还名闻遐迩,恐怕千年万载之后人们也还会说起它;可是,当时的英国皇帝是谁,又有几人能够记得呢?早在一千七百多年前,一个叫曹丕的人(此人也当过皇帝)就说过:“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子青兄毕生从事报刊编辑工作,谈不上有什么“名山事业”,堪资自慰的是,有这样两本诗文结集,亦足以垂名于后世矣。

    王充闾

    2002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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