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厢里的广播在播相声,是冯巩的段子,青果凝视着窗外,很注意地听,她一直觉得冯巩好笑,比其他的相声演员幽默。扫了眼邻座的乘客们,大家都在听,还都在乐,青果心里一阵失落,唉,将来听不到了。这里再苦,不如意,好歹还是自己的地方,这土地是亲的,这些人也是的,连这相声都是亲的。她脑子里一下浮现出昨天窦斗最后看她的眼神,他也是亲的,看来我是要带着对所有这些的眷恋走了,我以为不留照片让他来想我一辈子,说实话,搞不好是我,我会想他们一辈子。
昨天晚上他们去了狮子林,青果执意要付账,说要在走之前把手里的人民币都花光。窦斗低头不说话,就一瓶一瓶要酒喝,最后青果拦下来了,怕他第二天上路难受。窦斗最后把头伏在桌子上,青果千哄万哄才把他弄出了饭馆,好不容易回到他的住处,让他躺下了,才悄悄离开。
临走时窦斗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嚷:“阿青,不要走!不要。”那叫声这会儿还在她耳朵里叫,叫得她心惊。她呆望着窗外后退的风景,仿佛那些农田、村庄、牲口也跟着在叫,直叫得雨雾蒙蒙,模糊了她的双眼。
青果从订票公司出来都是下午1:00了。她把机票护照都收好了,放进背包里,找着去陆华家的公共汽车。从北京东头到西头大概也用了一个小时左右,2:00都过了,才敲开陆华的门。她边敲边想你可不要不在家,别让我大老远地找不到人。
没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陆华。
陆华穿着家常老头衫,下面一条短裤,万没想敲门的是青果,他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喊了一声:“哎呀,是你啊!我正在想你是不是不愿意见我呢!”见青果穿了件红色的T恤,下面一条牛仔短裤,脸上冒着小细汗珠子,容光焕发,就又说:“快请进,请进,你就没有一次不让我意外,你说,你怎么就不跟我打个招呼呢?”
青果得意地笑着看他,摇了下头,进了他的屋子。陆华让她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赶快又给她倒水,兴奋地站在她面前,搓着双手,又扶了下眼镜:“你看起来比上次好了,看来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着递给她纸巾盒子。
青果抽出几张来边擦边笑道:“是啊,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都差点死一回。”
“怎么啦?是出来时被学校卡吗?”陆华笑吟吟地问,在青果旁边的沙发坐下。
“我都绝望了,卡了我半年多。”
听完青果这半年的心酸故事,陆华抱怨当初她出了事也不知道到北京找他。
陆华搓了下两手说:“今天你来我便蓬荜生辉,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5:00的。”
“我去送你,我去送你。”
“不,不要,谁也不要,我明天要自己一个人走,谁都不想见着。我这不专门来见你,就是跟你道别的,你就不要麻烦了。”
“哎呀,青果劳你这样,我可真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我不就一个小孩嘛!”青果撇了下嘴。
陆华喜滋滋地望着她,心里又爱又恨,更多的还是不舍。他低下头说:“青果,我怕我们真的再见不到了,你到了那边不要浪费了你的聪明,该做点事情还是要做的,听见没有?”
“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还不能就放弃了你的爱好和专业——”陆华话还没有说完,青果打断了他:“陆华,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其实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我不过就过这一生,在哪里都是过。到那边去也是不得已,谁让我嫁给林欢,我的一生就是跟林欢的一生,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听天由命了。你说我有什么可求的?人活到头,不也要了结,人人都一样。”
“青果,你怎么就那么消极呢?你那么小个人,怎么就这样想?”
青果端起茶杯来,喝下一口,摇头笑道:“你难道还不了解我?我这哪里是消极?应该说积极,我这一生不过没有什么可求的罢了。”她想我这是放任了我,随它去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好好地过好每一天?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为生活里每一件美好的事情惊喜,感动?不,陆华你错了,我虽然没有你的明确目的,可我的目的便是生活本身,我会认真地过每一天,接受它随之而来的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找出里面所有值得我欢喜的地方,我会享受它,明白吗?是享受,这才是我要的随心所欲的人生!想到这里,她自管自顾又说:“你错了,陆华,我很认真,比什么人都认真。我也很积极,比什么人都积极,我准备好要去流浪了,而且要认真地去流浪。”
陆华听她说完,心里一股热浪打来,他知道他从来都没有把她看错,他望着她感慨道:“青果,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你可以抛开一切不’着境‘,你看男人怎么可能没有事业呢?要不然他何以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青果笑道:“我又没有说人人都得像我这样,这不过是我的人生哲学罢了。其实你知道我很欣赏你,只是我不是你,对我来说无所谓什么立足,不过飘浮一生。”
陆华笑着打断她,“青果,你也太超脱了。”
青果乐了,“有什么超脱的?不过求的东西不同而已,不管求什么,都得挣扎,该受的还得受,该苦的还得苦,该乐的还会乐。我前些日子痛苦得要死,后来又欢喜得要死,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对我来说就没有白活。”青果脑子里一下想起窦斗像刀锋一样犀利渴望的眼神,她一时愣了神。
看她愣着,陆华伸手碰了下她胳膊说:“青果,你这一年参禅修道,出了境了。”
青果转动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没有,你说错了,我真正地’着‘着’境‘呢!我喜欢’着境‘,喜欢跟人有交葛,喜欢痛苦挣扎,喜欢征服,被人征服,你不知道我有多享受!我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了!”
陆华惊奇地看着她,知道她是有感而发了,就几个月没见,她又不一样了。他不甘心地问:“青果,你还会回来吗?”
青果笑着摇了下头:“不知道,你看这出去都那么难,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你说,我为什么不让你们任何人去机场?我就是伤心不舍啊!”说着青果的眼圈红了。
陆华忙说:“青果!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还能再见,现在哈佛大学在找我,要给我奖学金,没准我也能过去。”他突然想起最近收到的邀请信。
“真的!”青果惊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道是为他高兴还是为自己高兴。
陆华望着她晶莹闪亮的双眸,心往外一拥,他忙站起身,转身往书架走去,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大牛皮信兜来,笑嘻嘻走到她跟前,说:“打开看看,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我原本想去T市给你带去的,一直就等你的信,你来之前我正在想这些东西怕送不出去了,没想你倒来了。”
青果赶快把泪擦去,笑道:“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情绪波动太大了。”她伸手打开信兜,从里面掏出来俩大幻灯片盒子,盒子前面的小卡片上,一个上写着’85新潮资料,另一个写着“文革”美术资料,此外还有一盘磁带,上面写着西北风。青果急得忙把幻灯片盒子打开,每个里面都好几百张片子,她喜得惊叫了一声:“陆华!你哪里弄的?真是太好了!”
陆华正色道:“有两个题目你可以做,一个是‘文革’,还有一个是‘85,我希望这些东西将来能给你派上用场。”
“哎呀,陆华,你让我怎么谢你呢?谢谢,谢谢!哟,你真有心,还有这盒歌带,你知道欢欢最喜欢西北风了。”青果喜得眉开眼笑。
陆华看着她,还是被她的笑脸惊了一下,跟过去梦里的一样勾魂儿。他笑着摇头:她怎么就可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是个孩子,可你不就喜欢她这样吗?慢,慢,慢,陆华你别动心,她不爱你,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吗?她是来讨债的,她的目的就是让你爱上她,然后就把你撂在旱地儿里,折磨你,你别动心!陆华按捺住往外跳的心,让自己的声音平静:“青果,你今天不要着急回去,我请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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