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实这样评价同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让向明哭笑不得。
谢安投其所好,知道杜实喜欢吃,就在吃上面下功夫。在得知杜实是戏文系主任子弟的身份之后,他时常请大家吃烧烤。寝室楼下就有。这一招在经济危机的二零零八年十分灵验。谢安是个聪明人,他重视杜实肯定有他的考虑。但答案是什么呢?向明和杜实都一清二楚。
江西来的杜实,外表稚嫩,却一股子江湖义气。他说话极有分寸,胃口也极好,喜欢各地零食和特产:鸭舌、鸭脖、金华三宝、武昌鳊鱼、烧烤鱿鱼什么的。谢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请客正中他下怀。于是,有时候他们还有点刎颈之交的样子。而在大多数场合,向明倡导的AA制,倒成了被揶揄的对象。他们还油嘴滑舌地对写现代诗歌的向明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敬畏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嫉妒。寝室里的狭隘之气就这样形成了。谢安请客多了,不劳而获的杜实看AA制,就似乎有了阿Q看见假洋鬼子般的仇恨。想到这里向明伤怀了。伤怀的事情,像水彩里的泼墨,一层层乌黑的痕迹,一层层向外渗透,没有人知道这样渗透多了就像一个草原,没有边界,那一个个蒙古包一样的东西就是挥之不去的钝伤。有一天,刚好向明提议AA制聚餐,杜实声东击西,随口说,谢安没有什么不好,他挺大方的。向明拿勺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还有一次,寝室里大伙都在,杜实对谢安说,你这个诗人怎么不出头啊。谢安小脑欠发达,懵懂地说,我哪里是诗人,向明才是诗人呢。向明听到杜实和谢安的调侃,没有丝毫感觉,他只是觉得好笑,只是以一种隔世的表情看着眼前的两个研究生同伴。他们相差十年,可怎么分歧就如此之大呢,彼此之间就像外星人?向明还朝他们俩笑笑。
他们俩面面相觑,倒是无话了。
杜实自己吹嘘,他家原先是黑道里的。父亲在江湖混,在他年幼的时候,因为逼债和被逼,厮打、追杀和逃亡是家常便饭。他家开了间小店,经常遇袭,要携全家逃难。这样的生活也影响了孩子,他年纪轻轻就洞悉人生百态,天资出众可又过于早熟。对了,他也可怜,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哪个不希望将来有稳定富裕的生活。但,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一种江南屋檐下常见的淡然和宁静就没有了。但好在他天资聪慧,幼时就成绩出众,后来被南昌一家贵族学校免学费招了去,装饰门面。后来他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几年后又考上了海上海这所亚太戏剧界排名靠前的艺术学校的硕士。
在向明眼里,杜实聪慧过人,但尚欠格调。
海上海这座城市,这些年太务实了,没有朝精神文明的方向发展。人们很少悠闲自得,倒是蹿升的房价让大家十分焦虑,无所适从。这样的城市,离优雅和情调愈行愈远,大家不是房奴就是车奴。星巴克里多是商务人士和游走的钓鱼女郎,她们心不在焉,目光总落在别人身上。海上海本地石库门的闲人很少问津这里,他们门槛精得很。一杯咖啡的钱,在超市可以买一整包咖啡。潇洒能顶个屁用,吃不饱又穿不暖!海上海这座城市,在物质的挤压中开始理想萎缩,灵魂的地盘让给了无休止的购买和消费欲望。这个城市也根本来不及去关心人的修养。杜实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进了学校。拥有海上海性格的谢安,只把他看成一道等式:杜实=部主任的弟子=将来有可能留校和发迹。他等同于潜在升值的筹码。杜实呢,也学会了贩卖消息,获得实惠。原来他知道谢安的复试有一门不及格的底细,按理说是不能进研究生院的。此事还引发了连锁反应,一个同样因一门功课复试不及格而名落孙山的女学生,扬言要去法院告学校,正闹得不可开交。坊间已经略有传闻。谢安有次不老实,在寝室里夸夸其谈让杜实不爽,杜实听不下去了,就在寝室里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
“谢安,记住,我可以让你毕不了业的!”
谢安很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他自知分寸,就不作声了。向明看在眼里,心想,不需要多说,明天开始他们寝室的夜宵就会丰盛起来。谢安还知道被动不如主动,恭敬不如从命。有一次抽签决定,向明陪谢安一起去买烧烤,谢安掏的钱,蘑菇、金针菇、烤冬瓜、羊肉串买回一大把。在走回寝室的路上,他自己先尝了一个,向明想去捞一个的时候,他明显不肯了。他要保持原状,在献给杜实之前保持烧烤的视觉上的完整性。这媚俗让向明嗅到了。杜实在一种下意识的贪婪和学术给予的正义逻辑间左右摇摆,他批谢安比谁都准确。这种姿势,也让向明看到了。
他这会儿突然心如明镜,在黄昏的阳光下铮亮铮亮:
“人是动物嘛,七情六欲,孰能免俗?”
但是,且慢,鲁镇人遇见江西老表,有一件事肯定是绕不过去的。而且向明骨子里是个诗人。诗人总要在关键时刻仗义一下。杜实平时出门,总是甩手关门,从不轻手轻脚。每次,宿舍门总是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响。在这个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留学生混居的大楼里,每每嘭嘭的关门声不绝于耳,形成一种有节奏的声乐。有一天向明正在午睡,杜实出去时又一次重重地甩了门。
这让向明接受不了,他提高了嗓子,对杜实吼:“杜实,告诉你,以后不许甩门。怎么可以这样?我在睡午觉,你不能影响别人!”
杜实表面上说:“哎呀,不小心啊。”两人没有演变成肢体冲突。可是,他们两天没说话。
两天后,向明觉得当初的怒吼可能也吓着了这个孩子,就对杜实说:“上次,你甩门不对,但我也批评得重了点。”
谁知杜实这样回答:“谁怕谁啊,以后会让你看到我的颜色的。”
“嘿,杜实,这你就不对了。”向明说,“这样说话就不是研究生的做派了。”
向明没想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把他的忠告当成了攻击。他没有朝更坏的地方想,只是觉得,现在的社会,培养了人与人的冷漠与敌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