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在苏州河畔,一对夫妻不约而同地回家了。这老两口,男的叫谢明锐,区税务员、政协委员、股票专家。女的叫张晓筝,中文系博士生导师。谢明锐先进了屋,关门。不料一分钟后,张晓筝也到了。他们都是事业单位的,又都将光荣退休,所以看起来步调高度一致。
谢明锐从未怀疑,这准确如同时钟的步调里,隐藏着其他可能性。比如跟踪,比如,不信任导致的那种要早早下班的无意识。女人的脚步是跟着第六感走的。谢明锐前脚到,张晓筝后脚也到了。他们夫妇俩相互默契地一笑。
这一笑,真是泯恩仇的一笑啊。
他们表面上笑颜逐开。因为夫妇俩一辈子打拼,一个在大学,一个在区税务局,现在都已经临近退休,确实没有什么事可以成为负担。可是,心里都有自己的心事。张晓筝性格内向,但是绵里藏针。他们三十年夫妻,她除了在自己的学校里用功,发表学术论文,争取国家基金和项目;其余的经历,几乎全花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花在儿子身上,属于天经地义;花在丈夫身上,是防止其采路边野花。三十年实战经验,她现在已经刀枪不入,能守能攻,在处理家庭事务上游刃有余。这不,连老谢单独一人喜欢浏览电脑里花里胡哨的新闻的癖好,她都提防着。老谢早回家,她也尽量早回。下意识间,两个人倒是形影不离了。
这天下班,谢明锐先到家,一开门,就嗅到一种奇怪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不同于往日。谢明锐是个开明人,他隐约地揣测到,这是儿子的杰作。果真,定睛一看,沙发的一角横卧着一只蓝色的荧光避孕套。
他拎起来,透明的液体,依靠着黄昏还不怎么暗淡的光线,能够照见那些看不见的蝌蚪,在空气里游走。他兴奋难当中,俯过去嗅了嗅那蓝色透明体。
他正想再仔细瞧瞧,甚至,希望看见一根异性的阴毛之类。果真,这回他有了新发现,因为,与往常不一样,这回老谢发现的是一根洋女人的阴毛。
黄色,卷曲,而不是黑色的亚洲女人的阴毛。他一脸异样。
这是个恶心的动作,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老谢觉得这个动作有失体面。他下意识地朝四处张望,发觉没有观众。没有观众,这个行为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过去的日子里,他混得还可以就是因为,他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好处。
可是,才意淫了两秒钟,楼梯口就出现了熟悉的脚步声,这声音,细听有点小步跑的节奏。谢明锐歇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小阴谋又搞不成,一脸不高兴。
“是你啊!”
“老谢啊,我回来啦。”
平淡如同白开水。
于是,一切回复到往常,戏剧性的场景被老谢恰到好处地隐藏起来。
可是,在一切都恢复平常以后,老谢心里明白,这平常,其实才真正地蕴含着戏剧性呢。怎么说来着。过去的岁月里,如果说他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没能抓住机会脱颖而出,成为一名正处级干部,而是平庸地混了个科级待遇,没有升官发财。倒是妻子张晓筝,默默无闻,靠着自己的毅力,最后成了博导。
照理,税务员老谢的家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况且,他们还学会了逆向投资,在股市萧条之年入市,在零七年风光大好的时候,毅然出来,兑换成现金,为儿子买了这套拥有宽敞客厅的公寓。他们原先的住宅就租赁给了外来移民,位置就在常熟路。这个地段的房子,在上个世纪海上海开发前,属于僻静地段。但是,自从浦东开发后,带动此地块的价值逐年上升,这不,苏州河莫干山地段都成了海上海的798、M50空间了,内中乾坤巨大,画廊云集,看上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造化。
如果说要有遗憾,他们焦虑的是儿子谢安。
儿子从小就出了名的不安分,玩的东西,从弹子、铁球、手枪、塑料娃娃、跳跳虫,到现在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女人,加起来足有一个连队。正像老谢!有其父必有其子。刚才老谢一个不雅的动作,意淫一根阴毛的那种邪乎劲,无意中传递给了谢安。谢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几年前,谢安说要上英国的利物浦大学,他们就把他往英格兰送,读预科。结果呢,在英国地痞文化和曼切斯特的口交文化的双重熏陶下,学业未成,倒是英国摇滚的张狂和痞相,一块学回来了。儿子在学校,不听话,渐渐与那个时代兴起的的士高文化、嬉皮文化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房间里是西方六十年代的性解放女影星挂历,穿的是膝盖故意摩挲破损的进口牛仔裤。儿子的个人癖好,越来越难以捉摸。渐渐地,他们从儿子外表的新潮中,看到了朋克背后的巨大虚无,时髦像一个陌生人,世界名牌不是和普爱及宽容携手,倒是和内心的荒芜落后为伍。这背离,倒是事先没有预见到的。
怎么说呢,譬如儿子谢安,模仿嬉皮士文化,模仿就模仿,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在模仿的背后,一些劣根性就出来了。譬如自由,儿子这一辈明显曲解了。在谢安的眼里,自由就是往寝室外扔啤酒瓶,就是泡无数女同学。这个美国十八世纪宪法修正案确立的原则,到了太平洋彼岸,怎么就变成了与博大无私对立的东西?是国人的理解力有问题?反正在儿子这一代,随着物质丰富,政策开放,逐渐培养出来了一种自私天性加浮华作料混合而成的东西。海上海地痞这种本来他们想也不敢想的素质,竟然奇迹般地嫁接在儿子这一代人身上。
这个他们夫妇倒没有料到。大洋彼岸,儿子老是旷课,去游戏机房玩耍,租赁的宿舍里虽也有无线互联网,可是儿子依然我行我素地去外面上网,原来利物浦的游戏机房里有胸前纹身的女朋克。
儿子是他们心头唯一的痛。去利物浦留学,是花血本的选择。他们孤注一掷,可惜儿子不争气,无论如何过不了硕士录取线。大英帝国,在全球化的康庄大道里,经济逐渐走向了衰落。大不列颠的旗帜开始黯淡起来,在利物浦看球赛倒是不落伍的谢安,终于在前年怏怏回国。
浪子回头了,可是,谢安依然不省油啊。父母在儿子房间里收罗到许多安全套,知道儿子在开荤呢。开荤不够,还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女孩子的东北干哥伸手要钱,谢安敷衍了一下,他们就扬言要撕票。儿子害怕了,来央求爸妈。夫妇俩替他这边救火,那边擦屁股,这些事情渐渐多了,他们俩老是左右赶场。
在夫妇的劝导下,谢安有了考研的打算。可是大学没有毕业咋办?他们含辛茹苦,终于说动校方给了张专科文凭。这是第N次为儿子违反原则。两次以后,终于通过了初试。儿子喜欢戏校里那些表演系的如花美女,这些未来的女明星们个个花枝招展,性感撩人。他如愿了,虽然后来复试仍然有一课基础概论未过,但是,最终老谢通过疏通关节,到处叩头烧香,好歹把儿子弄进来了。
人生一大问题终于解决了,儿子读上了体面的学校。
但是后来,他们又发现,其实烦恼是呈螺旋形上升的。
谢安从英格兰打道回府,只一个月光景,尾巴就全部露了出来。邋遢、懒散、饮食无度、日夜颠倒不算,光是人品,母亲就给他归纳了十宗罪:
约会、见面常常迟到,有一次,不见人影还打不通电话,事后也没有向别人解释;
喜欢麦当劳、米宝宝,哪里有烧烤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点单从来都是一地狼籍,每次都是浪费惊人;
从来没有过打工的念头,一提到打工,就找借口说自己洗不动碗,好像打工就是洗碗,他故意混淆了语法错误和事实错误之间的差距;
从来不进菜场买一株菜;
从来不进厨房煎一个蛋;
餐桌上吃饭,从来不顾礼节;
用手直接拿食物;
好像患上过不雅之病,虽然这是隐私,可是老两口也为他担心。在卧室里,有种奇怪的气味,香水、须后水、药膏,都有。
谢安的表现继续:
不洗脚、不洗衣服、小便后不冲马桶……
其实,谢安何止这些!这是父母嗅到的气味。在谢安的卧室里,才是见真面目的时刻。这里简直是一个古玩店,不仅他小时候的玩具没有丢掉:弹弓、陀螺、木鸡,而且,新的玩物不断丰富,硅胶、芭比、模具、电棒。更加不可饶恕的是,现在,谢安的房间里,一股臭袜子、臭短裤、臭牛仔裤的味道,夹杂着不同女人的香水味、睫毛膏味、唇膏味、果冻味、麝香味、香薰草味道、关节炎药膏味道……熏满了整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这一点让老两口有点受不了。
这点刺激,让老谢一开始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传统的封建遗老。可是有一天,他拉开儿子的抽屉,在一个俄罗斯套娃里,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就在套娃的最里面一层,一个妖娆姑娘的泥塑里面,有一个火柴盒。他推开盒子,发现里面缠绕着不同的毛发。他开始想到的是头发,可是,从蜷曲的程度和质感来看,这毛发显然是阴毛。于是,他好奇心大增,不仅不为儿子的下流感到羞耻,反而觉得这是新时代的收藏趋势。
老谢骨子里的一种下流和淫荡味道,是在见到儿子的收藏品之时的那种激动和焦躁那儿获得的。他的年过六旬的身份认同。
他与妻子的方式也大相径庭。见到谢安不讲卫生,张晓筝每每厉声斥责:
“谢安,以后请注意卫生问题。”
而谢明锐的警告,则明显失去锐气:
“拜托你洗洗下身?”
这等于鼓励谢安去与不同的女性交媾。海上海经过九十年代的大发展和二十一世纪前一轮的上涨,已经初步具备国际大都市的架势。经过肉身和精神的历练,现在的老谢终于悟通,眼下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虽然洁身自好和遵守规范是两种不错的品行,但是他至今也不认为娼妓有什么不对。过去,他凭着自己的善于察言观色和脚头勤,获得了上司与小三秘密产子的消息。他大度地想,在这个光荣的初级阶段,单位里有权势的人与小秘书开个房、生个孩子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虽有失体统,但说白了也有财富均衡的那种味道。禁止能有什么用?二十年前,他的上司与夜总会的一个小姐有染,甚至还生了个儿子。后来,上司把小姐培养成了秘书,适合近距离播种。老谢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领导的前途在他手中握着。老谢呢,没有将事情抖出来,而是利用这个秘密成了上司的贴身下属。老谢在领导面前摆出一副道德的样子,可是,他内心里认同的秘密隐藏得比谁都深。没有人能窥见。他们在这一点上,都有男人潜意识里的那种君临天下的野心。这一点阴暗,让他获得了与领导周旋而不吃亏的砝码。他驾轻就熟,自然天成。
那年年底,上司来问老谢:“区里政协改选,要不,给你上一个政协委员吧?”
老谢心里想,虽然同是锦上添花,但是捞一个人大代表怎么说也比这个强。政协委员太边缘,吃不开,人大代表,一年中有那么一次可真是风光,可以给区长写议案,还可以住高级宾馆,吃白相饭。可是他转念一想,人大代表要动真格,要写议案,他老谢能有什么议案。除了“你们接待得一年比一年好”之类,他就词穷了。他知己知彼,深知自己的小市民本性,所以,口头上不悦,内心倒也踏实。俗话说,落袋为安嘛。
区政协委员老谢对自己的儿子有点宠爱。他承认自己封建,家里的独子嘛,替谢家传宗接代的,就得有种。所以,在骨子里他又放纵着儿子。除了谢安深夜不归,老谢每每要严厉批评之外,其余的事情,按照单位的处事原则,老谢将它们大事化小了。所以,谢安的全部错误仅仅在于,做爱后不洗睾丸!这不卫生才是真正的罪孽。试想,在一种高速的体操运动中,两种分泌物邂逅在这个弹丸之地,一阵气息的混合之后,事后照理也确实该洗一洗。
老谢想,虽然交媾是人的权利,可无限制和不进行安全措施,等于往阎罗那儿挖掘了一条高速公路。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快速为妙。除了一件事,就是往坟墓里走的那条路,越慢越好。人心不古,今天的人,走了好多地方,可就是不满足,还要去更多的地方。有人一年365天在飞机上的时间为200天,奥巴马就是其中一个。这年春天,这个黑人总统来海上海访问,谢明锐被告知,必须关上窗门。为什么?前天深夜,他正要睡觉,房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响。他穿上睡衣开门,来了两个民警,连客气话也没说一句,就朝他家朝向高架公路的门窗走去。仔细计算了角度和朝向之后,民警警告他,“第二天不许开窗户!”“为什么?”他问来房间巡查的民警。
“不能问!这是上级的命令,叫你执行就行。”
什么上级,这是扰民你懂吗?要是二十年前,政协委员老谢会这么说。可是二十年前的一桩事,让老谢每每面对穿制服的,说话都会留一手。
“命令就命令,咱老百姓遵守就是啦。”谢明锐思量着,心想可能是害怕导弹什么的从窗口射向车队。为了这个发现,老谢一阵骨头发轻,嘻嘻地笑了笑。连政治的气味,他都能嗅出来。与众不同之处,老谢每每嗅到之时,内心已然同时出现了抵御这股气味的装置。他媚俗地对民警笑笑,露出了由于抽烟过度而发黄的丑陋不堪的牙齿。同时,老谢也有点失落,心想,要是是人大代表,这些警察就不会这样放肆了,当初一失足千古恨哪。
税务员兼政协委员老谢觉得必须跟儿子好好谈一谈。跟洋妞做爱,可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有可能人染上爱死病的。老谢一身冷汗,他想,今天,谢安回家的时候,必须约法三章了。对,约法三章,说到做到。
这天很巧,老谢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儿子谢安竟然破天荒早早回家。回家后饭也不打算吃,就径直朝自己的房间冲去。一阵闷响过后,“嘭”地关上了门。
老谢有点替自己的儿子着急。他想到房间里去,再三催促下,谢安才极不情愿地开了门。
见到一道缝隙,老谢马上一只手插进去,接着整个人也进去了。看见一脸疲惫的儿子,他压低嗓音说:
“儿子,你千万别碰洋妞!”
“什么洋妞?”
谢安装糊涂。
这个时候,老谢做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竟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塑料袋,袋里盛着刚才沙发上的蓝色安全套。他摸出那套子,对儿子谢安这样说:你还不承认?你跟洋妞做爱了。
“什么呀,爸,人家是中国人嘛!”
老谢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火柴,伸进安全套的套环,捞出一根卷曲的黄色阴毛,战利品似地对着儿子:“你告诉我,那为什么阴毛是黄色的?”
“呲,人家焗油的嘛!”
“妈的,这年头,阴毛也有焗油的。”
老谢将信将疑,握着沾染着儿子精液的阴毛,从儿子房间里推门而出。他虽然一脸失败,但内心也倒也高兴,至少儿子没有跟外国人鬼混,这就是说,儿子暂时还染不上那爱死病。
“妈的!”他接着骂了声那焗油的阴毛,想到这,他奇怪自己也有点硬了起来。
对于妻子的女权主义思想,老谢是表面奉承,内心抵触。与老谢的怀柔政策不同,母亲的管教是虎妈型的。针对卫生问题,母亲直截了当:
“谢安,你得管管你的内裤了。”
“什么内裤?”
“你丢在沙发上的内裤,一股风骚气味。”
“噢,对不起,我忘记了。”
“自己的内裤都不洗,怎么知道去关心别人?”
谢安狡辩道:“妈妈,我也想这样做啊,可是,每每此刻,一阵困意来临,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呼大睡了。”
“别找理由!还有,你每次小便后也没有冲马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