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恩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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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会想到在大萧条时期还有黑人愿意去娱乐呢,就算愿意,又哪来的钱?柯西先生却这么想。因为他和街头吹口琴的人一样明白,有音乐的地方就能赚到钱。如果不信就去教堂看看。另外,他还相信,如果好好对待黑人乐手,给他们高工资,捧着他们,他们就会口口相传,说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从前门而不是侧门进;可以在餐厅而不用去厨房吃饭;可以在床上而不是在轿车里、公共汽车上或者镇子对面的什么妓院里睡觉。在这里,他们的乐器很安全,他们喝的酒没有掺水,他们的才华会被欣赏,因此他们不用跑到哥本哈根或是巴黎就能得到认可。很多黑人都会愿意花钱来这里。有钱的会花钱,没钱的会弄钱。黑人都是一文不名的,那些挣钱多而且小有积蓄的都是可耻的奇迹——这种想法让每个人都舒服。白人喜欢这说法,因为有钱又有头脑的黑人让他们紧张。黑人也觉得这说法挺好,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信任贫穷,相信贫穷是一种美德,是诚实的象征。太多的钱散发着邪恶和血腥的气味。柯西先生不在乎。他想建一个度假酒店,建给那些和他感觉一样的人,那些设法反抗历史的人。

    不过这里必须足够特别:晚上穿晚礼服,运动时穿运动服。不能穿佐特套装[47]。卧室里摆着鲜花,桌子上放着水晶。可以听音乐,跳舞,愿意的话还可以玩牌,钱在几个朋友之间转手——要么是乐手,要么是医生,觉得丢掉大多数人都挣不到的钱很刺激。那时柯西先生仿佛活在天堂。他喜欢乔治·拉夫特[48]穿的衣服,喜欢黑帮轿车,但他却有一颗圣诞老人般的心。如果哪家付不起葬礼的钱,他会悄悄和殡仪馆的人谈好。他通过自己和治安官的关系把很多人家的孩子从局子里弄了出来。很多年来,他默默地承担了一个中风病人的医药费,还帮她孙女交了大学学费。那段时光里,拥戴他的人比忌妒他的人多得多,酒店也在他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梅是牧师的女儿,性情温顺,从小就懂得勤劳和责任。对待生意像是蜜蜂对待花粉。开始时我们一起管厨房,比利仔管吧台。她很快发现我才是厨房里的女王,于是开始管起了家务、记账、进货,她丈夫则去联系乐手。我觉得酒店的繁荣有我一半的功劳。可口的食物加上胖子沃勒[49],那真是世上少有的美妙组合。不过你还是得佩服梅。是她把方方面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置办寝具,付账单,管理员工。我们俩就好像钟背面的机芯。柯西先生是钟面,告诉你时间就是此刻。

    只有我们两个女人的时候,一切都很不错。是姑娘们——克丽丝汀和留心——到来之后,局势才紧张起来。唉,我知道他们说的那些原因:罐头厂的气味啦,民权运动啦,取消种族隔离啦。一九五五年那个想装大人的芝加哥男孩被打死后,[50]梅也确实表现得有些奇怪。那件事是密西西比州对取消种族隔离或者随便什么妨碍他们性生活的事情的反应。听到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个男孩的,我们都在颤抖。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不过对于梅来说,这件事是一个征兆。所以她跑到海滩上,不但埋了地契,也埋了一个手电筒,天知道她还埋了什么。不知哪一天就会有黑人得罪了虎视眈眈的白人,然后他们就有理由把人吊死,让酒店关门。柯西先生对她的恐惧不屑一顾。我猜那也许并不荒唐。柯西先生是奸细的儿子,此时他只是更凶地跳舞。至于酒店的情况,一九五五年之前很久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一九四二年我就已经预见到,那时柯西先生还在大把大把地赚钱,酒店还赫赫有名。看到那扇窗户了吗?从窗户望过去就是乐园,我和梅建造的乐园,因为比利仔死后,柯西先生就买回了他们俩在理发店轮流理发时坐的那把椅子,然后差不多一年时间都坐在那把椅子上。忽然有一天,他振作起来,订了一些高档银器,和我们一起打理起酒店,希望这里依然能吸引客人。他真帅。就算在那个男人都戴帽子的年代——戴帽子的男人真是英俊——他也出奇地好看。到处都有女人围着他。我睁大眼睛,看他会挑谁。银器上连在一起的两个C让我担心,因为我觉得他对随便的女人很随便。不过假如两个C代表的是凌霄·柯西[51],那他就是疯了。但在一九四二年他当真做出选择时,我还是不禁目瞪口呆。想要孩子,很多很多的孩子。很多很多的孩子,可以像比利仔当年一样,成为他镜中的影子。选母亲得选没用过的姑娘。柯西先生鬼混了一阵,然后选了最可能生孩子但最不可能有处女的地方。上滩。那里每个女人的讣告上都可以写“因儿女而死”。娶了留心,就为毁灭埋下了祸根。看,他选了一个已经被人预定的姑娘。并不是她父母把她许配给了谁。那些垃圾像丢弃小狗一样把她丢了出去。不。我觉得她就属于克丽丝汀,克丽丝汀也属于她。总之,倘若他想像曾经一样改变自己的家族,那么他失败了。留心连只蝌蚪都没给他生出来。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觉得问题在她。他在婚姻里守了几年,然后回到了他的最爱身边,那就是凌霄。也许你会觉得,既然他的某个女人因为和他在沙滩上做爱而中了风,他就不该再去沙滩寻欢作乐了。但不是这样的。他的新婚之夜都是在那儿度过的,看得出他有多喜欢那里。不管天气好坏。我也是。

    蚊子不喜欢吸我的血。从前我还天真地觉得很不高兴,不知道那种拒绝其实是福气。所以你明白为什么不管天气有多闷热,我都喜欢沿着海边的路走回家了吧。天空如今空空如也,仿佛被拭去一切;但那时银河再常见不过了。星光让一切都成了迷人的黑白电影。无论你处于人生中的什么位置,无论你心情如何,倘若夜里有一片布满星星的天空,你就会觉得自己很富有。然后还有大海。渔民说,海底有的生物看起来好像新娘的面纱,有的好像镶了红宝石眼睛的金色绳索。还说,有的海洋生物会让你想起老师的衣领,或是花儿做的阳伞。那场迟到的生日庆祝之后的夜晚,我想到了这些。每当我有兴致的时候,就会住到我母亲在上滩的房子里。那天夜里我正往那儿走,累得像狗一样,忽然就看见柯西先生拎着鞋子往北走回酒店。我走在草地上,想吹吹风,让工作服上的烟味和糖味散一散。他走在下面的海水里。我举起手来想喊他,但某种东西——或许是他扬着头的样子,或许是他周身的一种私密气息,让我停住了。我想提醒他一下,但我很累了,而且心很乱,于是我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毯子上,用双手按摩着头。我看见她站了起来,真理一般赤裸,然后走进海里。潮水退了下去,她得走很久才能让海水没过腰际。月亮前面飘过狭长而破碎的云。我记得我的心怦怦地跳。警头怪要出没了。它们已经淹死了约翰逊家的男孩们,让罐头厂的那个姑娘差一点死掉,谁知道它们还惦记着谁。但这个女人一直到水深处。我看得出,她不怕警头怪,或许她不怕任何东西,因为她展开身体,举起双臂,跳进水里。那道弧线我如今记得比从前还要清楚。有一会儿,她消失了;她潜进水里多久,我也屏住呼吸多久。最后她终于浮了起来。我长出一口气,看着她游回海边。她站起来,又按摩了一下头。她的头发下水后贴在头上,现在渐渐蓬起来,变得像拖着月亮的云。然后她,嗯,发出了一个声音。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是在说话,在唱歌,还是在尖叫。我只知道那声音让我想回答。尽管我通常像石头一样沉默,凌霄。

    我不否认,她的美确实无法抗拒,擒住人心。她谋生的手段让我悲哀,但她做得那么安静,那么矜持,你都会以为她是个红十字会的护士了。她全家都是放荡的女人,不过她和她们不同,她不理解金牙的致命诱惑。她的牙齿洁白如雪。当柯西先生改变——嗯,减少——她的工作量时,他们谁都无法打破这个魔咒。坟墓也无济于事。

    我可以坐在门廊上看着我的男人。大多是在傍晚,有时也在清晨,那时我可以看见他的肩膀上海水的泡沫做成的领子。这里曾经放着白色的藤椅,漂亮女人们坐在上面喝着冰咖啡,咖啡里加了一滴杰克丹尼或者顺风威士忌。现在一把椅子都没有了。我就坐在台阶上,或者手臂撑在栏杆上。如果我安安静静地聆听,就会听见他的声音。也许你觉得他那么有力,一定是个男低音。但不是。我的男人是个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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