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穿上一件新睡衣和一件老式缎子长袍。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脸。
“走吧?”她问镜中的自己,“等一等?”怎么可能又走又等?她们想追上她,从白沙滩追到泥土地,想拦住她,拿着藏起来的婚纱。但是后来,叫着“等一等”的人离开了,说“走吧”的人没人理睬。她们被慷慨男人的财富惯坏了,没有明白,抑或明白得太晚。就连现在,她也知道,感兴趣的人都以为她的生活就像那些闲着没事的老太太一样,看看报纸,听听广播,每天洗三次澡。他们不明白,胜利需要的不仅是耐心,还有头脑。可是这头脑竟然不知道有个女人可以随时召唤你丈夫。她的名字他在梦中都闭口不言。姑娘啊。姑娘啊。让他呻吟去吧,让他不带鱼竿鱼饵就“钓鱼”去吧。还有补救的办法。只是现在时间不多了。
克丽丝汀是知道的,而且突然之间就开车咨询她的律师去了。那是个所谓的新派黑人职业女性,不过上了二十年学,克丽丝汀就指望她能比一个战胜了全镇人的女人更聪明。这女人打败了自己的儿媳,赶走了克丽丝汀,胜过了那么多渴望讨他欢心的人——不管她做了什么,那些人在背后都觉得恶心。留心记得只要她在旁边,她们就感到反胃。说实话,阿爸是唯一没有给她那种感觉的人。无论他在梦中咕哝了什么,她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他死后会留给她什么也是毫无疑问的。反正没人相信,比起他的妻子,他会更青睐那个一九四七年之后就再没见过的克丽丝汀。相信这种事的只有那些做律师的黑人姑娘。目中无人,看不起留心这一代女人,不知道她们牙缝里的头脑都比这些读了点儿书的半瓶子醋强。
既然没有其他任何文件,那么L找到的那份潦草地写在菜单上的遗嘱提纲就拥有法律效力,除非能找到新的可以推翻它的证据。除非是那样。除非是那样。不过要是之后又找到什么字据,可以证实第一张的内容而且说得更清楚呢。不必是公证过的遗嘱——本来就没有那种东西,就算有,也肯定被梅那个疯子像藏地契一样藏起来了——但可以是另一张菜单,比一九五八年的那份更新,上面写明死者所说的“心爱的柯西孩子”是指留心·柯西。阿爸在一九五八年写下了遗嘱,如果留心找到那之后随便哪一年的菜单,上面有他写的同样的内容,那么肯定没有哪个法官会支持克丽丝汀上诉了。
这不是什么新想法。留心想象这样的奇迹已经很久了——自从一九七五年克丽丝汀冲进家里,炫耀着钻石戒指,还宣称房产属于她之后。不过去年夏天,有些事情重新闯进了她的记忆。留心往手上抹着护手霜,试着把手指弯起来,伸开,看着手背上熟悉的疤痕。她仿佛又回到了事故发生的时候。闷热的厨房里,工作台上堆满纸箱。电动刀具、搅拌器和通用电气生产的烤面包机都是崭新的。L一言不发,就是不打开箱子,更不要说使用里面的电器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留心和L争执着。梅也抱着纸箱进了厨房,头上戴着那顶愚蠢的军帽。她拿的那个纸箱很大,本来是装Rinso牌肥皂的。她焦虑得快疯了,觉得酒店和酒店里的所有人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她说城里的黑人已经攻到了上滩,拿着打火机油、火柴和燃烧弹,嚷着煽动本地人烧掉柯西度假酒店,让那些汤姆叔叔[33]、警察的哥们儿和黑种人的叛徒倾家荡产。阿爸说抗议者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背叛,还说梅应该嫁给他父亲而不是他儿子。没有一点证据,看不出一丝袭击、威胁甚至无礼的迹象,只有梅的脑子发了霉,她已经不可理喻,觉得自己是酒店唯一的守护者。
她曾经也积极拥护过黑人自有产业,种族分离的学校,医生病人都是黑人的医院,黑人开的银行,以及各种服务于这个种族的令人骄傲的事业。之后她发现自己不再相信昔日的种族复兴,而是开始拥护种族分离主义,或者说“民族主义”。不是温和的布克·T,而是激进的马尔科姆·X。[34]她感到困惑,说话也变得结巴,常常自相矛盾。她强迫和她想法差不多的人同意她说的话。当有些人提出孩子们在主日学校被炸死,还该不该在海边跳舞,一片片住宅区被火烧掉,还该不该继续支持物权法,她就不停地和他们争论。民权运动规模越来越大,新闻里成天报道葬礼、游行和暴动。梅预言大规模的处决即将开始,她不再和正常人来往。就连起先同意她看法的人也开始躲着她,不想听她那些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的警告。她从服务员身上看出了造反的苗头,在院子里帮工的手中看到了武器。一位贝司手公开羞辱她:“哎,女人,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啊!”不是当着她的面,而是对着背影说的,但声音响得她能听见。别的客人渐渐也同样直白起来,要么就是一看见她就转身走开。
最后梅终于不作声了,但她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于是她到处拿东西,藏在不会被随时可能燃起的火烧到的地方。藏在不会被扔出的手榴弹和埋在沙里的地雷炸掉的地方。她埋的地方无处不在,又精挑细选。她在海滩上巡逻,在卧室门后安上机关。她藏法律文件,也藏别针。早在一九五五年,当她看到一个少年遍体鳞伤的尸体,知道白人多么不能容忍反叛,又听到亚拉巴马州举行抗议活动的流言,觉得混乱就要发生时,她就发现酒店是个要塞,于是把地契埋进沙里。十年之后,酒店那些又暴躁又吵闹的顾客对待她就像对待一块木头。当黑人潮水一般冲过商业区,涌进安静的住宅区时,她又觉得需要保护莫纳克街的房子。她在这两个地方什么都控制不了,于是开始转入地下,把东西锁起来,藏起来。钱和银器埋在米里。细亚麻桌布里裹着卫生纸和牙膏,树洞里塞着应急内裤。照片、纪念品和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都被她包起来,装起来,藏起来。
她气喘吁吁地走进酒店的厨房,手里拿着她的战利品。当时留心正吵着说,L不愿打开纸箱用里面的电器有多么浪费,做饭的速度有多么慢。L头都不抬,只是往鸡块上浇着蛋糊,撒着面粉。一滴滚烫的油从锅里飞出来,溅在留心手上。
直到最近,关于那次烫伤,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记忆。三十多年后,往左手上抹着护手霜时,她又想起了更多。在滚烫的油溅出来之前,她拦住梅,检查她拿的箱子,看到前一年鸡尾酒会留下的一包包没用过的餐巾、调酒棒、纸帽,还有一堆菜单。她听到梅说:“我得把这些东西收起来。”那天下午,新电器都不见了,后来是在阁楼上找到的——那是L最后的无声的表态。现在留心相信梅的那箱垃圾还在阁楼上。里面起码有五十份菜单。每周、每天或是每月出一份新的,全凭着L的兴致;每份菜单上都有日期,让客人知道食物很新鲜,很精致,不愧是家常菜。如果油溅到手上那次是在一九六四或者一九六五年——那时梅被密西西比和瓦茨[35]的局势吓坏了,以致大家得跟在她后面才能找到需要的东西——那么梅藏的菜单就比一九五八年有比尔·柯西签名、作为遗嘱唯一被认可的那份晚七年。那个箱子里应该还有很多没弄破的菜单。只需要其中一份。一份菜单,一颗贼心,再加上一只年轻的不颤抖的会写字的手。
梅这个老东西。几年的狡诈,几十年的疯癫,结果全都是愚蠢,成全了这一天。如果她活着,这肯定会要了她的命。她在死去之前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从这个房间飘到那个房间,在院子里飞过,躲在门后不出来,直到可以安全地埋藏她的生命,受革命威胁的生命。但是她现在一定安息了,因为一九七六年她死的时候,她心爱的死刑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她也亲眼看到了革命的终结。不过她的幽灵依然活着,戴着钢盔,拿着手枪,逐渐强大起来。
克丽丝汀记得去港口的路散发着橙子的味道,因为这芳香伴随了她三次逃跑。第一次是步行,第二次是坐公共汽车,每次路边的橙树都给她的逃亡染上了淡淡的清香。她对这条路太熟悉了,正是这条路勾勒出她梦中的生活。无论是傻傻的梦,还是可怕的梦,印象中每个梦都发生在十二号公路上或者路旁;即使在梦里没有看见,那条路也潜伏在一边,随时准备让噩梦更加恐怖,或是为支离破碎的美梦提供背景。现在她踩下油门时,那种速度也有噩梦般的感觉——静止的时间,喘不过气的急促——但是天太冷,水果长出来没多久就冻坏了,也不再有香气。克丽丝汀一下就感觉到这种缺失。她摇下车窗,又关上,再摇下。
罗门洗车是不开车门的,因此奥斯莫比轿车外面闪闪发光,里面闻起来却有股看守所的味道。她曾经因为某种味道对一辆比这更好的车动了手。她要毁了那辆车和车所代表的一切,尤其要杀掉白色香肩[36],那气味刺着她鼻子,堵着她嗓子。车主里奥医生没有见到它被毁之后的样子,因为他的新女友让人把车拖走了,免得他看到会心碎。克丽丝汀举起锤子砸着挡风玻璃,用剃刀划着坐椅,把磁带(尤其是还包括阿尔·格林[37]那首《为那美好时光》)扯出来挂在仪表盘和方向盘上。他听说了,但没有亲见。这已经足够让他和被他抛弃的人一样痛苦。毁掉一辆凯迪拉克并不容易,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因为闻到别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而疯狂地做出的事情,应该让当事人看见才是。房东太太告诉克丽丝汀,是里奥医生的新女友帮他逃过了这一幕。这是个错误,马尼拉说。那个新女友该让他好好上这一课——看看一个被取代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如果他见识了抛弃女人的下场,也许她能在他怀里多停留一阵子。
混乱生活的悔恨,还有和他心爱的凯迪拉克的战斗,渐渐都被淡忘,倒是对里奥医生的回忆始终挥之不去。尽管他们的关系结束得令人羞耻,但和他在一起——不,应该说和他走得很近;他一直不肯离婚——那三年非常快乐。她看过描述情妇悲惨下场的电影,最后不是她们死了就是她们的私生子死了。有时那些女人不堪忍受心中的愧疚,跑到遭背叛的妻子面前跪着痛哭。然而尽管离她被新鲜的白色香肩取代已经二十年了,克丽丝汀仍然觉得做情妇的时候是她最好的年月。遇见里奥医生时,她四十一岁,他六十岁,相比之下他更老。如今她也六十好几了,“老”这个字对她不再意味着什么。他现在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在床上挨着,花一百块钱雇个拿救济金的少女妈妈啃他的脚趾,还要有护士监视着他的氧气瓶。想象这一幕有点难,因为他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和第一印象一样性感。穿着优雅,事业成功的全科医生,有激情,又幽默。她最后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被世上第二古老的敌人——别的女人——给毁了。马尼拉的姑娘说,里奥医生会给每个新情妇一瓶同样的香水。克丽丝汀曾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礼物,是一位体贴的追求者私密的举动。他喜欢,她也学着去喜欢。假如她在马尼拉那里待久一点儿,或者时常去见见那儿的妓女,就会马上发现里奥医生混账的什么独特模式:他为她神魂颠倒,被她诱惑,邀请她住进德雷莲街的高档公寓。新女人搬进来的那天,他就送给她龙血树和白色香肩。不同于玫瑰或者其他剪下的花朵,龙血树象征名正言顺,天长地久。白色香肩呢?谁知道。大概他在哪里看到的吧,比如那种告诉男人各种洗发水有什么区别的男士杂志。老掉牙的、跟不上潮流的画报,专门给自诩为男人的毛孩子看的,把吸引女人的各种技巧分门别类,仿佛让女人决定跟一个男人好真需要什么技巧似的。就算他送一瓶洗洁精或者一棵死了的圣诞树都没有关系——他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因为他给了她很多:全然的自由,全方位的照顾,放松的性爱,出手大方的礼物。旅行,短途的,秘密的,以免被他妻子发现,派对,时尚,还有黑人中产阶级社会中一个令人满意的位置,这个阶级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怎样的职业和收入才能进入他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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