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先生。”
“不上班?”
“不上,先生。罐头厂星期天关门。”
“噢,对。”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柯西撅起嘴唇,仿佛在重新考虑要不要邀请他,然后转过脸去。
桑德勒端详着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是镍币上的头像,只是没有那种发型和头上的羽毛。[17]柯西虽然还很英俊,但已经七十四岁了;桑德勒只有二十二岁。柯西结婚二十多年,桑德勒还不到三年。柯西很有钱,桑德勒每小时只挣一块七。他想世界上还能有共同语言更少的两个人么。
柯西做了决定,朝桑德勒转过脸来。
“我想去钓钓鱼。趁着太阳刚出来。我猜你也愿意一起去吧。”
桑德勒每天都和鱼打交道,没法把捕鱼和消遣联系起来。他宁愿去打猎而不是钓鱼。不过他是没法拒绝的。维达肯定不希望他拒绝。况且他也听说柯西的游艇很不错。
“你什么都不用带。我全有。”
那是啊,桑德勒想。
他们早上四点在码头会合,随即就在沉默中起了锚,不聊天气,也不打赌会钓到什么。柯西似乎没有昨晚那么热情了。桑德勒想,大概是因为他需要全神贯注地驾船入海,再开向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小海湾;要么就是因为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有些奇怪。柯西不会公开和本地人交往;就是说,他会雇佣他们,和他们开玩笑,甚至从困难中把他们解救出来,但是除了教堂组织的野餐以外,他不欢迎他们来酒店吃饭跳舞。四十年代的时候,大多数本地人都负担不起酒店的费用,但即使一家人攒足了钱想去那里办场婚礼,也是会被拒绝的。善意地。遗憾地。坚决地。酒店已经被预订了。不加掩饰的拒绝有时会引起怨气,不过在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觉得那也合情合理。他们既没有好衣服,也没有足够的钱,因此并不想在那些富人面前丢丑。桑德勒还小的时候,人们觉得看一看那些游客,羡慕一下他们的车和他们的行李箱,远远地听着音乐,跟着跳舞,在黑暗中,在深深的黑暗中,在他们住的房子之间,在自家窗台前的阴影里,就足够了。只要知道比尔·柯西的度假酒店在那里,就足够了。没有它,又怎么会有本郡甚至本州其他地方都不会有的享受呢。罐头厂的工人和捕鱼为生的家庭很珍惜它。外地来的女佣、洗衣工、采果工,还有破破烂烂的学校里的老师也很珍惜它。甚至连巡回牧师都很珍惜它,尽管他们并不赞同喝酒聚会和跳舞的音乐。他们都觉得,住在这个美妙而繁华的度假酒店旁,而这度假酒店又是他们中的一个开的,这让他们有一种渴望带来的归属感。这个童话一直持续着,即使在酒店的生存开始依靠昔日排斥的这些人之后。
“鲣鱼会游回这里,”柯西说,“我猜它们在这里歇脚。”他的脸放出光芒。他拿出一个装着咖啡的保温瓶。不过桑德勒发现,里面加的酒太多了,所以只是看起来像咖啡,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咖啡的味道了。酒果然管用。不一会儿他们就聊起了拳王阿里,不再争论什么麦格·艾维斯[18]了。
钓到的鱼少得可怜,聊天倒是很开心,一直到太阳出来,酒劲上来,谈话也变得忧伤起来。柯西看着一条鲶鱼肚子里活蹦乱跳的虫子,说道:“如果你把食肉动物都杀了,弱小的动物就会把你活活吃掉。”
“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柯西先生。”桑德勒答道。
“对。每样东西。除了女人。她们他妈的到处都是。”
桑德勒笑了。
“在床上,”柯西接着说,“在厨房里,在院子里,在饭桌前,在脚下,在背上。”
“那也不算太坏啊。”桑德勒说。
“不坏。不坏。那很好。很好。”
“那您为什么不笑呢?”
比尔·柯西转过脸来看着桑德勒。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里放着光,可是却像裂了的玻璃一般映出痛苦。“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他问道,边说边端着保温瓶喝着。
“他们?”
“你们这些人。你明白的。在我背后。”
“大家都非常尊敬您,柯西先生。”
柯西叹了口气,似乎这回答让他失望。“我这样做也不行,那样做也不对。”他说。然后,像小孩子或是老酒鬼常做的那样,他突然转换了话题。
“我儿子,比利,也和你差不多大。我是说他死的时候。”
“是吗?”
“我们有过很多开心的时光。很开心。更像哥们儿,不像父子。他走的时候……就像是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满怀怨恨地把他抓过去。”
“有人?”
“我是说有种东西。”
“他是怎么死的?”
“最操蛋的原因。叫什么隐性肺炎。什么症状都没有。咳嗽了两声,然后就不行了。”他狠狠盯着大海,似乎奥秘就漂浮在海上。“我迷茫了好一阵子。过了很久才走出来。”
“不过您还是走出来了。”
“是啊,”他说,脸上露出微笑,“一个漂亮女人来了,乌云一下就散了。”
“明白了。但您还在抱怨。”
“你说得对。我虽然事事想着他,却从来没好好了解过他。我以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梅那样的女人。也许他本来是另一种人,我却把他当成了我的……影子。现在想起来,我谁都不了解。那又怎么会有人了解我呢?”
“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你只能看到他做了什么。”桑德勒一边说一边心想,他是想说自己很孤独,不被人理解吗?他还在为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烦恼吗?这个人,朋友比花上的蜜蜂还多,却在担心自己的名声?女人们为吸引他的注意打得头破血流,你简直以为他以前当过牧师了。他还抱怨这是个负担?桑德勒想,威士忌让柯西快要进入哭的阶段了。一定是那样,不然他身边这个人就是白痴。他宁愿吞下滚烫的石头,也不想听一个有钱人发牢骚。他似乎感到有些被羞辱,于是盯着饵料盒看起来。也许再等一会儿,柯西就会说到别的事情了。果然如此,在唱了几句五黑宝[19]的歌之后。
“你知道这个国家的所有法律都是为了阻碍咱们吗?”
桑德勒抬起头来,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他笑了。“不会吧。”
“唉,确实是这样。”
“那么……”可是桑德勒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方面的法律来,除了谋杀,那也没法说明问题。谁都知道什么人会坐牢,什么人不会。黑人杀了人就是杀人犯,白人杀了人只是因为他不快乐。桑德勒觉得大多数法律都是关于钱而非关于种族的,所以他才那么说。
柯西慢慢地眨了眨眼。“你想想,”他说,“一个黑人可以有头等信用记录,也有足够的抵押,但是想从银行里贷款就他妈的没有一点希望。你想想。”
桑德勒不愿去想。他结婚没多久,女儿也刚出生。维达就是他的头等妻子,多莉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这是他们头一次一起钓鱼。之后又钓了很多次,也谈了很多次。后来柯西终于说服桑德勒辞掉在罐头厂洗螃蟹的工作。加上小费,在酒店做服务员赚的钱更多。桑德勒干了几个月。不过到了一九六六年,所有的大城市都开始暴动,一家罐头厂的老板就请他去做监工。这个厂的工人都是黑人,老板希望这一举措能够防止他们受到动荡的影响。这也确实起了作用。柯西觉得和一个工头做朋友比和一个自己手下的服务员更舒服。不过桑德勒越和他接触,就越不了解他。有时同情胜过了失望,有时厌恶胜过了喜欢。比如那次柯西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小时候父亲让他在邻居家院子里玩,好看看有谁从后门出来。每天早上他都去盯着。有一天真有个人溜了出来,柯西就去告诉了父亲。那天下午,他亲眼看见那个人被一辆四匹马拉的车拖过大街。
“您帮着抓住了一个小偷,一个杀人犯?”桑德勒崇拜地问道。
“嗯。”
“真厉害。”
“一群孩子追着马车跑,边跑边哭。其中有个小女孩,穿得破破烂烂,跟拉撒路[20]似的。她踩着一坨马粪,滑倒了,栽在地上。大家都笑起来。”
“那您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
“您只是个孩子。”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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