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的爱情-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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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离咸家街以后,我常听到的声音,梦幻里的动物,驴子、兔子,以后都没有出现。和所有学生一起,我们离开了中学。我没有去当兵。以前,我最大的理想是像其他由差转好的男生,这辈子由特洛伊王子转变,能进联防队就行,升级为一名咸家街的亚历山大大帝,自从小街上的火灾后,我完全改向。

    对于故乡的复调,多年我都未曾有反思。我也没再回去。咸家街成了特殊时候的堡垒,后来跟所有中国的小镇一样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徐菁晴已经得乳腺癌晚期去世了,咸家街没有了风琴,也没有了琴房。故乡的往事和我的疾病一起留在记忆里,记忆总是刻骨铭心,它们并没有远去。

    没有远去的还有异乡的一次特殊经历,这是我和颜狸狸离开咸家街以后唯一的见面,于是有关特洛伊的故事,这里,我要就这次见面着重补叙一下。

    当时,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后来下了海,一年的夏天到了北京,在一家刚刚来华的国际家具企业做中方外贸经理,我还没有结婚,算是“北漂”早期一代。我永远记得随后的一年夏天,1997年的夏天。那天周末,天气非常炎热,中午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我房间座机上,是一年轻女声,我已经听不出了谁,“我是颜狸狸。”对方说出名字让我大吃一惊。

    相互寒暄后,颜狸狸急切地问能不能和我见一次面,越快越好,时间就近两天。在北京能见颜狸狸,我非常兴奋,我不清楚颜狸狸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因为那些年我也不再回去,宛如一粒石子掉进茫茫的大海,连我妈都不是很容易联系我,颜狸狸能够找到我,是个奇迹。不得不说,我也想见她一面,我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

    她约我在西单大街一家当时已经很有名的意式餐厅见面。记得那天我先到,颜狸狸迟到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来。

    “蝙蝠,你好。”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我惊讶的是她仍在叫我以前的诨号,她也没有叫我王子特洛伊,迟至1997年,对于特洛伊王子的现实含义,残酷的,血腥的,木马的,我都再明白不过。而于我,只是陷入一种特洛伊的爱情。

    少年时代的回忆让我吃惊地好好打量了她一番:相比我们实实在在的年龄,她仍显年轻,所有女孩那里,她也绝对称得上红桃2,柳眉杏眼,标准瓜子小脸,穿着时尚得体,一袭短发蜷曲,微微拢向耳垂。

    说真话,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完全看清她的模样,恍惚的,我有一阵想起《美国往事》里美丽的黛博拉,百感交集。

    我们沉默地吃完了匹萨,万籁寂静,她先说起她自己,说她在做一家护理类高新企业,公司现在开发的是美瞳,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容视角,能够预见将来在中国多么火旺,她忙得实在没有时间,明天还要和客户去日本大阪,她大略说完公司业务,很快,直切主题:“你能给我参谋吗,可能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她说得让我非常惊讶,我说,“我能帮你什么?”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回咸家街。”

    我沉默了,对于咸家街,少年过后,我们都像一只飞走的鹤,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毕业那会,我向我妈打听过颜狸狸,我妈说,那年,她不是转学了吗?我妈的回答在我的疑问下变得似是而非,我已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我有必要提出质疑,我说,她到底是不是颜祁庄的孙女。我妈的回答异常肯定,她说自从我生了你,颜狸狸也就在了,你说她是不是?

    这是奇妙的病带来的,也正是扭曲的少年年代造成的,连特洛伊美好的爱情都变得不堪回忆,而见到颜狸狸,只是觉得有必要正本清源。我缓缓地说,“颜狸狸,你是不是颜校长的亲生孙女,这个结像梦纠缠着我,二十多年了。”

    这听起来倒像侦探故事,她怔住,有点瞠目结舌,我能觉察到她想回避。

    她优雅地抬起头,眼角开始湿润,反问:“你说是吗?”我说,“那些年我状况不好,我不清楚。”

    “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会信?”

    “会相信的。”我异常坚定的点头。

    她双眼扑棱了下,泪花模糊了杏眼,她的情绪往下滑落,倒让我想起那年和她在暗房,多像一朵忧伤的花朵。听我说完,她“嗬嗬”了两声,低下头去,良久没有说话,当服务员把一杯冰镇柠檬递来,她才说了声“谢谢。”

    “不是,我是他收养来的。”她继续说,“如果谈起毫无意义的事那我就说,那时,谁没有回避呢,其实,我和你一样回避它。还记得我爷爷的信吗,那些年半夜的时候碰到你,我都以为不是你。很多人相信眼见就是真的,对于我,恐怕都不是这样,你说特殊时期,谁不会迷失。”

    她结婚了吗?我感慨地笑着看往外面,车水马龙的一幕。我心依然柔软如常,我承认对她有一种没有明说的情愫,因为我相信王子特洛伊总归不会变的。

    看着深红的玻璃高脚杯折射的光辉,我得先说说重要的那个谜了。我说,“还记得火灾吗,引起很多人被抓,这几年我还见过好几个被诬陷的人。有一个是当年的贪污犯。他说当年他拿了一把锤子。真正的锤子,然后以这个荒唐的名号被关,成了贪污犯。现在他六十岁,人也来了北京,去年的东直门,他巧碰到我,从口音里相识。和我吃饭时,当说起咸家街,他激动地说他恨它,说等到平反出狱,他已经错过了所有,没有学问,这让他一辈子都只能做苦工卖苦力,穷此一生。颜狸狸,你应该知道纵火人。”

    “你还不知道?如果你要明白,那我告诉

    你,是我。”她撩了下散落的刘海,很镇定,

    “它也是我转学的原因。”

    我大吃一惊。

    她说,“夜晚你不是看见我吗?”

    我信了。那样的夜晚,我才确认她出现的真正原因。不过,我的质问相比年龄毫不相称,反而虚张声势,“难道你不知道我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她说,“你不知道了吗,我们都是罪人,现在你应该很明白。”

    “哪里会知道,你说人类的疾病让我深陷其中,无处可逃。”我说。

    我们对峙,刚开始,她眉眼愠怒,马上面露羞愧,可能颜狸狸也想起当年周敏敏和马小南的爱情,那年周敏敏死了,马小南从学校消失,有一年的晚上,她出现在周敏敏的坟墓前面,面对坟墓,宁静的墓园萧飒,没有哭泣。

    对面的我没有退让,谷仓里的事情浮现——我还是特洛伊的时候。看起来是两不相欠了,我们各自做了一些深深亏欠的事情,现在,我们都试着平息。

    我调节情绪地说,“读中学的时候是应该怪我,我是真的不正常,面对一切真实,假象,虚幻,人性的污点,我都糊涂,不过我清楚地记着以下一些事情,说自己是英雄的疯和尚,中学里的琴房,星海牌风琴,伟大的音乐,虽说其中掺杂公权私用。你送我的书,祁庄先生,红房子里的一切,这才是所有。”

    把往事抽离,我说这些恐怕都是为了勾起记忆,哪怕一点点美好的,可是话音刚落,所有问题都结束了,只剩下无声的苍凉。她并没有展开柔情回忆,话题还是回到她来找我,我沮丧地问:“那为什么我能帮你?”

    “我要知道,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回去咸家街看一下。”我狐疑至极,她说,“我要结婚了。真的。”她看着我,到这停顿了下,抿了口柠檬水,“还有,听说我爷爷生病了,爷爷身边的人刚刚打过电话给我,说爷爷病了,爷爷想我厉害,要我快点回去看他。我没有一丁点办法,才找到你。知道吗,你是我能找到的心里觉得可靠能得到答案的人士。对了,你还写那些东西吗?”

    我有着不能掩饰的惊愕。不禁间,脸颊上出来一层浓密的汗,见她嘴唇微启,表面平淡,我内心激动,感慨万千,“那时是每一个人的伤点,而我真应该感谢徐菁晴老师,感谢祁庄先生。”

    她结婚比她是不是颜祁庄的亲生孙女,是不是纵火人都要震撼。在颜家暗房打开放映机的事宛然在目,虽然她说我是她心里觉得可靠的人,可是她找回来的感觉,只是徒增的安慰。我追忆,“颜狸狸,你还写那些东西吗?”

    “前年,我遇到未婚夫光华。光华不让我写,我就不写了,经历这么多年,他说相比生活要紧。”

    那一刻,我才注意她一脸的幸福。她可能想起特洛伊时代自己的逃离,语调回到刚才:“有一部老电影《叛离》看过吗?我当初跟你一样,现在,我们都已经想明白了,我们都是被自己所伤……我记得你中学的时候,你需要医生,弗洛伊德一样伟大的医生,你丢掉了自己,恐怕功夫都用在诗歌上了。”

    九十年代,算起来也是最后流行说弗洛伊德的时代了。眼下,她目光平和,看来,她没有忘记我最深刻的疾病,我是特洛伊的年代。

    可是我不认为我写的是已经久负盛名的先锋诗或者朦胧诗,我准备如实回答,我手里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胸前比划:“很久以前,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是写着幻想,它们不是任何东西,也不是兔子,它们是病,特殊时期的病。可以这样说,如果每一个人都会有一段特殊时间的困境、挫折,每一个时代伴随一种病的话,我就是这样。至于是不是 Poetry,它哪里会是,它是病,我把自己找了回来,而且,我不想一生都这样。”

    当年青涩而且带着耻辱,我又大有一点想要哀兵必胜。她仍没有展开回忆,她在为现时的两难选择纠结,她不想说自己,还是情不自禁地说起。说她的未婚夫光华,她说,光华是一名成功的城市管理者和改造者,这足够让我看到所有,女人要的所有,因而得到了永恒的世界。

    她开始非常认真地喃喃自语,“这辈子再也无法选择,追寻有意义?回去有意义?一个快要人至中年的女人,经历了身世、生死、青春、革命、压抑,然后逃离了,你说还剩下什么?”

    我有点要结束我们唯一的见面了,接下来的谈话会毫无意义。我起身时说,“颜狸狸,你应该回去一趟,回去看看,颜先生对你那么好。”

    本来我要详细问问纵火事件,想来它沉入了所谓流年的尘埃里,像一头猛兽,跑得只剩下背影,留下令人踌躇的伤感,一如那天后来的夏日骤雨,也便无从问起。那天晚上谈完话后,她很有礼貌地跟我说再见了。

    从此,我们消失在夜色里。我没有解决她的任何问题,这里已经没有特洛伊更别说爱情,至于我们的后来,和她联系也都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年底试着用邮箱发封贺卡。千禧年的时候,我离开了北京,几经波折,我在距离咸家街东面一千多公里的海滨定居了。

    最后,我需要对颜狸狸和颜祁庄先生的交集进行补充说明一下。

    我们的小街,从来就不缺少人物,颜祁庄就是著名的大人物。那年,年迈的颜祁庄老先生因病去世了,在陈旧的别墅红房子里往生,我因此回过咸家街。

    颜祁庄到了晚年,已经贵为省政府参事。颜祁庄先生的葬礼很是庄重,擘窠大字“奠”下面,摆着诸多悼念挽联,除了县市,省政府都专门派人送来了挽联,省政府的挽联是:

    文正理深,教书育人

    新民德业,留泽后世

    祁庄先生千古!

    烛光闪烁,交响曲奏响海顿的《告别》,来者倜然追抚,灵堂的人群里,我没有发现颜狸狸。此前和她在北京的一面,我就证实她不是颜祁庄的亲生孙女了,她早早就抛离这里的一切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颜狸狸的行迹已成空洞。

    她和颜祁庄的一生形成印证。

    某一年的冬天,颜祁庄先生在暮霭沉沉的上海街头徘徊,旁边就是黄浦江,他差点像我们的老乡、年轻的诗人朱湘一跃而下,化为一道彩虹。

    碰巧那个傍晚,迷茫的街头,路灯底下,颜祁庄与一个弃婴相遇,米粉色襁褓包裹着一个婴儿,寒冷的江边,孩子的啼哭像一朵桀骜不顺的寒梅,颜祁庄大概又摸到了点点星火的希望。当颜祁庄回老家,街民们都说颜狸狸是他的亲生孙女,有多个缘由:一者,祁庄先生的后半生过得像世外仙人,咸家街上不敢揣摩太多,二者,也许是祁庄先生自己的掩盖,最重要的可能,也许是由于我的疾病,把特洛伊的很多事情过滤掉了吧。

    费解的是,直到今天,我感慨到阴错阳差的时候,揭开窗,我仍能看见那只彳亍甚至可爱的兔子,它靠着小区冷若冰霜的外墙,遥远地朝我眺望。至于Poetry,我又已经开始写起。偏偏很多人说,诗人已经变成了传奇,我又隐秘地写起一行又一行的句子,期待曼德尔斯塔姆金子般的可贵。

    如今,我人到中年,我又否认我是艺术家。这个大众丢失了青春奔波于金钱的年代,我用着个人电脑,在网络里和隐秘的人一起写,经历特洛伊后,习惯掩藏着自己的脸走路,黑色夜幕切除那个难解的笔名,无人知道我姓甚名谁何许人氏,想必有一天,作为癖好也会沉入大海。

    眼前崭新的一年,屋外繁花盛开,紫藤妖娆,春光傲然,这也是我写诗怠慢得又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慵懒的午夜,我去查看电子邮箱,一封新邮件跳至眼前:

    “你好,特洛伊,我要回家了,你呢,回去吗?”

    颜狸狸。她发来了邮件,邮件末尾附有手机号码,她还记得十多年前网络兴起时我的邮箱。

    又见特洛伊。我紧握起手机,整个夜晚,我都在犹豫,头靠着窗,翻看了下日历,不禁重新回想起特洛伊的爱情,我又推翻了它,毫不犹豫的。这春末,当我转身去关闭所有灯盏,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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