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故事-我操,流什么泪呀,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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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卤鸭节越来越近了,为了解下面单位的宣传发动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胡部长决定再一次带队下去检查。依旧是乘坐那辆面包车,依旧是不打招呼突然检查。一连跑了三四个单位,情况基本满意,于是胡部长情绪很好,兴致很高。大家见胡部长高兴谁还能不高兴呢,于是叽叽喳喳乱议论,故意说反话,埋怨胡部长不给大家创造点儿发财的机会。说不是咱们自吹自擂,在卤鸭节指挥部的几个办公室里,就数咱们宣发办的人最老实,谁都没有私心杂念;不像资金筹备办公室,卤鸭节还没办呢,八个人倒有两个人卷进了贪污案,“那个小贾,才从大学毕业,居然也敢一口吞下一万多!”胡部长毕竟最会体贴人最善于理解人,笑道:“小年轻,没见过世面,一下子经手那么多钱,手指缝里漏下几个也是难免的。”说说笑笑,面包车忽然钻进一个门楼停住了。只见厂门口两边围墙上用红漆刷了两排大标语,每个字都有两米高一米宽,十分威风:“摆卤鸭盛宴迎天下朋友”再看厂内,一连四道横幅跨过厂区大道;办公楼两边各有两条从楼顶直达地面的大幅标语,上写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卤鸭飘香世界闻名”;楼顶彩旗招摇标语满目;楼前长廊里展览着一套反映历届卤鸭节活动的图片,还有省、市领导和著名书画家为卤鸭节题的词、画的画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卤鸭摄影作品,比如桂花鸭、草莓鸭、薄荷鸭啦,还有什么“满园春色”、“藏龙卧虎”以及“春江水暖”、“冰山来客”等等等等。每一幅图片都十分逼真,色彩艳丽,惹得人馋涎欲滴。

    周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老钱在那里穷叫:“周主任,到你老家了,怎么还不下车呀?”周民下了车,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心想:开什么玩笑?瞧这破败落拓的烂厂,扯淡嘛!在周民的记忆里,机器轰鸣、浓烟滚滚、炉火熊熊、钢花灿烂、天车飞奔、人欢车忙……像一幅画,像一首诗,那才是他曾经工作过十二年的工厂!然而,定神一看,果真回到了自己十六年前离开的老家。

    瞧,厂房还是那些厂房,路还是那条路。可是厂房里那些轰鸣的机器呢?路上飞驶的车辆呢?单身宿舍楼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呢?特别令人不解的是当年紧靠着路边的那一排厂房里,曾经燃烧着八座烈焰熊熊的炉子,冶炼着用作炼钢合金剂和脱氧剂的S—T合金,现在怎么全都冷冷清清死寂一片连一星火光都不见?周民忽然想起来了,自从进入市场经济之后,由于这个厂连年亏损,去年十二月市工业局就已做出决定,关闭厂里的两条生产线,也就是说八座炉子全部停产了!工人们早已转岗的转岗,下岗的下岗,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了。工厂的架子虽然还在,却只剩下少数留守人员在搞第三产业……周民陡然感到一阵苍凉,像在睡梦中恍恍惚惚掉进冰窟窿一般。

    周民一股凄凄惨惨戚戚的感伤情怀,忽然被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扰乱了。原来是厂领导们迎了出来,正热情地跟胡部长他们握手呢。这些厂领导周民是一个也不认识了,毕竟十六年过去了嘛。于是周民跟着大家,大家跟着胡部长,胡部长跟着厂领导,一齐向办公楼走去。办公楼已不是当年的办公楼了,不仅挪了地方,也比过去威武雄壮了许多,鹅黄色瓷砖墙面,银亮的铝合金门窗,海蓝色的玻璃,在太阳的映照下熠熠闪光。如果不往厂区里面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已经关闭了的工厂,只剩下几十名留守人员——生命已经消失,仅有躯壳存在。周民跟着走进会议室,敷衍了一番公事,趁人不备独自溜了出去。他想到厂子里面去走走看看。

    走走晃晃,一晃就晃出了许多往事。回忆像水发海参越泡越大,但那越泡越大的海参却已没有了鲜活的生命。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曾经的欢笑、曾经的友谊、曾经的恩恩怨怨岁月年华,全都消失了,只能储蓄在他的记忆里。是的,那时候的生活很穷很苦,那时候的工作很脏很累,那时候大家也曾矛盾重重。但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大家活得毕竟都很充实,不像现在这样软弱苍白。一想到那些鲜活的人从此再难聚首,一想到自己曾付出青春热血参与建设的工厂现已人去楼空,周民就黯然神伤,一颗心软弱得几乎要停止跳动——作家就是这副烂德行,动不动就回忆就伤感,其实这种事算个屁,上了点岁数的人哪个没经历过一些事情,哪个没有几个老朋老友呢?走走走,到前面看看去。

    深秋的日头已经不那么刚烈,这才半下午呢,就已变得温和暧昧,斜斜地软软地吊在西边天空。整个厂区空廊寂寞,路边的残砖锈铁隐约掩埋在萋萋荒草之中,连篮球场上的水泥缝里也长出了一丛丛狗尾巴草,在秋风中轻轻挣扎;偶尔有几只麻雀在草丛里游戏,忽地飞起来,歇到路边正在摇落枯叶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仿佛是在讨论工厂败落的原因。周民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不忍多看,又忍不住总想看。一座座厂房门闭窗掩,门上碗大的铁锁锈迹斑驳,窗上的玻璃碎片洒得满地都是。凑到呲牙咧嘴的玻璃窗前往里一看,记忆中欢腾喧闹的加工车间已是一片凄惨景象,一台台机床上覆盖着厚厚的尘灰,旁边散落着许多铜屑钢屑。周民不想看了,往这边一拐,来到当年的一车间。一字排开的八座电炉默无声息地趴在那里,像二战后瘫痪在旧战场上的坦克和战车。回忆中尽是“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豪迈,眼前却只有“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的惨痛,真正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啊!

    周民顺着歪歪倒倒的铁梯走上3号炉台。炉台上空无一人,穿堂风肆无忌惮地闯荡着,一阵阵寒意砭人肌骨,这里一堆矿石,那里一堆焦粉,矿石里掺着些早已粉化的石灰,焦粉里露出些尖如利刺的钢屑;偌大的矿热电炉设备瘫散,铜母线、套筒扳手、旧铝板,到处都是;东一把断了柄的铁锹,西一根弯了头的钢钎……说不尽的荒凉,看不尽的伤心。五年前周民还曾到这里来过,那时候虽然已经有不少人不认识了,但炉火毕竟还在熊熊燃烧,生产毕竟还在顺利进行,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可是今天……今天已经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哟!妈拉个巴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人哪,这人的心怎么就有点酸酸的呢?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抹,竟是满掌的泪水。我操,流什么泪呀,没出息!

    周民慢慢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锹,愣愣地看了许久许久,似乎想认出柄上的指纹。他铲了一锹散乱的炉料,就那么怔怔地端在手里,看着死气沉沉如荒冢一般的炉膛,不知道该将这锹炉料加到什么地方去。他用铁锹一下一下将散乱的炉料聚拢,然后轻轻流着泪,将一柄柄断锹、一根根钢钎捡起来,像当年当炉前工那样,一一放在工具架上。他又坐到当年坐过无数次的铁凳上,默默抽了一支烟,这才走下炉台,一步一挪地往办公楼走去。这时已是薄暮时分,厂里的广播喇叭正唱着电视剧《渴望》插曲:“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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