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许宝珠回绝了医院的返聘,静心在家研究吴门医案。在等待新世纪来临的同时,陷入了深长的回忆中……她感到自己已经苍老。
新千年快要到来的前一天,宝珠突然接到彭一涛的电话。彭一涛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兴奋,他邀请陆书鸿夫妇回南塘看看,说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她是傍晚四点半到镇上的。
此刻,在清新凛冽的寒风中,她感到自己的灰头土脸。
一个人无声地站在她的面前。
他沐浴着夕阳,记忆中他似乎还要高大些。他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了旅行袋,也不说话,掉头就走。
她呆呆地站着,望着他的背影出神,这些年他好像越来越年轻了。
他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她说,“走呵!”
“去哪儿?”她脱口问。真实感回到了身上。
“你住的地方呵。”
“我住的地方?不用操心,我住许家大院。”
“家里又没人,还是跟我走吧。”他散淡地回答,好像他们分别不过几天。
说完,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手里拎着她的旅行袋,不再回头。她只得跟上,跟在他身后,走过黄昏的街巷。
到了。原来是“公社”大院,门口,挂着南塘镇人民政府的牌子。
在最后一间办公室前,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看到他们,喊叫了一声:
“哎呀,彭书记,您亲自去车站接的?……这不,我都安排好了。”他一边喊,一边转身撩起了办公室挂着的棉门帘。
彭一涛说:“城里来的嘛,又是大名鼎鼎的许医生,我们小地方的人哪敢怠慢?你看,陆校长都不愿意来。”
宝珠说:“少来了。本来说好他一起来的,教育局临时通知开会,明天他乘早班车来。”
彭一涛端详着许宝珠,快六十岁的人了,皮肤白皙,头发梳得一纹不乱,气质更是优雅迷人。他不禁在心底感叹: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呵。
宝珠被接到大约属于镇政府的一家宾馆。她入住后,彭一涛请她去吃饭。
饭桌上,彭一涛满面笑容地敬了宝珠一杯酒:
“想过我给你什么惊喜吗?”
宝珠摇摇头。
彭一涛凑近她,似乎很得意,说:“个园现在成了一个文化旅游点,镇里还想再拨点资金,在拜宋楼的遗址上重建一个藏书博物馆。你没想到吧?”
宝珠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陆操不是名人嘛。”彭一涛解释。
“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文革’中,他住在这座百年老宅里,那篇著名的《楚辞研究校勘转型》就是在这里完成的,还有新出版的《瘗鹤堂诗集》。”
宝珠恍然大悟,但还是有些疑惑。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现在不是提倡文化传承吗?难道他不是赫赫有名的藏书家?诗人?国学大师?”
宝珠笑笑,对这事她感到欣慰,书鸿要知道了,不知有多高兴。还有母亲。
大概是怕触到宝珠的伤心处,彭一涛没再细谈。许宝珠和彭一涛都快六十岁,开始喜欢怀旧了。他们聊了聊从前许多在镇上的事。
第二天一早,许宝珠独自去了个园。
河道已清淤,驳岸已修整,沿河一带的老房子包括个园都被修葺一新。一群游客在女导游的带领下走过桥进入了有石鼓墩的月洞门。她也跟着他们进入。
瘗鹤堂的摆设已和从前不同,宝珠看到陆操的照片挂在墙上。女导游声情并茂地对游客讲述陆操藏书、陆家献宝的故事。这故事经过了演绎,成了一个神乎其神、感人至深的传奇。陆操在南塘的日子,有诗有酒,有声有色。他在幸福和惬意的光阴里走走看看,写写画画。画的公鸡每天清晨会打鸣,画的竹子春天会长出竹笋,甚至画口井也藏了宝贝。民间的想像就是这样的。
她突然泪如泉涌,引起在场游客的注目。书房按原样保留着,院墙外的井加了一圈铁栅栏。宝珠站在院子里,恍若看到从前的自己,每天跟陆操学画读诗,红卫兵抄家烧书,与书鸿一起偷运藏书……这些情景在眼前一一浮现。一种遥远的,切近的,涌动的情绪,在她的内心交融着,绵延徐逝。多少年来,他们与这个纹丝不动的黑暗而光明的世界不断的对抗,她的心中油然升起莫名的感伤。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潸然泪下。
火车到站了。因为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所以我不忙着下。我等着父亲上车来接,带的行李不多,但很沉。等了半天,不见父亲。我只能拖着拉杆箱下车。
一个匆忙冒失的旅客,他的行李撞上了我的肋骨,疲软乏力。亚当被抽出一根肋骨,在夏天的暑气里成长为夏娃。我想这个神话大约发生在夏天,从我看到的有关他们的油画和插图,几乎都是赤身裸体的,这是一个证据。证据源于我的想法:肋骨神话的产生,它所依赖的不是灵魂,而是身体,这暗示了两人最后遭到放逐的命运。被暑气包裹的灵魂使我无法回避扑面而来的热浪——
此刻,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流着汗,看到广场呈长方形,像一本本书堆叠起来的,它们是微黄的。这完全是我的幻觉,幻觉是一种饥渴吧。广场两边立着一列圣哲雕像,泰伯、言偃、伍子胥、孙武、范仲淹……其中范仲淹的名气最大。他在出任苏州知州的次年,设学(府学)立庙(文庙),因为办学有方,名闻天下。苏州人一向认为府学是苏州的文脉。如今,在它的下面,开掘了四通八达的地铁。列车开过的时候,大成殿摇摇欲坠。到底没倒下来。
我读了点书,成了作家后,自以为有了灵魂。有灵魂的人大抵喜欢看雪,看积雪。轻薄的肉体的雪积聚成坚硬的灵魂的冰,最后,融化成水。我相信灵魂与寒冷有关,中国千百年来的文化,是有灵魂的,高贵纯洁的灵魂——这是一个民族的积雪。只是积雪最终会融化成水,那么,水是什么?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在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篇短文,我很喜欢。觉得干净,风雅。简直就是为我祖父与外公写的。
文昌阁是山塘街上惟一一家书店,据说它的经营思路是卖古往今来写苏州的书,和苏州人写的书。天色晦暗,店里亮着灯,灯装在竹笼里,朦朦胧胧,仿佛树荫中的黄莺。一排书架靠墙而立,我在书架上翻看查找张岱的《陶庵梦忆》,没找到。于是,我在临河窗前坐下喝茶,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凉风吹来,桥下的河水泛起了涟漪。
火车站广场是一座桥,故乡也是一座桥,只有过了这座桥,才能到达彼岸。2013年秋,我在故乡已定居生活了三个多月,但觉得自己是才下火车,一直站在火车站广场上。
创作之际,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构思。因为某一瞬间我回到了童年时代,只要我一动笔,就会有奇异的、灵动的,一时难以释义的句子从笔尖流出,它们那么迫不及待,好像在我脑海中已等待了几十年,或更久。是啊,我确实等得太久了,我的执著,我的虔诚,终于得到了报答。如果用心去看,看到深处,就会发现,这些文字,这种结构,不就是我儿时编织的五彩缤纷的梦吗?痛苦,欢乐,忧愁,还有企盼,希冀,全都包含在内,那么饱满,那么美丽。
我记得父母双双退休后的时光。午后,在电风扇吹出的凉风里,他们对坐在铺着草席的床上看书,有时下几盘无输无赢的象棋。最后大都是母亲站起,“不下了不下了,陆书鸿,你太会算了。”或者父亲,笑着说,“你赖皮你赖皮,许宝珠,趁我不备,居然偷袭。”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
我的同学从北京出差来苏州,父母不顾年迈体衰一早去菜场,买了很多菜精心烹调招待她。饭后,我们去拙政园,隔着迤逦的云墙,我的同学说,看,枇杷。是已经成熟的枇杷,金灿灿的,挂在树上,饱满诱人。我笑笑,告诉她,我的母亲年轻时擅长画枇杷,那是得了祖父真传的。是吗?她半信半疑。是的。我用力点点头。也难怪她,这年头会涂鸦两笔的大有人在,一点不稀奇。
因为时间宽裕,我们去了南塘。南塘现在已成了著名的水乡旅游点,外婆去世后,我很少回去。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一年要去三四次。有一次我走过一家门口,看到一个小女孩在画一座石拱桥。小女孩直觉很好,我站在一旁与她聊了几句。她的笔触是稚拙的,但画出了我面对南塘的心情和激动。这次我顺便带了点笔和颜料给她,她不在,她的祖母代她谢谢我,还拿出她的近作给我看,十几幅南塘的水彩写生。我看后,大失所望,忙问这是她最近画的吗?老太太说是呵,她的父亲前几个月给她找了个上海老师,都是照着上海老师的样子画的。我的同学看了看,说画得真像。老太太说就是。我诺诺而退。
在我心中,南塘,我亲爱的故乡,怎么能被随随便便临摹呢。
初稿2014年6月16日
定稿2015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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